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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日暮鄉關何處是

兩年前,在大理,他開輛老富康來接我們,說“走,野哥帶你看江湖”。

他平頭,夾克,腳有些八字,背著手走在前頭,手裡撈一把鑰匙。我對龍煒說:“你看他一半像警察,一半像土匪。”

他聽見了,回身哈哈一笑。

院子在蒼山上,一進大門,滿院子的三角梅無人管,長得瘋野。樹下拴的是不知誰家寄養的狗,也不起身,兩相一望,四下無言。

他常年漫遊,偶爾回來住。偌大的房子空空蕩蕩,只有一排舊椅子,沿牆放著,灶清鍋冷,有廢墟之感。平時一個人,偶爾有朋友來此落腳,席地捲個鋪蓋,誰也不用照顧誰。

他無家可歸。

七十年前,他的家族在鄂西清江百丈絕壁上,土家族祖父靠背鹽釀酒攢下薄田,土改時被劃為地主,且被疑藏槍,鞭打後投梁自盡,暴屍野外,被扔在天坑。隨後大伯暴死,二伯流放,兩位伯母一夜間用同一根繩索吊死在同一橫樑。

父親沒有保護家庭,他的職責是抓捕誅殺其他地主的兒子,一生不提家事一直到死。母親在暮年出走,留字條說“請你們原諒我,我到長江上去了”,他沿江駕船搜尋,尋找江上腫脹發臭的浮屍,挨個翻找無果。

1995年,他出獄後,身邊已再無親人,妻女也離他而去。

十幾年前他離鄉尋找出路,身無長物,朋友到車站送他一隻鋼鍋,讓他好埋灶做飯。他說如果你非要送,我就把這鍋在鐵軌上砸了,天下之大,總有我吃飯之處。

1981年湖北民院畢業後,他當過教師、宣傳幹事、警察,後來做小生意賣衣服,油炸早點,開挖沙的廠,都賠得血本無歸。這次北上,做了牟其中的秘書——現在牟還關在他當年服刑的地方。很快他又轉行當編輯,再做書商,做得很得意。我問他為什麼不幹下去,他說受不了向人催賬的生活,“人到四十,還為一萬塊錢天天打電話,像黑社會一樣——敗壞人的心情”。

他把人家欠的一百多萬元一筆勾掉,離京南下。

偶爾落腳在這兩千多米的蒼山上,四下沒有村落,到暮晚時山黑雲暗,一兩盞燈更有淒清之感。他說過有時夜裡驟雨突來:“林濤如怒,滾滾若萬馬下山。村居闃寂似曠古墓園,唯聽那山海之間狂瀉而至的激憤,一如群猿嘯哀,嫠婦夜哭。這樣的怒夜,非喝酒磨刀,不足以消此九曲孤耿。”

這樣的夜裡他開始寫作。寫失蹤了十年,“不知暴屍在哪片月光下”的母親;寫二伯服刑二十九年後,“老得忘了自己的罪名,已失去了土地,也沒有了房子,只好寄身於一個巖洞,放羊維持風燭殘年直到死去”;寫一生閉口不談家事的父親內心的功罪,寫獄中被綁赴刑場的弒兄者……

死亡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彷彿從未存在過,他對此耿耿於懷,才為逝者作史。他的故鄉是武陵,史書說的南蠻舊地,巫風很盛,在遙遠年代,土家族死在他鄉的人,是千里趕屍也要接回家山的,不想成為無歸宿的遊魂。他說“我祖父的橫死也不足以令蒼天開眼,是我的私人敘述才讓他的死找到了意義”。

這本來就是中國民間修史者的傳統——不憤不啟,不悱不發。

他用的筆名,出自唐代詩人劉叉的《偶書》:“野夫怒見不平處,磨損胸中萬古刀。”

四年前,我還不認識他,有天工作完,街邊店裡吃點東西,帶了他的書隨翻隨看。

他寫外婆故鄉在江漢平原,他出生後才到深山來,開荒種地,養活一家。幼年造反派來家訓斥父親,他不懂事,在旁嬉鬧,太壓抑的父親發洩憤怒,用木棍毒打他,沒人敢攔阻狂怒的父親。外婆哭著用身體包圍著他,左手無名指被誤傷一棍,打得骨折,一直隱忍著沒有醫治,至死手指一直彎曲。

