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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北京到拉薩

去往拉薩的火車票是20號晚上的,前兩天我在辦公室加班到晚上,最後清空電腦上我留過的痕跡,曾經堆滿雜誌的工作台清理後露出冰冷的銀灰色,同事一一與我道別後又剩下了我一個人。我走進會議室,在紅色的沙發上斜靠了一會,窗外路燈昏黃閃過。因為很多次要連夜改稿,困極了就倒在這個沙發上睡會兒。曾經有一晚熬夜,直聽到窗外人語,轉回頭看天色已微明,難道,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嗎?聽著恩雅唱Amarantine,不自覺地陷入茫然失落,日復一日,從小到大於情於理地活著,不招誰不惹誰,又勤懇,可是,歸根結底又沒啥值得快樂的,長大之後老去之前,終於學會了安撫自己,有時竟會忘記過程中曾有過多少次哭泣。

兩年後,我跟著一個考古隊在昌都地區芒康縣的茶馬古道上,考查一座吐蕃時代的寺院,當地人稱大日如來為「朗瑪朗則」,很像是恩雅的那首歌的名字,只是兩年後站在荒涼的高原小村邊,身心自然而平和,從出發的那一刻起,再也沒有過莫名的哭泣。因為,已經真正明白要坦然地接受自己做出的選擇,並心甘情願接受所有結果。

一整天,我一直在收拾我的行李。東西裝了四大箱,我媽當初要給我做嫁妝的絲綢棉被,以及我喜歡的床單被罩,都被我塞進去了。這一次我要去拉薩安家而不是旅行,所以,當我最後背著包拉著箱子站在清理後的客廳門口,除了沙發蓋上了布,還像是我每天工作完要回來的家,沒有激動更沒有離別的淒涼。

青藏鐵路的起點是西寧,出了格爾木太陽初升,一路向南,陽光投影在茫茫大地,從格爾木出發的人都是去西藏的。車廂裡的氣場好像都變了,當然大家不是全有著去完成壯舉的豪邁,只是都要去西藏了,我們總是可以放輕鬆了吧。

在西寧車站,諾熱貢傑帶著一家老小上了這個車,他奶奶睡我的上鋪,老人家穿著羊皮裡的黑袍子,紮著長辮子,貢傑把奶奶扶到鋪前,雙手一托把老太太就地抱起就往中鋪上放,我在他背後拍了拍他示意他奶奶可以住我的下鋪,他足有一米九,他編著長辮子結著紅纓束的頭似乎抵著燈向我俯視,笑得露出兩排白亮亮的牙——「噢呀,謝謝嘍塞!」,順勢把奶奶平放在了床鋪上。

坐定,他從一個袋子裡拿出一塊風乾的牛肉,拔出腰上的刀削肉分給他奶他爸和他女兒,自己再吃一塊,當然他也問我要不要,那時我還沒習慣吃風乾肉就婉拒了,要是放到現在一定樂翻了。邊上戴著穆斯林白帽子的馬福龍,表示了輕微的羨慕:看,藏族人可以帶著刀子上火車,咱們就不行。不過,這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之後誰都不行了。

貢傑一家是去拉薩拜佛的,作為虔誠的藏傳佛教信徒的終極願望,就是一生可以去一趟拉薩,去朝拜大昭寺內釋迦牟尼12歲等身像,圍繞著大昭寺和布達拉宮轉經。貢傑的奶奶尼佳已經85歲了,這應該是她唯一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去拉薩了。

記得有一年,在四川理塘,我第一次聽一個女人講她去拉薩朝拜過的事。她說她從小胃病就很嚴重,去了很多醫院也吃了很多藥還是沒有好轉,他們村子裡有人要磕等身長頭去拉薩,她也跟著一起出發。他們五六個人推著一輛平板車,每天就是吃糌粑喝酥油茶,晚上住在薄帳篷裡。剛開始的時候,胃一直很痛,磕了大約一個月長頭之後就好起來了,三個多月到拉薩胃就不痛了。在拉薩待了幾個月,一路坐汽車回到家鄉,幾年過去了,胃病再沒犯過。有時候,人需要的是用一種虔誠而自在的心態去面對很多事情,不枉求結果,結果也自然就在那裡了。

幾年以後,我在雲南的香格里拉遇到了也是來自青海唱了一輩子藏戲的拉姆老師,她說,她爸媽很多年來一直沒有孩子,這在藏族是比較少見的,有一天她爸就說,我們應該去拉薩朝佛。兩個人推了一輛木板車帶上為數不多的家當就出發了。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當時,路途更為艱苦人跡更為罕至,他們在路上走了幾個月,媽媽幾次都要死在路上了,她爸就抱著她說不能死啊,我們還沒到拉薩呢。當時沿路就是靠著當地人給吃給喝給點零錢,其實這樣的傳統到現在也一樣,每年都有很多人磕著等身長頭去拉薩,那些去不了拉薩的人,會請他們把自己的頭髮或是指甲帶到拉薩去,就像是自己也曾去過一樣。過去去往拉薩的路更為艱苦,有的人在路上逝去,同行的人會把他們的牙或是頭髮帶到拉薩,在各大寺院朝拜之後,最後安放在天葬台或者是寺院某處。

拉姆老師的爸媽在拉薩待了大概一年多,拜佛磕長頭,也做點小生意,不少外地人就是這樣變成了拉薩人的。時間長了,媽媽開始想念家鄉,他們又推上小板車往家走,他們在路上就有了孩子,回到家沒多久拉姆老師就出生了。

