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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刊終期(一)

凋零;又是一番秋信。天冷了。階前的草花有焦萎的,有風刮糊的,有蟲咬的;剩下三兩莖還開著的也都是低著頭,木遲遲的沒一絲光彩。人事亦是一般的憔悴。舊日的榮華已呈衰象,新的生機,即使有,也還在西風的背後。這不是悲觀,這是寫實。前天正寫到劉君夢葦與楊君子惠最可傷的夭死,我們的《詩刊》看來也絕少復活的希冀,在本副刊上,或是別的地方。聞一多與饒孟侃此時正困處在鋒鏑叢中,不知下落。孫子潛已經出國。我自己雖則還在北京,但與詩久已絕緣,這整四月來竟是一行無著,在醒時或在夢中。《詩刊》是完了的。

《劇刊》的地位本是由《詩刊》借得,原意暑假後交還,但如今不但《詩刊》無有影蹤,就《劇刊》自身也到了無可維持的地步。這終期多少不免淒惻的尾聲,不幸又輪著我來演唱。《劇刊》同人本來就少,但人少不礙,只要精神在,事情就有著落。《劇刊》起初的成功全仗張君嘉鑄的熱心,他是我們朋友中間永遠潛動著的“螺輪”,要不是他,筆懶入骨的太侔,比方說,就不會寫下這許多篇的論文。上沅的功勞是不容淹沒的,這十幾期《劇刊》的編輯苦工,幾乎是他單獨抗著的,他自己也做了最多的文章,我們不能不感謝他。但他也要走了。太侔早已在一月前離京。這次上沅與叔存又為長安的生活難,不得已相偕南下,另尋飯啖去了。所以又是一個“星散”,留著的雖還有嘉鑄,與新來的佛西,但我們想來與其勉強,不如暫行休息。我自己也忝算《劇刊》同人的一個,但是說來惶恐,我的無狀是不望寬恕的。在《劇刊》期內有一個多月我淹沒在南方,一半也為是自顧闕然,不敢信口胡謅;一半當然是躲懶,他們在預定的計劃上派給我做的文章,A了最初鬧場與此次收場而外,我簡直一字也不曾交!還有我們初期妄想要到幾位真學問家真在行家的文章(例如丁西林先生,王靜庵先生,以及紅豆館主先生),來光彩我們的篇幅,但我們只是太妄想了!

這篇中秋結賬的文章本應上沅寫的,因為始終其事的掌櫃,是他不是我,但他一定要推給我寫,一半是罰的意思。決不容我躲,既然如此,我只得來勉為其難。

我已說了《劇刊》不能不告終止的理由是為我們四散,但這十五期多少也算是一點工作,我們在關門的時候,也應得回頭看看,究竟我們做了點什麼事,超過或是不及我們開門時的期望,留下了什麼影響,如其有,在一般的讀者感想是怎麼樣,我們自己的感想又怎麼樣。

先談我們做了點什麼事。在《劇刊》上發表的論文共有十篇:趙太侔論《國劇》,夕夕(即一多)論《戲劇的歧路》,西瀅論《新劇與觀眾》,鄧以蟄論《戲劇與道德的進化》,楊振聲論《中國語言與中國戲劇》,梁實秋的《戲劇藝術辨正》,鄧以蟄論《戲劇與雕刻》,熊佛西的《論劇》,余上沅論《戲劇批評》,以及馮友蘭譯的狄更生的《論希臘的悲劇》。批評文字有八篇:張嘉鑄評藝專演習,葉崇智評辛額(J.M.Synge),余上沅論中國舊戲,張嘉鑄評英國三個寫劇家,蕭伯納,高斯倭綏,與貝萊勳爵,以及楊聲初君的《兵變之後》與俞宗傑君的《舊戲之圖畫的鑒賞》。論舊劇二篇:顧頡剛君的《九十年前的北京戲劇》,與恆詩峰君的《明清以來戲劇的變遷說略》。論劇場技術的有七篇:余上沅的《演劇的困難》,戈登克雷的《劇院藝術》,該岱士的《劇場的將來》,太侔的《光影》與《佈景》;舲客(即上沅)的《論表演藝術》,馬楷的《小劇院之勃興》。此外另有十幾篇不易歸類的雜著及附錄。

(原載:民國十五年九月三日《晨報副刊·劇刊》十五期)

附:《劇刊》終期(二)

余上沅

在“人事亦是一般的憔悴”的時候,志摩已經找著了一條生路,碰上這天上地下都團圓的清夜,不免痛飲到了陶醉。剩下的未盡之意,只好由我來勉強續完了。

上面統計的二三十篇文章,其中大部分有一種不約而同的趨向。這些作者,不但批評戲劇,而且對於藝術全體,都有相當的發揮。譬如《國劇》中之論“程式化”,《戲劇的歧途》中之論“德形”,《戲劇與道德的進化》中之論“除邪及涅槃”,《中國語言與中國戲劇》中之論“介體”,《病入膏肓的蕭伯納》中之論“普遍的情感”,《貨真價實的高斯倭綏》中之論“藝術良心與道德良心的平衡”,《頂天立地的貝萊勳爵》中之論“反實與求實”,《戲劇與雕刻》中之論“抑制的情感”,《論戲劇批評》中之論“藝術的規律”,——這些都是一般藝術的基本觀念,不限於戲劇一項。本來,藝術的元素,總是息息相關的,要談論戲劇,自然不得不涉及其他藝術;要研究戲劇,也是一樣的不能不兼及一般藝術,如果有人以為只讀讀書本上的戲劇便算研究了戲劇,那是對戲劇有了誤解,老實說,那簡直是躲懶。