外婆眷戀家鄉,他稍長大些,老人就返回了平原,他12歲時患重病,寫信給外婆,懇求她回來,一進門撲在懷裡,“我不斷地叫著婆婆婆婆,彷彿垂死的孩子看見唯一的親人”。

等到他成年,外婆覺得責任終於了結,與家族另一老人回到平原荒村住下,紡布縫衣為生,無人可以勸解。只有他去進門跪地抱著她腿,要她回來——明知這對她不公平,但他就是“不能忍心”。

外婆在山中去世,他不相信死亡不可逆轉,每晚去墳頭點上墳燈,怕外婆不能認得回家的路,次次在墳頭痛哭時,他都要把耳朵貼近新土去聽,孩子一般幻想聽見外婆在棺木裡呻吟,立刻就去十指刨開泥石,救出她來。

十年後,他掘開墳墓,開棺撿拾遺骨,償還她的舊願——背著她回到千里之外的平原。

我坐在人聲鼎沸的地方,看到這裡,把筷子擱在碗上,起身走出去,怕當眾放聲哭出來。

近代中國,身世畸零者並不少見,但野夫的筆端有讓人害怕的感情,連看的人都被深情和痛苦嚇怕,不敢深入到這樣的感受中去。他半生所受的苦,多半都來自這樣的激情驅使,情感越深,創痛越烈。寫時也嘔心瀝血,他說有時寫完在沙發上要躺整整一天,像一生氣力已經用盡。

這樣的寫作,如同土家祖先的巫術,是要讓死者復活,像是一次招魂。

到了中午,大理的牛鬼蛇神都來了,野哥一一介紹“這幫老混混”,大家拱個手,報個名號,也不寒暄,鄰居侯哥搜些活雞臘肉,在後院摘點黃瓜茄子,加上通紅四川辣子和野花椒,炒了十幾個鋁盆,桂花樹下男男女女端著碗站著吃江湖飯,滿頭汗。

吃飯完,裊裊一根煙,聊舊體詩。

20世紀80年代的江湖,“流氓們”都還讀書。看著某人不順眼,上去一腳踹翻,地下這位爬起來說,“兄台身手這麼好,一定寫得一手好詩吧”。

就這一點,今天的小混混就沒法兒比。

侯哥給大家泡茶,院子裡很多高山榕,底下長了野茶。紫荊已經長到了二樓高,開著紅色的骨朵。桌上有盆箭蘭,玉綠色的十幾卷,混著茶香。野哥講花草的名目,我們覺得好聽,他說,“看《本草綱目》,是可以看出性感的”。

鄂西是楚辭的故鄉,民歌和韻文一直是平民之趣。燒搪瓷盆的手藝人劉鎮西,工具箱裡也放著《楚辭》,初見面拉野夫去家,喊了幾聲老婆,沒人答應,就去敲隔壁的門借斧頭,嘴裡唸唸有詞“幸有嘉賓至,何妨破門入”,手起斧落,門鎖砍成兩截。

真嫵媚。

野夫寫蘇家橋,寫劉鎮西,寫投河自沉的李如波,都是幾千字寫完一個人生平,像《史記》中的列傳。他的文字鍛造,也來自古文。寫文章時,看得出遍遍錘打,殼落白出。有時有些地方顯得過於錘煉了,但寫得好處,真是“天地為之久低昂”。

野哥說起時臉上有幾分傲色,“舊體詩我還是得意的”,詩人裡他最喜歡聶紺駑,“詩酒猖狂,半生冤禍”。

猖狂是真猖狂,夏日深夜,一輪好月,他與蘇家橋一行人喝到酣處,學魏晉中人裸體上街散心頭熱,路遇一些機關門前掛著的木牌,就去摘下,抬著一路狂奔,找一角落扔下。有次扔完才發現,木牌上赫然大書“人民法院”,覺得這個還是不惹為好,又只好嘿咻嘿咻地抬回去掛上。

