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我的旅行方式 > 開篇旅行方法論 :收藏細節的漫遊 >

開篇旅行方法論 :收藏細節的漫遊

難得某天黃昏無所事事,坐在廚房靠窗的位置上,等一鍋雞湯沸騰,望野眼。

好好一個黃昏,安靜,涼爽,晴朗,我家樓下的小馬路上有人牽著一條狗走過,四周安靜,能聽到那條大狗的爪子刨在街磚上,地碎碎響。那個人突然蹲下來,在人行道上擦了起來,然後,將紙包捲起來,鬆鬆握在手裡。這個人在為她家出產的狗屎負責。那人讓我覺得,這正是個十全十美的黃昏。

每當遇到這種十全十美的時候,我就會莫名其妙地開始回想自己的人生,好像外部環境的舒適和自在,帶給我的,是這種檢點人生的可能。

我為什麼活著?

我為什麼在這裡活著?

我為什麼落花流水般順從地在這裡活著?

這些都是無法回答的問題,但不因為它們不能回答,就會消失。它們不會消失的,在我的少年時代它們比較張狂,常常來襲擊我。到我中年後,一切都開始知趣起來,它們也是一樣,只在我覺得四下十全十美的時候,才像遠方的閃電一樣尖銳地亮一下,然後,沉重而遙遠的雷聲從四下合攏過來。這時的感受,好像那些巨大的問題已經不再如年輕時那樣步步緊逼,但卻化為四合的混沌雷聲,永不會消失。

我一向生活在和平和安全之中,但從來都不覺得自己的生活是理想的。少年時寄希望於未來,漸漸才知道,理想是一番心中的景象,現實生活中永遠不可能再現它的模樣。所以,當一個人實現他理想的同時,他的心裡才會同時升起一個巨大的問號,那問號好像非洲平原上的龐大日出那樣無可置疑,他在心中嘀嘀咕咕:「這是什麼?這是我要的?」每次我看見有人為自己的成功張大嘴巴,滿臉淚水,不敢相信眼前的情形,人們總將這樣的情形形容為驚喜,而我總想,大約更多的,是驚奇吧,人們驚奇理想實現的時候,竟是這樣的。

我相信,因為被這種內心的嘀咕折磨,人需要做長途旅行。少年時代寄希望於將來,其實那模糊的將來,是一片蒼茫的陌生大地和許多陌生面頰上閃閃發光的歡顏。而自己向它們一低頭飛過去,就好像一隻鳥那樣迅疾和明確。現在細想,這更像一個旅行將要開始的前夜,內心的感受。

我的旅行就這樣開始。長途,獨行,年復一年,至今已十九 年。

旅行的方式其實與人生活的方式一樣,與環境和心情以及運氣有很大關係,所以它幾乎是一種隱私,沒有什麼可比性,也不用為自己和別人不一樣而害怕自己原來是個怪胎。即使是那些天生的旅行者,那些狂熱的射手座的旅行者,個人也有自己的目的。如果那些射手座的旅行者在一起喝酒,並縱情談論自己的旅行,也能聽出其中有著極大的不同,只是因為說得太熱烈,而不在乎那些不同。

我為什麼要旅行?

什麼是我想要的旅行?

這也是個巨大的人生問題,而且牽絲攀籐,比前一組更復 雜。

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活著,為什麼在這裡活著,所以要去旅行,情形好像是這樣。

我知道自己是個把事情弄得複雜的人,誰叫我生來就是這麼個人。我也試著要將一些都簡單化來著,就想,去德國嗎,就是想念一杯柏林街上的牛奶咖啡了,還有一條慕尼黑街角麵包房裡的酸麵包了,就這麼簡單。實際上,誠實地對待自己的話,就是沒這麼簡單。

我的旅行似乎與生活有關,與生活的缺陷有關,與對缺陷的不甘心有關,與擁有這種不甘心的好奇有關,與好奇的結果有關。看上去,旅行好像是現實生活的身外之物,並不必須,但我早早就將自己心靈生活最重要的部分,寄托在一個身外之物上,多年來就死死抓住它,這可真奇怪,而且奇妙。

旅行漸漸就成了我另一世的生活。一條安靜緩慢的生命,就這樣分流在兩條河流中,一條是安靜的廚房,另一條是鼓鼓囊囊的小旅行箱。

所以,我得一個人獨自去旅行,也得一個人慢慢走,遠遠地走,只看,不說話,好像一張受到修改限制的CD一樣,非常固執,自閉,保守,挑剔,多愁善感,一丁點事情,就要上升到哲學的高度去,小題大做,惹人心煩。但是,我的心在那時非常強大,洶湧,好像美國中西部那龍捲風來臨時的天空一樣,自有一種宇宙的力量形成渦旋,能輕鬆就把院子裡一棵大樹輕易插到客廳中央的地板裡。所以,我得小心翼翼捧著自己那顆風起雲湧的心往前走。

我得在一個地方安安心心地住下,借住在當地人家裡,或者自己租個小公寓,我不喜歡做飯,但在那時,有時晚上得早早到廚房裡,用那些陌生的炊具做飯吃,通常是要做一鍋熱熱的湯。等待湯滾水的時候,我得太太平平在廚房坐下,聽那些從管道裡傳來的別家廚房裡的聲音,沉悶的做飯的聲音,和聽不懂的外國話的隻言片語。我是想要在陌生的地方獲得一種類似日常的生活,是想要在那裡獲得另外一種生活的感受,一種四海為家的家的感受,好像想把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我想,自己大概可以試著變成一個美國中西部的平凡家庭主婦,祖籍德國的金髮女人。一個德國午後出來喝咖啡透氣的作家,卻是不遠的從前從匈牙利逃亡過來的韃靼人,長著一張寬大的蒙古臉。一個莫斯科大雪紛飛的晚上心懷詩意的民粹主義知識分子,與車爾尼雪夫斯基有點私交。一個鐮倉傍晚在寺廟前遠離社會,並小心翼翼藏著寂寞的女子,追溯到十三世紀,她是北條家族的後代,血裡有著陰鬱決絕的武士氣息。一個在都柏林酒吧裡很好說話的酒客,《尤利西斯》裡的一個人物原型,生性快樂,毫無潔癖,愛吃羊腰子。等等,等等。認識我的狗會對那些人叫個不停,因為它聞到了一些特別的氣味,可它實在也不認識她們,這種似是而非,就把一條忠實的狗給逼瘋了。

這樣的生活好像將什麼東西放大了,讓我好像能找到一些巨大問題的答案。這種生活由非常複雜的計劃和隨機的機會組成,由幻覺和誤解以及放縱攪拌混合,介乎於虛構與真實之間,其實,不光是那條狗瘋了,還有其他人深陷其中,比如我自己,還有我周圍那些疑惑的人。

旅行在我,就是如此情形下撿拾細節的漫遊。

那是一個十全十美的黃昏,在美國的偏遠小城愛荷華,我在廚房裡等鍋裡的雞湯滾水,窗外大雪紛飛,天地幾乎變成了黑白兩色,薑黃色的學校巴士緩緩開過我家前面的梅爾羅斯街,國家廣播電台正在播出作家朗讀會的片段,那天正好是我在平原之光書店裡朗讀《上海的金枝玉葉》片段的錄音。從廣播裡聽到自己的聲音總有些古怪,她好像是另外一個人,熟悉而陌生。

雞湯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