《劇刊》同人是不拘成見的,不論我們對各項藝術有無多少研究,但是我們總相信故步自封是一件要不得的事。《劇刊》不曾在比較重要些,急切些的東西之外,更討論啞劇,傀儡戲,提線戲,影子戲,甚至於馬戲,等等,那是限於時間,並不是預先有過什麼成見。因此,我們不避諱,不遲疑的討論“舊戲”。聽說有人誤解了太侔的《國劇》和我的《舊戲評價》,那是不幸的事。舊戲當然有它獨具的價值,那是不可否認的,我的意思,就是要認A它的價值,而予以相當的注意。“要是”它在外形與內容兩方面都達了一個比較理想的程度,自然可以躋入最高的藝術。太侔的意思,也與我大致相似。他主張用西方的長處,來使我們的戲劇豐富。他始終沒有說過一句武斷的話,這種態度,原是我們研究戲劇的人所應有的。實秋雖似乎偏重文學,而他也一再聲明贊成戲劇在舞台上排演。要有不拘成見的精神,一切才能日新月異。這種態度,我相信《劇刊》同人是會永遠保持的。

混亂和爭鬥的原因,不外乎或是偏重情感,或是偏重理知。最健全的人生,是理智與情感最調和最平衡的人生。我推重舊戲的外形,同時也責備它的內容。太侔也說使舊戲變成純藝術固然好,可是一方面它又缺乏情緒的觸動。叔存也說過與這個原理相彷彿的話。禹九更不待言,在他的“三部曲”之中,直把這個意思發揮得有條有理了。疏忽的讀者,也許不能領會這三篇文章的含義。其實,這三篇東西是分不開的,其間有一個一貫的線索,蕭伯納偏重理智,貝萊偏重情感,高斯倭綏似乎有點得著了二者間之平衡的趨向。我們終究是人,不是妖怪,也不是神仙。要做一個健全的人,對於藝術的良心與道德的良心兩方面,當然不得不求它們的平均發展,共同生活。這個健全是理想,要做到這個理想,才演出光怪陸離的人生之各方面。理想達不到原不要緊,要緊的是必須有一個理想,必須去求得達到。在這條曲折的線紋上,我們一般蠶蟲不住的盤旋,直到咬破繭殼,振翼飛在天空。

這些文章,未免迂闊而不近於世情,我們自己知道,可又忍耐不住,不能不說,哪怕說得還不十分痛快。我們要計劃小劇院,卻又等於秀才造反,三年也是不成。我們只好自己分頭去調查,計算,接洽,直到它實現為止。我們也試過一次畫報,結果也不太佳。因為少了“留法外史”,賣報人也搖頭說不好,不好。高明的批評是說註腳不夠。那也難怪,聽說看電影的還有要求加多“字幕”的呢。依他們的要求,將來美術展覽會裡,圖畫上邊下邊左邊右邊,還得貼滿講演它的內容,它的“意思”的文章,否則多數人還是不見得肯承受的。還說什麼……

《劇刊》是終期了,《劇刊》要做的工作永遠沒有終期。中國戲劇社不是沒有希望的,它會繼續這些工作。說句不祥的話,萬一戲劇社也無形消滅了,依然不愁繼起無人,如果中華民族還是一個民族。

(原載:民國十五年九月三日《晨報副刊·劇刊》十五期)

新月的態度

And God said,Let there belight:and there was light-The Genesis If Winter comes,can Spirng be far behind?—Shelley

我們這月刊題名《新月》,不是因為曾經有過什麼新月社,那早已散消,也不是因為有新月書店,那是單獨一種營業,它和本刊的關係只是擔任印刷與發行。《新月》月刊是獨立的。

我們捨不得新月這名字,因為它雖則不是一個怎樣強有力的象徵,但它那纖弱的一彎分明暗示著,懷抱著未來的圓滿。

我們這幾個朋友,沒有什麼組織除了這月刊本身,沒有什麼結合除了在文藝和學術上的努力,沒有什麼一致除了幾個共同的理想。

憑這點集合的力量,我們希望為這時代的思想增加一些體魄,為這時代的生命添厚一些光輝。

但不幸我們正逢著一個荒歉的年頭,收成的希望是枉然的。這又是個混亂的年頭,一切價值的標準,是顛倒了的。

要尋出荒歉的原因並且給它一個適當的補救,要收拾一個曾經大恐慌蹂躪過的市場,再進一步要掃除一切惡魔的勢力,為要重見天日的清明,要浚治活力的來源,為要解放不可制止的創造的活動——這項巨大的事業當然不是少數人,尤其不是我們這少數人所敢妄想完全擔當的。

但我們自分還是有我們可做的一部分的事。連著別的事情我們想貢獻一個謙卑的態度。這態度,就正面說,有它特別側重的地方,就反面說,也有它鄭重矜持的地方。

先說我們這態度所不容的。我們不妨把思想(廣義的,現代刊物的內容的一個簡稱。)比作一個市場,我們來看看現代我們這市場上看得見的是些什麼?如同在別的市場上,這思想的市場上也是擺滿了攤子,開滿了店舖,掛滿了招牌,扯滿了旗號,貼滿了廣告,這一眼看去辨認得清的至少有十來種行業,各有各的引誘,我們把它們列舉起來看看——