這樣的故事聽得多了,慢慢也就試著學會放棄偏執,開始相信生命裡總有些冥冥中注定的因緣,於不期然間結出宿命裡早已埋下種子的果,慢慢地也就學會了欣賞和體會生活中所有的過程,盡量做到順其自然不勉強。

次仁是拉孜縣的幹部,剛看完在內地讀大學的兩個兒子。西藏的學生小學升初中和初中升高中各有一次機會考取內地的藏族班。在內地上高中的學生多數會考入內地的大學,西藏在內地辦的第一所高校是建在陝西咸陽的西藏民族學院,前身是1958年的西藏公學,1965年改為現在的校名,這學校畢業的很多學生成了西藏的專家和各級領導。

後來在內地的很多地方都建有西藏班,在青藏鐵路沒開通以前,在內地各處讀書的孩子們只能在生活老師的帶領下乘飛機往返,航班少,費用也高,有的孩子幾年才回家一次,走的時候還是小娃再回來已是少年,差點與父母就能相見兩不識了。火車開通之後,多數孩子每年都能回次家,大孩子能結伴自己來回,與家的距離似乎就縮短了。

每年暑假,拉薩人就要開始準備好錢和胃,幾乎每天都要參加孩子升學的歡慶會。拉薩有很多帶大院子的藏式餐廳,院子裡搭起大帳篷,擺上麻將桌,支起卡拉OK,我也去參加過這樣的大聚會。藏族人天性樂觀好熱鬧,尤其是上點年紀的人,更喜歡說說笑笑唱酒歌跳鍋莊。中年人就很喜歡打麻將,有時候看見編著大辮子、一側耳邊垂著根紅纓束的黑臉大漢坐在麻將前,帶著綠松石或是紅珊瑚大戒指的兩隻大手在一堆麻將裡攪,總感覺有點戲劇性。這樣的男人不就應該騎在馬上揮著鞭子「啊嘿嘿!」一路吆喝,任由身後騰起一道黃塵頭也不回嘛!當然,這樣的男人是拉薩人的親戚,拉薩的男人沒有這樣粗獷,他們是大城市裡的男人。

坐格爾木火車一路向南,天地蒼茫,青藏鐵路於當地民眾確實是便利了很多,當然也讓拉薩不可避免的更加泛旅遊。坐我對面的一家三口就想著乘火車到拉薩,在拉薩玩三天再飛成都,他們對西藏一無所知,只是電視新聞播了青藏鐵路開通風情大美就來了。

出格爾木之後車廂內開始充氧,每個座位都有一個氧氣口,列車員派發輸氧管直接插上去也能吸氧,可是這家的媽媽剛出了西大灘就開始頭痛嘔吐,幾乎每個人到高原都有些高原反應,可強度的根源卻很難確定,公認較有效的預防高原反應的方法是提前一周服用紅景天口服液,可是要高反的人總是要高反,與高矮胖瘦都無關。

從2003年開始,我每年都到拉薩,每次剛到都會難受。2003年住在拉薩的雪域賓館,遇到一位韓國某國際知名企業的高級工程師,他正在享受公司的一年免費休假費用公司全包的旅行,他為了體驗一下背包客的感覺也住在多人間,有一天晚上我眼見他頭痛要暈倒就和別人一起扶著他去睡下,隔天下午還不見起床,就跑過去看,他已經鼾聲如雷呼吸急促,喊他也不能回應,只是眼睛勉強睜開了一條縫,馬上跑到一樓讓服務員打急救電話,服務員見多識廣,說去年有一個美國人高原反應,睡著睡著人就不在了。

急救車直接把他送到了高壓氧艙,一般略為嚴重的高原反應進了高壓氧艙十幾分鐘之後也會清醒,可是他一直都在昏睡中,醫生送出病危通知書,我們翻開他隨身的小包,找到一張他們公司北京分公司總經理的電話,同時也看到他三個孩子的滿臉歡笑的照片,感覺生死離別彷彿只在剎那,無比淒涼。同住多人間的正好有一位充滿愛心的醫學院大三的女生,她整晚陪坐在他的床邊照顧。

隔天他們公司的人就到了拉薩,昏睡了一個多星期奇跡也沒有出現,他們公司出面請求SOS國際救援,把他從拉薩直接運到成都,在成都醫院住院一周之後他才慢慢醒來,三個月之後,他健康地出現在上海請那位女生吃飯,還給我打了一個電話。雖然從此再沒有消息,可是想到三個孩子能繼續有爸爸就覺得挺溫暖的。

也許因為心切,火車過了那曲,距離拉薩只有三百多公里可是卻好像是遠得一直不能到達。

走廊裡遇到每年都要到拉薩的一位女錄音師,她說西藏是心靈的撫慰劑,每年的多數時光用在期待,她說自己並不完全是虔誠的佛教信仰者,可是對西藏的一切充滿迷戀。火車穿過一個個山洞,堆龍德慶縣之後就是拉薩。我們兩個站在門口邊信口閒聊,又是傍晚,夕陽斜照,大地泛著金紅色的光,村莊白色的藏房頂插著彩色的經幡,山向外擴展,山中央原野開闊,河水緩流,一座城市明晃晃的就在前方,布達拉宮就在城市的最高處迎著陽光。女錄音師不好意思地笑著擦掉眼淚:每一次都這樣,看到拉薩就很激動,說不清為什麼。

這輛從北京開往拉薩的火車,有人中途下了車,有人中途上了車,最後我們一直奔向拉薩,這金光閃閃的拉薩,吸引我們到來又讓很多人能激動得淚流滿面的秘密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