當年他要出山去海南,蘇家橋從深山送到恩施,過家門不入,貨車送到武漢,怕他孤乘無趣,再火車送到湛江,顛沛到海安,最後乾脆一帆渡海,萬里相送到海南,第二天再獨回。

簡直是《世說新語》裡的中國。

我原以為寫得太傳奇,認識他們才覺得只是寫實。晚上野夫帶我們出去吃飯,叮囑一句,“不一定能吃上,看運氣”。小館子老闆是個香港人,六十多歲,鬚髮皆白,向外賁張。打量人,看得順眼就做飯,不順眼轟出去。當天運氣好,做完了一桌子十幾個人的菜,過來和野夫喝了一杯,揚長而去。說掙夠了今天的酒錢,自去喝酒,不必再開張。

這個年頭處處都是精緻的俗人——不是因為不雅,而是因為無力,沒有骨頭。還好“禮失,求諸野”,遺失的道統自有民間傳承,江湖還深埋了畸人隱者,詩酒一代。

下午無事,野哥帶我們幾個女生逛小鋪子,我們挑來揀去耳環項鏈圍巾,他兩米外斜站,不上前,也不遠離,銜一支煙悠然看過往行人,等我們挑完,他已經把賬結過。

長日無事,坐條挨街的板凳,他給我們講故事,說少年時暗戀一個女孩,被拒絕,情書也被公開,他承受不住羞辱,吞水銀自殺。獲救後立下誓願,“要讓她愛上自己,再拋棄她”。

他讀大學回鄉後,與之接近,少女戀慕了他,他終是不忍心,向對方坦露實情,說“我不想報復你”,對方慘淡一笑:“你以為沒上床就不算報復嗎?”

他離家遠走,再回來她成了一個在當地聲譽放浪的女人,表姐讓他去勸解,他訥訥而言,她笑:“變成好女人……”抬眼盯住他:“變了又怎樣,你娶我嗎?”

他無話。

他兜裡是第二天的火車票,她伸手取來撕了,買了機票,說:“換你明天一天的時間給我。”日後她中年重病,腎壞死,不再求治,他從北京請國內最好的醫生入山給她手術。

他人生裡的事多半這樣,情多累人,自嘲說自己是一流的朋友,二流的情人,三流的丈夫。我問過他,為什麼他身上會發生這麼多戲劇化的事情?他說當編劇時,才領會到人生如戲,“一切皆在情理中,一切皆在意料外”。

生活是內心情理交織衝突的結果,他天性愛憎好惡比常人劇烈,人和文字都使到十二分氣力,不留餘地,蠻力拽動情與仇、樂與怒。

二十歲那年,他黃昏酒醉回家,看到路燈下一個佝僂男人,認出是那個打過他爸,把機槍架在他家門口的造反派。現在他長大了,那人已快暮年,他發瘋般撲上去,把對方摁倒在地拳腳相加。“他已經完全認不出我,無法理解自己為何突遭暴打。我一拳一拳地打著,直到耗盡全身力氣,直到他頭破血流。”

十幾年裡,他一直為童年的恐懼羞愧,而羞愧漸漸熬成仇恨。這性如烈火的男子,認為輕仇的人,必然寡恩。

酒醒之後,他卻不能不面對內疚之感,暗中觀察那人,才發現這個仇人可憐至極。他是煤礦工人,出身貧苦,家庭負擔沉重,每天下井采煤如同下到幽深地獄。這樣的人積怨已久,被號召去奪權造反,必然敢摧毀一切。日後這人被煤礦開除,成了苦力。一次下坡剎不住腳,被裝滿石頭的板車軋斷腿,從此殘廢,整個家庭垮掉,女兒不得不去賣淫。

他寫道:“命運懲罰他,比懲罰我的父輩更加慘烈。”

他寫作並非為復仇,也非控訴,他想找到人何以成為他人地獄的原因。他寫到自己六歲時,老師集合他們,把用竹子做成的大掃帚拆開,每個孩子發一根竹條子,圍著一根水泥管子,上面站著一個偷了三尺布的農民,穿著破爛,褲腳卷在膝蓋上面,腳上穿著一雙草鞋。老師一聲令下:打!所有的孩子一起揮動竹條抽打那個農民膝蓋以下的部分,這個農民在水泥管上疼得來回跑,所到之處圍滿了孩子,所到之處都會有竹條,這個人蹦跳慘叫,汗如雨下,腿脹得紫腫,慘叫中突然暈厥,摔了下來。