一 感傷派

二 頹廢派

三 唯美派

四 功利派

五 訓世派

六 攻擊派

七 偏激派

八 纖巧派

九 淫穢派

十 熱狂派

十一 稗販派

十二 標語派

十三 主義派

商業上有自由,不錯。思想上言論上更應得有充分的自由,不錯。但得在相當的條件下。最主要的兩個條件是(一)不妨害健康的原則(二)不折辱尊嚴的原則。買賣毒藥,買賣身體,是應得受干涉的,因為這類的買賣直接違反健康與尊嚴兩個原則。同時這些非法的或不正當的營業還是一樣在現代的大都會裡公然的進行——鴉片、毒藥、淫業,哪一宗不是利市三倍的好買賣?但我們卻不能因它們的存在就說它們不是不正當而默許它們存在的特權。在這類的買賣上我們不能應用商業自由的原則。我們正應得覺到切膚的羞惡,眼見這些危害性的下流的買賣公然在我們所存在的社會裡佔有它們現有的地位。

同時在思想的市場上我們也看到種種非常的行業,例如上面列舉的許多門類。我不說這些全是些“不正當”的行業,但我們不能不說這裡面有很多是A我們所標舉的兩大原則——健康與尊嚴——不相容的。我們敢說這像是新來的,因為連著別的東西,思想自由觀念本身就是新來的。這是個反動的現象,因此,我們敢說,或是暫時的。先前我們在思想上是絕對沒有自由,結果是奴性的沉默;現在,我們在思想上是有了絕對的自由,結果是無政府的凌亂。思想的花式加多本來不是件壞事,在一個活力磅礡的文化社會裡往往看得到,偎傍著剛直的本干,普蓋的青蔭,不少盤錯的旁枝,以及恣蔓的籐蘿。那本不關事,但現代的可憂正是為了一個顛倒的情形。盤錯的,恣蔓的盡有,這裡那裡都是的,卻不見了那剛直的與普蓋的。這就比是一個商業社會上不見了正宗的企業,卻只有種種不正當的營業盤據著整個的市場,那不成了笑話?

即如我們上面隨筆寫下的所謂現代思想或言論市場的十多種行業,除了“攻擊”,“纖巧”,“淫穢”諸宗是人類不怎樣上流的根性得到了自由(放縱)的發展,此外多少是由外國轉運來的投機事業。我們不說這時代就沒有認真做買賣的人,我們指摘的是這些買賣本身的可疑。礙著一個迷誤的自由的觀念,顧著一個容忍的美名,我們往往忘卻思想是一個園地,它的美觀是靠著我們隨時的種植與剷除,又是一股水流,它的無限的效用有時可以轉變成不可收拾的奇災。

我們不敢附和唯美與頹廢,因為我們不甘願犧牲人生的闊大。為要雕鏤一隻金鑲玉嵌的酒杯。美我們是尊重而且愛好的,但與其咀嚼罪惡的美艷不如省念德性的永恆,與其到海陀羅凹腔裡去收集珊瑚色的妙樂還不如置身在擾攘的人間傾聽人道那幽靜的悲涼的清商。

我們不敢讚許傷感與熱狂,因為我們相信感情不經理性的清濾是一注惡濁的亂泉,它那無方向的激射至少是一種精力的耗廢。我們未嘗不知道放火是一樁新鮮的玩藝,但我們卻不忍為一時的快意造成不可救濟的慘象。“狂風暴雨”有時是要來的,但狂風暴雨是不可終朝的。我們願意在更平靜的時刻中提防天時的詭變,不屬意藉口風雨的猖狂放棄清風白日的希冀。我們當然不反對解放情感,但在這頭駿悍的野馬的身背上我們不能不謹慎的安上理性的鞍索。

我們不崇拜任何的偏激,因為我們相信社會的紀綱是靠著積極的情感來維繫的,在一個常態社會的天平上,情愛的份量一定超過仇恨的份量,互助的A神一定超過互害與互殺的動機。我們不願意套上著色眼鏡來武宇宙的光景。我們希望看一個真,看一個正。

我們不能歸附功利,因為我們不信任價格可以混淆價值,物質可以替代精神,在這一切商業化惡濁化的急阪上我們要留住我們傾顛的腳步。我們不能依傍訓世,因為我們不信現成的道德觀念可以用作評價的準則,我們不能聽任思想的矯健僵化成冬烘的臃腫。標準,紀律,規範,不能沒有,但每一時代都得獨立去發現它的需要,維護它的健康與尊嚴,思想的懶惰是一切準則顛覆的主要的根由。

末了還有標語與主義。這是一條天上安琪兒們怕踐足的蹊徑。可憐這些時間與空間,哪一間不叫標語與主義的芒刺給扎一個鮮艷!我們的眼是迷眩了的,我們的耳是震聾了的,我們的頭腦是鬧翻了的,辨認已是難事,評判更是不易。我們不否認這些慇勤的叫賣與斑斕的招貼中盡有耐人尋味的去處,盡有誘惑的迷宮。因此我們更不能不審慎,我們更不能不磨礪我們的理智,那剖解一切糾紛的鋒刃,澄清我們的感覺,那辨別真偽和虛實的本能,放膽到這嘈雜的市場上去做一番審查和整理的工作。我們當然不敢預約我們的成績,同時我們不躊躇預告我們的願望。

這混雜的現象是不能容許它繼續存在的,如其我們文化的前途還留有一線的希望。這現象是不能繼續存在的,如其我們這民族的活力還不會消竭到完全無望的地步。因為我們認定了這時代是變態,是病態,不是常態。是病就有治。絕望不是治法。我們不能絕望。我們在絕望的邊緣搜求著希望的根芽。

嚴重是這時代的變態。除了盤錯的,恣蔓的寄生,那是遍地都看得見,幾於這思想的田園內更不見生命的消息。夢人們妄想著花草的鮮明與林木的蔥籠。

但他們有什麼根據除了飄渺的記憶與想像?但記憶與想像!這就是一個燦爛的將來的根芽!悲慘是那個民族,它回頭望不見一個莊嚴的以往。那個民族不是我們。該得滅亡是那個民族,它的眼前沒有一個異象的展開。那個民族也不應得是我們。

我們對我們光明的過去負有創造一個偉大的將來的使命,對光明的未來又負有結束這黑暗的現在的責任。我們第一要提醒這個使命與責任。我們前面A起過人生的尊嚴與健康。在我們不曾發現更簡賅的信仰的象徵,們要充分的發揮這一雙偉大的原則——尊嚴與健康。尊嚴,它的聲音可以喚回在歧路上彷徨的人生。健康,它的力量可以消滅一切侵蝕思想與生活的病菌。

我們要把人生看作一個整的。支離的,偏激的看法,不論怎樣的巧妙,怎樣的生動,不是我們的看法。我們要走大路,我們要走正路,我們要從根本上做工夫。我們只求平庸,不出奇。

我們相信一部純正的思想是人生改造的第一個需要。純正的思想是活潑的新鮮的血球,它的力量可以抵抗,可以克勝,可以消滅一切致病的黴菌。純正的思想,是我們自身活力得到解放以後自然的產物,不是租借來的零星的工具,也不是稗販來的瑣碎的技術。我們先求解放我們的活力。

我們說解放因為我們不懷疑活力的來源。淤塞是有的,但還不是枯竭。這些浮荇,這些綠膩,這些潦泥,這些腐生的蠅蚋——可憐的清泉,它即使有奔放的雄心,也不易透出這些寄生的重圍。但它是在著,沒有死。你只須撥開一些污潦就可以發現它還是在那裡汩汩的溢出,在可愛的泉眼裡,一顆顆珍珠似的急溜著。這正是我們工作的機會。爬梳這壅塞,糞除這穢濁、浚理這瘀積,消滅這腐化,開深這瀦水的池潭,解放這江湖的來源。信心,忍耐。誰說這“一舉手一投足”的勤勞不是一件偉大事業的開端,誰說這涓涓的細流不是一個壯麗的大河流域的先聲?

要從惡濁的底裡解放聖潔的泉源,要從時代的破爛裡規復人生的尊嚴——這是我們的志願。成見不是我們的,我們先不問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功利也不是我們的,我們不計較稻穗的飽滿是在哪一天。無常是造物的喜怒,茫昧是生物的前途,臨到“閉幕”的那俄頃,更不分凡夫與英雄,癡愚與聖賢,誰都得撒手,誰都得走,但在那最後的黑暗還不曾覆蓋一切以前,我們還不一樣的得認真來扮演我們的名分?生命從它的核心裡供給我們信仰,供給我們忍耐與勇敢。為此我們方能在黑暗中不害怕,在失敗中不頹喪,在痛苦中不絕望。生命是一切理想的根源,它那無限而有規律的創造性給我們在心靈的活動上一個強大的靈感。它不僅暗示我們,逼迫我們,永遠望創造的,生命的方向走,它並且啟示給我們的想像,物體的死只是生的一個節目,不是結束,它的威嚇只是一個謊騙,我們最高的努力的目標是與A命本體同綿延的,是超越死線的,是與天外的群星相感召的。為此雖則生命的勢力有時不免比較的消歇,到了相當的時候,人們不能不醒起。我們不能不醒起,不能不奮爭,尤其在人與生的尊嚴與健康橫受凌辱與侵襲的時日!來吧,那天邊白隱隱的一線,還不是這時代的“創造的理想主義”的高潮的前驅?來吧,我們想像中曙光似的閃動,還不是生命的又一個陽光充滿的清朝的預告?

(原載:民國十七年三月十日《新月》第一卷第一期)