四十多歲時,他寫到這裡,流下淚來,說:“這就是文學。作為一個寫作者,我要是不把這樣一些東西記錄下來,我會一生都為我曾經揮過竹條子而愧疚。”

寫作是一種反抗,對抗外界的惡,也對抗自己內心的黑暗。多年來,他為青春時代的狂怒心存內疚,他說:“在這個時代,當你還沒有完成安徒生筆下一個孩子的真誠教育之時,也就是你還不敢做一個真人的時候,你絕不可能是大善的,更不可能是美的。”

野夫常以村夫自許,我卻覺得他雅致。平常裡他從不與人爭鋒,席間不搶話,不譏笑人,不爭口舌,有他的地方笑聲最多,有人說話不得體,他也呵呵相樂,一派爛漫仁厚。有次在北京某個場合我倆撞上,舉座都是富貴人,三個小時裡,他一句話沒說,不參與,也沒有不耐煩,自斟自飲,怡然自得。

我不喝酒,但有他在座,就陪他一杯,朋友間說起如果遇到事有誰可以相托,推舉的數人裡,多有野夫。

只一次見過他另一面,大理夜長人多,“左”、中、右都有,談話容易不洽,乾脆集體玩“殺人”遊戲。我當法官,發完紙牌後說“殺手睜眼”,野夫睜開眼,不動身,也不伸指,只以眼光向我示意某人,就閉上。再睜眼時,眾人驚呼被殺死者,相互猜忌。他點一支煙靠椅微笑,有猜到他的,他就一副老警察面目,為之分析案情,一一拆擋,全身而退,瞞過眾人,最後一輪他勝出時翻開紅心殺手牌,姑娘們還驚呼不信。

這場遊戲,我這旁觀者看來尤為觸動,眾人閉目他睜眼的瞬間,那雙細長眼睛精光四射,是泡過凶險、世事老辣的眼。他在獄中,曾與幾個刑事重犯同住,同一個枕頭上睡的,槍斃的有六個。他有次掃地時一個犯人罵罵咧咧,他放下掃帚,盯著走到近前,那人立刻閉嘴。下鋪有人悠悠說了一句:“你也不看這是什麼人,他連國家都敢惹,你能踩平嗎?”

沒聽野夫說過苦,他只說重複地做一個夢,站在深秋的藍天下,赤身裸體,搶著收集陽光過冬——那時的冬天太冷了。殘陽越過高牆,把影子放大貼在對面牆上,有電網的投影恰好橫過他的脖子。

這夢聽了真讓人難受,是冷透的人世。

但他愛這世界,有次聊天,他勸我多參加社會活動,說有地方約他演講,他一定會去,“能影響一個是一個”,他是那種寒風裡有人往車窗裡遞廣告,一定會搖窗接下的人。

在微博上他很活躍,經常會有許多陌生的朋友@他,說家裡發生什麼事,希望他幫忙轉發、評論一下,他說常常不忍心忽視這些留言,也許轉發無濟於事,也不足以幫他們,但是轉發一定會讓更多的人明白是非。

微博也是江湖,他說能看見一部分人的恐怖內心,感到透心的冰涼,說“有時也想把微博戒㞗了”,但又放不下,嬉笑怒罵,一派樸誠爛漫,把劍而立,戰個三百回合。有時候我覺得這樣太浪費時間了,他說在故鄉鄂西,秋天野豬成災,每年允許適當狩獵,分外痛快淋漓。“我來到世間,是來訪求朋友的。有的人來到這個世間,是來增加敵人的。我們在大地上,懷善還是懷惡,並不難區別。”

但遇到年輕人時,他會勸解,有次他說,有個罵他的人是一個大學生,子侄輩的年歲,他順著去對方微博裡看看,覺得是個貧寒激憤的青年,就發私信與他講了一夜道理,直到年輕男孩心服。

他對這個時代總有一份“不忍心”,說,“我們每個文化人都要分擔這個時代的疼痛甚至劇痛”。

在大理,他帶我們進山,無為寺在宋朝是大理國的皇寺,現早已荒廢。二十幾年前有個僧人一點點舊址重修。他帶我們去見這大和尚,大腦袋粗眉毛,胳膊上纏著銅佛珠,是武僧,“夜不倒單”——每天晚上不躺下睡覺,打坐度過。