湯麥士哈代

湯麥士哈代,英國的小說家、詩人,已於上月死了,享年八十七歲。他的遺囑上寫著他死後埋在道騫司德地方一個村莊裡,他的老家。但他死後英國政府堅持要把他葬在威士明斯德大教寺裡,商量的結果是一種空前的異樣的葬法。他們,也不知誰出的主意,把他的心從他的胸膛裡剜了出來,這樣把他分成了兩個遺體,他的心,從他的遺言,給埋在他的故鄉,他的身,為國家表示對天才的敬意,還得和英國歷代帝王、卿相、貴族以及不少桂冠詩人們合夥做鄰居去。兩個葬禮是在一天上同時舉行的。在倫敦城裡,千百個光景慕死者人們佔滿了威士明斯德的大寺,送殯的名人中最顯著的有蕭伯訥、約翰高斯倭綏、貝萊爵士、愛德門高士、吉波林、哈代太太、現國務總理包爾溫、前國務總理麥克唐諾爾德一行人。這殯禮據說是詩人譚尼孫以來未有的盛典。同時在道騫斯德的一個小鄉村裡哈代的老鄉親們,穿戴著不時式的衣冠,捧著田園裡掇拾來不加剪裁的花草,唱著古舊的土音的喪歌,也在舉行他的殯禮,這裡入土的是詩人的一顆心,哈代死後如其有知感,不知甘願享受哪一邊的尊敬?按他詩文裡所表現的態度,我們一定猜想它傾向他的鄉土的恩情,單這典禮的色香的古茂就應得勾留住一個詩人的心。但也有人說哈代曾經接待過威爾士王子,和他照過相,也並不曾謝絕牛津大學的博士銜與政府的“功勳狀”(The Order of Merit),因此推想這位老詩人有時也不是完全不肯與虛榮的塵世相周旋的。最使我們奇怪的是英國的政府,也不知是誰作的主,滿不尊敬死者的遺言,定要把詩人的遺骨麇廁在無聊的金紫叢中!詩人終究是詩人,我們不能疑惑他的心願是永久依附著衛撤克斯古舊的赭色的草原與衛撤克斯多變幻的風雲,他也不A完全能割舍人情的溫暖,誰說他從此就不再留戀他的同類

“There at least smiles abound,

There discourse trills around,

There,now and then,are found

Life-loyalties”

我在一九二六年的夏天見到哈代(參看附錄的《謁哈代記》)時,我的感想是:

“哈代是老了。哈代是倦了。在他近作的古怪的音調裡(這是說至少這三四十年來)我們常常聽出一個厭倦的靈魂的低聲的叫喊:“得,夠了,夠了,我看夠了,我勞夠了,放我走吧!讓我去吧?”光陰,人生:他解、他剖、他問、他嘲、他笑、他罵、他悲、他詛,臨了他來——求放他早一天走。但無情的鐵胳膊的生的勢力彷彿一把擰住這不滿五尺四高的小老兒,半嘲諷半得意的冷笑著對他說:“看吧,遲早有那麼一天;可是你一天喘著氣你還得做點兒給我看看!”可憐這條倦極了通體透明的老蠶,在暗屋子內繭山上麥柴的空縫裡,昂著他的皺襞的腦袋前仰後翻的想睡偏不得睡,同時一肚子的純絲不自主的盡往外吐——得知它到那時候才吐得完!……運命真惡作劇,哈代他且不死哪!我看他至少還有二十年活。”

我真以為他可以活滿一百歲,誰知才過了兩年他就去了!在這四年內我們先後失去了這時代的兩個大哲人,法國的法郎士與英國的哈代。這不僅是文學界的損失,因為他倆,各自管領各人的星系,各自放射各人的光輝,分明是十九世紀末葉以來人類思想界的孿立的重鎮,他們的生死是值得人們永久紀念的。我說“人類”因為在思想與精神的境界裡我們分不出民族與國度。正如朋瓊生說莎士比亞“He belonges to all ages”,這些偉大的靈魂不僅是永遠臨蓋在人類全體的上面,它們是超出時間與空間的制限的。我們想念到他們,正如想念到創化一切的主宰,只覺得語言所能表現的讚美是多餘的。我們只要在莊敬的沉默中體念他們無涯涘的恩情。他們是永恆的、天上的星。

他們的偉大不是偶然的。思想是最高的職業,因為它負責的對象不是人間或人為的什麼,而是一切事理的永恆。在他們各自見到的異象的探檢中,A們是不知道疲乏與懈怠的。“我在思想,所以我是活著的。”他們是雙層的生命。在物質生活的背後另有一種活動,隨你叫它“精神生活”或是“心靈生命”或是別的什麼,它的存在是不容疑惑的。不是我們平常人就沒有這無形的生命,但我們即使有,我們的是間斷的,不完全的,飄忽的,剎那的。但在負有“使命”的少數人,這種生命是有根腳、有來源、有意識、有姿態與風趣,有完全的表現。正如一個山嶺在它投影的湖心裡描畫著它的清奇或雄渾的形態,一個詩人或哲人也在他所默察的宇宙裡投射著他更深一義的生命的體魄。有幸福是那個人,他能在簡短的有盡期的生存裡實現這永久的無窮盡的生命,但苦惱也是他的因為思想是一個奇重的十字架,要抗起它還得抗了它走完人生的險惡的道途不至在中途顛仆,決不是一件可以輕易嘗試的事。

哈代是一個強者,不但抗起了他的重負,並且走到了他旅程的盡頭。這整整七十年(哈代雖則先印行他的小說,但他在早年就熱心寫詩)的創作生活給我們一些最主要的什麼印象?再沒有人在思想上比他更陰沉更嚴肅,更認真。不論他寫的是小說,是詩,是劇,他的目的永遠是單純而且一致的。他的理智是他獨有的分光鏡,他只是,用亞諾德的名言,“運用思想到人生上去”,經過了它的稜晶,人生的總復的現象頓然剖析成色素的本真。本來詩人與藝術家按定義就是宇宙的創造者。雪萊有雪萊的宇宙,貝德花芬有貝德花芬的宇宙,蘭勃郎德有蘭勃郎德的宇宙。想像的活動是宇宙的創造的起點。但只有少數有“完全想像”或“絕對想像”的才能創造完全的宇宙;例如莎士比亞與歌德與丹德。哈代的宇宙也是一個整的。如其有人說在他的宇宙裡氣候的變化太感單調,常是這陰淒的秋冬模樣,從不見熱烈的陽光欣快的從雲霧中跳出,他的答話是他所代表的時代不幸不是衣理查白一類,而是十九世紀末葉以來自我意識最充分發展的時代,這是人類史上一個肅殺的季候——

Itnever looks like summer now whatever weather’s there…

The land’s sharp features seemed to be

The century’s cor pse outleant

The ancient germ and birth

Was shrunken hard and dry,

And every spirit upon earth

Seemed fervour less as I.

真純的人生哲學,不是空枵的概念所能構成,也不是冥想所能附會,它的秘密是在於“用謙卑的態度,因緣機會與變動,紀錄觀察與感覺所得的各殊的現象”。哈代的詩,按他自己說,只是些“不經整理的印象”,但這只是詩人謙抑的說法,實際上如果我們把這些“不經整理的印象”放在一起看時,他的成績簡直是,按他獨有的節奏,特另創設了一個宇宙,一部人生。再沒有人除了哈代能把他這時代的脈搏按得這樣的切實,在他的手指下最微細的跳動都得吐露它內涵的消息。哈代的刻畫是不可錯誤的。如其人類的歷史,如黑智爾說的,只是“在自由的意識中的一個進展”(“Human history is a progress in the Consciousness of Freedom”),哈代是有功的:因為他推著我們在這意識的進展中向前了不可少的路。

哈代的死應分結束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時期。這時期的起點是盧騷的思想與他的人格,在他的言行裡現代“自我解放”與“自我意識”實現了它們正式的誕生。從《懺悔錄》到法國革命,從法國革命到浪漫運動,從浪漫運動到尼采(與道施滔奄夫斯基),從尼採到哈代——在這一百七十年間我們看到人類衝動性的情感,脫離了理性的挾制,火焰似的迸竄著,在這光炎裡激射出種種的運動與主義,同時在灰燼的底裡孕育著“現代意識”,病態的、自剖的、懷疑的、厭倦的、上浮的,熾焰愈消沉,底裡的死灰愈擴大,直到一種幻滅的感覺軟化了一切生動的努力,壓死了情感,麻痺了理智,人類忽然發見他們的腳步已經誤走到絕望的邊沿,再不留步時前途只是死與沉默。哈代初起寫小說時,正當維多利亞最昌盛的日子,進化論的暗示與放任主義的成效激起了樂觀的高潮,在短時間內蓋沒了一切的不平與蹊蹺。哈代停止寫小說時世紀末尾的悲哀代替了早年虛幻的希冀。哈代初起印行詩集時,一世紀來摧殘的勢力已經積聚成旦夕可以潰發的潛流。哈代印行他後期的詩集時,這潛流潰發成歐戰與俄國革命。這不是說在哈代的思想裡我們可以發見這樁或那樁世界事變的陰影,不,除了他應用拿破侖的事跡寫他最偉大的詩劇(The Dynasts)以及幾首有名的戰歌以外,什麼世界重A的變遷哈代只當作沒有看見,在他的作品裡,不論詩與散文,尋不絲毫的痕跡。哈代在這六七十年間最關心的還不只是一莖花草的開落,月的盈昃,星的明滅,村姑們的歎息,鄉間的古跡與傳說,街道上或遠村裡泛落的燈光,鄰居們的生老病死,夜蛾的飛舞與枯樹上的鳥聲?再沒有這老兒這樣的鄙塞,再沒有他這樣的倔強。除了他自己的思想他再不要什麼伴侶。除了他本鄉的天地他再不問什麼世界。

但如其我們能透深一層看,把歷史的事實認作水面上的雲彩,思想的活動才是水底的潛流,在無形中確定人生的方向,我們的詩人的重要正在這些觀察所得的各殊的現象的紀錄中。在一八七○年的左右他寫——

“…Mankindshallcease-so let it be,”Isaid to love.

在一八九五年他寫

I fway to the beteer there be,it exacts a full look at the worst…

在一九○○年他寫

That I could think there trembles through his happy good-night air Some blessed Hope,where of he knew I was unaware.

在一九二二年他寫

… the greatest of things is charity…

哈代不是一個武斷的悲觀論者,雖然他有時在表現上不能制止他的憤慨與抑鬱。上面的幾節徵引可以證見就在他最煩悶最黑暗的時刻他也不放棄他為他的思想尋求一條出路的決心——為人類前途尋求一條出路的決心。他的寫實,他的所謂悲觀,正是他在思想上的忠實與勇敢。他在一九二二年發表的一篇詩序說到他作詩的旨趣,有極重要的一段話——

…That comments on where the world stands is very much the reverse orneedless in these disordered years of a prematurely afflicted century:that amendment and not madness lies that way…that whether the human and kin,dred animal races survive till the exhaustion or dastruction of the globe, of whether races perish and are succeeded by others be fore that conclusion comes,pain to all upon it, tongued or dumb,shall be kept down to a minimum by Loving-kindness,operating through scientiifc knowledge,and actuated by the modicum of free will conjecterally possessed by organic life when the mighty necessitating fores uncnscious or other,that have the “balancings of the cloud”happen to be in equilibrium. which may or may not be often.