三千多米處都是深林,小寺裡沒電,不賣門票,不賣香火,也沒有小販。案子上堆的香,你自己拿去燒,隨便。樹下面放著茶葉、水壺、茶具,自己泡茶喝,喝完了你走,也沒人來問。有個小和尚在場子上一邊紮著馬步,一邊眼見著一個小朋友飛奔打鬧著耍,眼神急死了。

大雨過後,急晴中的這座山,樹葉上金光閃閃的流水滔滔流下來,有遠古的本來面目。我們跟大和尚說這說那,把人家武僧當禪師了,有人問,人怎麼能放下眷戀?大和尚只好說,喝茶,喝茶。

野夫看我們這麼笨拙地打機鋒,笑著開口解困,問寺裡還有什麼米、什麼油,要不要送些過來。

他喜愛山林,好與僧道談,但他是士,從來不“隱”,不求解脫,不好大言,不求世外的智慧,各種人生對他都是文學,只是要瞭解“方丈何以是此人”。

舊朱紅的寺門,粗糙皴裂的木門檻,楹聯是野夫寫的,一聯是“心法即佛法,度一切有情”。

臨走前一晚,大家去一個老哥家,卡啦啦扶起卷閘門,有幾人正窩腳在榻上閒談,當中一位長得奇突矮肥,野哥說,別人找他演電影,演一個被啤酒瓶子砸的潑皮,他不滿意那個道具,要求用真瓶子砸,頭破血流,滿意地被送去醫院。我打量一會兒,覺得他是靦腆不說話的人,野哥指我身邊的一張桌子,說昨天那張被他喝大後踩碎了。

坐定後七八個人閒扯,拿著吉他唱歌,一路嬉皮笑臉,笑得人仰馬翻。野哥對矮胖子說,你吹個簫吧。

胖子也不說話,拿只皮口袋,從裡頭拔出管黑簫。

有人噗地把燭火吹熄,黑著燈,只有遠遠一點微光,荒村野街,遠處有女子鞋跟在青石板上走的聲音。他起聲非常低,曲調簡單,幾乎就只是口唇的氣息,也像是遠處大風的喘息。

我一開始無感無觸,只是拿圍巾按著臉聽著。

就這一點曲調,循環往復,有時候要爆發出來,又狠狠地壓住了,有時候急起來,在快要破的時候又沉下去,沉很久,都聽不見了,又從遠遠的一聲悶住的嗚咽再起。這簫聲裡不是誰的命運,是千百年來的孤憤,千百年來的無奈。

座下小兒女都掉了淚,只有野哥躲去一邊角落,半坐在地上,完全隱在黑暗裡。

他吹到後半段,憤怒沒有了,一腔的話已經說完,但又不能就此不說,忽然停住,他唱:“……月夜穿過回憶,想起我的愛人,生者我流浪中老去,死者你永遠年輕……”

當夜我喝過幾杯,圍巾都濕透了。

四五天後,我們三人離開大理,紛紛的雨,野哥來把行李放在破富康上,一直送上了大巴,他下了車沒走,不站在路邊,也不招呼說話,就坐那輛銹跡斑斑的富康車前座上,車門開著,一隻腳踩在地上,抽煙。

我們車經過,他揚眼微笑,擺了下手。大巴開出去好遠了,人和車還坐在那裡。走前他說過一句,“你們一走,我今晚就是五保戶了”。

事後幾年,見面只是偶爾,但我看他的微博,常常凌晨兩三點還在。敵人也都消失的深夜,無法以酒引睡時,他有時喃喃自語:“中宵酒醒,常覺無路可走。坎難人生,此時應該言說,否則,將在這巨大的黑暗裡窒息。”

他的一生,多為激情支配的選擇,最痛苦的是內心與外物不調和。不過,如顧隨說,真正的詩人,往往就來自與世界的矛盾,苦中用力最大,出來的也才是真正的力,“風與水搏,海水壁立,如銀牆然”。

是矛盾,是力,也是趣。

人到壯年,再想改變自己性情已不可能,也無必要。情之所鍾,正在我輩。只要有筆墨在,還能言說,《詩經》以來“弔民伐罪”的傳統,總能在此中存續。

我在微博上只看不說,野夫並不知我存在,在那樣的夜裡,我每默默注視屏幕,算是對他的一會兒陪伴。


柴靜

2012年6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