簡單的意譯過來,詩人的意思是如此。第一他不承認在他著作的後背有一個悲觀的厭世的動機。他只是做他詩人與思想家應做的事——“應用思想到人生上去”。第二他以為如其人生是有路可走的,這路的起點免不了首先認清這世界與人生倒是怎麼一回事。但他個人的忠實的觀察不幸引起一般人的誤解與反感。同時也有少數明白人同情他的看法,以為非得把人類可能的醜態與軟弱徹底給揭露出來,人們才有前進與改善的希望。人們第一得劈去浮囂的情感,解除各式的偏見與謬解,認明了人生的本來面目再來說話。理性的地位是一定得回復的。但單憑理智,我們的路還是走不遠。我們要知道人類以及其他的生物在地面上的生存是有期限的。宇宙間有的是隨時可以消滅這小小喘氣世界的勢力,我們得知哪一天走?其次即使這台戲還有得一時演,我們在台上一切的動作是受一個無形的導演在指揮的。他說的那些強大的逼迫的勢力就是這無形的導演。我們能不感到同類的同情嗎?我們一定得縱容我們的惡性使得我們的鄰居們活不安穩,同時我們自己也在煩惱中過度這簡短的時日嗎?即使人生是不能完全脫離苦惱,但如果我們能彼此發動一點仁愛心,一點同情心,我們未始不可以減少一些哭泣,增加一些喜笑,免除一些痛苦,散佈一些安慰?但我們有意志的自由嗎?多半是沒有。即使有,這些機會是不多的,難得的。我們非得有積極的準備,那才有希望利用偶有的機緣來為我們自己謀一些施展的餘地。科學不是人類的一種勝利嗎?但也得我們做人的動機是仁愛不是殘暴,是互助不是互殺,那我們才可以安心享受這偉大的理智的成功,引導我們的生活往A光明更美更真的道上走。這是我們的詩人的“危言”與“庸言”。他的是忠實的,是深長的,雖則不新鮮,不奇特,他的只是幾句老話,幾乎是老婆子話。這一點是耐尋味的,我們想想托爾斯泰的話,羅曼羅蘭的話,泰戈爾的話,羅素的話,不論他們各家的出發點怎樣的懸殊,他們的結論是相調和相呼應的,即使不是完全一致的。他們的柔和的聲音永遠叫喚著人們天性裡柔和的成分,要它們醒起來,憑著愛的無邊的力量,來掃除種種障礙,我們相愛的勢力,來醫治種種激盪我們惡性的狂瘋,來消滅種種束縛我們的自由與污辱人道尊嚴的主義與宣傳。這些宏大的音聲正比是陽光一樣散佈在地面上,它們給我們光,給我們熱,給我們新鮮的生機,給我們健康的顏色,但正因為它們的大與普遍性,它們的來是不喧嘩不囂張的。它們是在你的屋簷上,在那邊山坡上,在流水的漣漪裡,在情人們的眉目間。它們就在你的肘邊伺候著你,先生,只要你擺脫你的迷蠱,移轉你的視線,改變你的趣向,你就知道這分別有多大。有福與美艷是永遠向陽的葵花,人們為什麼不?

(原載:民國十七年三月十日《新月》第一卷第一期)

謁見哈代的一個下午

“如其你早幾年,也許就是現在,到道騫司德的鄉下,你或許碰得到《裘德》的作者,一個和善可親的老者,穿著短褲便服,精神颯爽的,短短的臉面,短短的下頦,在街道上閒暇的走著,照呼著,答話著,你如其過去問他衛撒克士小說裡的名勝,他就欣欣的從詳指點講解;回頭他一揚手,已經跳上了他的自行車,按著車鈴,向人叢裡去了。我們讀過他著作的,更可以想像這位貌不驚人的聖人,在衛撒克士廣大的,起伏的草原上,在月光下,或在晨曦裡,深思地徘徊著。天上的雲點,草裡的蟲吟,遠處隱約的人聲都在他靈敏的神經裡印下不磨的痕跡;或在殘敗的古堡裡拂拭亂石上的苔青與網結;或在古羅馬的舊道上,冥想數千年前銅盔鐵甲的騎兵曾經在這日光下駐蹤;或在黃昏的蒼茫裡,獨倚在枯老的大樹下,聽前面鄉村裡的青年男女,在笛聲琴韻裡,歌舞他們節會的歡欣;或在濟茨或雪萊或史文龐的遺跡,悄悄的追懷他們藝術的神奇……在他的眼裡,像在高蒂閒(Theophile Gautier)的眼裡,這看得見的世界是活著的;在他的“心眼”(The Inward Eye)裡,像在他最服膺的華茨華士的心眼裡,人類的情感與自然的景像是相聯合的;在他的想像裡,像在所有大藝術家的想像裡,不僅偉大的史績,就是眼前最瑣小的最暫忽的事實與印象,都有深奧的意義,平常人所忽略或竟不能窺測的。從他那六十年不斷的心靈生活——觀察、考量、揣度、會晤、印證——從他那六十年不懈不弛的真純經驗裡,哈代,像春蠶吐絲製繭似的,抽繹他最微妙最桀傲的音調,紡織他最縝密最經久的詩歌——這是他獻給我們可珍的禮物。”

上文是我三年前慕而未見時半自想像半自他人傳述寫來的哈代。去年七月在英國時,承狄更生先生的介紹,我居然見到了這位老英雄,雖則會面不及一小時,在余小子已算是莫大的榮幸,不能不記下一些蹤跡。我不諱我的“英雄崇拜”。山,我們愛踹高的;人,我們為什麼不願意接近大的?但接近大人物正如爬高山,往往是一件費勁的事。你不僅得有熱心,你還得有耐心。半道上力乏是意中事,草間的刺也許拉破你的皮膚,但是你想一想登臨極峰時的愉快!真怪,山是有高的,人是有不凡的!我見曼殊斐爾,比方說,只不過二十分鐘模樣的談話,但我怎麼能形容我那時在美的神奇的啟示中的全生的震盪?

我與你雖僅一度相見——,

但那二十分不死的時間!

果然,要不是那一次巧合的相見,我這一輩子就永遠見不著她——會面後不到六個月她就死了。自此我益發堅持我英雄崇拜的勢利,在我有力量能爬的時候,總不放過一個“登高”的機會。我去年到歐洲完全是一次“感情作用的旅行”,我去是為泰爾谷、順便我想去多瞻仰幾個英雄。我想見法國的羅曼羅蘭,意大利的丹農雪烏,英國的哈代。但我只見著了哈代。

在倫敦時對狄更生先生說起我的願望,他說那容易,我給你寫信介紹,老頭精神真好,你小心他帶了你到道騫斯德林子裡去走路,他彷彿是沒有力乏的時候似的!那天我從倫敦下去到道騫斯德,天氣好極了,下午三點過到的。下了站我不坐車,問了Max Gate的方向,我就欣欣的走去。他家的外園門正對一片青碧的平壤,綠到天邊,綠到門前,左側遠處有一帶綿邈的平林。進園徑轉過去就是哈代自建的住宅,小方方的壁上滿爬著籐蘿。有一個工人在園的一邊剪草,我問他哈代先生在家不,他點一點頭,用手指門。我拉了門鈴,屋子裡突然發一陣狗叫聲,在這寧靜中聽得怪尖銳的,接著一個白紗抹頭的年輕下女開門出來。

“哈代先生在家,”她答我的問,“但是你知道哈代先生是‘永遠’不見客的。”

我想糟了。“慢著,”我說,“這裡有一封信,請你給遞了進去。”“那麼A候一,”她拿了信進去,又關上了門。

她再出來的時候臉上堆著最俊俏的笑容。“哈代先生願意見你,先生,請進來。”多俊俏的口音!“你不怕狗嗎?先生,”她又笑了。“我怕,”我說。“不要緊,我們的梅雪就叫,她可不咬,這兒生客來得少。”

我就怕狗的襲來!戰戰兢兢的進了門,進了客廳,下女關門出去,狗還不曾出現,我才放心。壁上掛著沙琴德(Jonh Sargeant)的哈代畫像,一邊是一張雪萊的像,書架上記得有雪萊的大本集子,此外陳設是樸素的,屋子也低,暗沉沉的。

我正想著老頭怎麼會這樣喜歡雪萊,兩人的脾胃相差夠多遠,外面樓梯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狗鈴聲下來,哈代推門進來了。我不知他身材實際多高,但我那時站著平望過去,最初幾乎沒有見他,我的印像是他是一個矮極了的小老頭兒。我正要表示我一腔崇拜的熱心,他一把拉了我坐下,口裡連著說“坐坐”,也不容我說話,彷彿我的“開篇”辭他早就有數,連著問我,他那急促的一頓頓的語調與乾澀的蒼老的口音,“你是倫敦來的?”“狄更生是你的朋友?”“他好?”“你譯我的詩?””你怎麼翻的?”“你們中國詩用韻不用?”前面那幾句問話是用不著答的(狄更生信上說起我翻他的詩),所以他也不等我答話,直到末一句他才收住了。他坐著也是奇矮,也不知怎的,我自己只顯得高,私下不由的跼蹐,似乎在這天神面前我們凡人就在身材上也不應分佔先似的!(啊,你沒見過蕭伯納——這比下來你是個螞蟻!)這時候他斜著坐,一隻手擱在台上頭微微低著,眼往下看,頭頂全禿了,兩邊腦角上還各有一鬃也不全花的頭髮;他的臉盤粗看像是一個尖角往下的等邊三角形,兩顴像是特別寬,從寬濃的眉尖直掃下來束住在一個短促的下巴尖;他的眼不大,但是深窈的,往下看的時候多,最易看出顏色與表情。最特別的,最“哈代的”,是他那口連著兩旁鬆鬆往下墮的夾腮皮。如其他的眉眼只是憂鬱的深沉,他的口腦的表情分明是厭倦與消極。不,他的臉是怪,我從不曾見過這樣耐人尋味的臉。他那上半部,禿的寬廣的前額,著發的頭角,你看了覺著好玩,正如一個孩子的頭,使你感覺一種天真的趣味,但愈往下愈不好看,愈使你覺著難受,他那皺紋龜駁的臉皮正使你想起一塊蒼老的岩石,雷電的猛烈,風霜的侵陵,雨溜的剝蝕,苔蘚的沾染,蟲鳥的斑斕,什麼時間與空間的變幻都在這上面遺留著痕跡!你知A他是不抵抗的,忍受的,但看他那下頰,誰說這不洩露他的怨毒,他厭倦,他的報復性的沉默!他不露一點笑容,你不易相信他與我們一樣也有喜笑的本能,正如他的脊背是傾向傴僂,他面上的表情也只是一種不勝壓迫的傴僂。喔哈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