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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全集:第三卷

落葉

——文集之一

這是我的散文集,一半是講演稿:《落葉》是在師大,《話》在燕大,《海灘上種花》在附屬中學講的。《青年運動》與《政治生活與王家三阿嫂》是為始終不曾出世的《理想》寫的;此外兩篇——《論自殺》,《守舊與“玩”舊》都是先後在《晨報》副刊上登過的。原來我想加入的還有四篇東西:一是《喫茶》,平民中學的講演,但原稿本來不完全,近來幾次搬動以後,連那殘的也找不到了;一是《論新文體》,原稿只剩了幾頁,重寫都不行;還有兩篇是英文,一是曾登《創造月刊》的《藝術與人生》,一是一次“文友會”的講演——Personal Im pressions of H.G.Wells,Edward Carpenter,and Katherine Mansfield——但如今看來都有些面目可憎,所以決意給刪了去。

我的懶是沒法想的,要不是有人逼著我,我是決不會自己發心來印什麼書。促成這本小書,是孫伏園兄與北新主人李小峰兄,我不能不在此謝謝他們的好意與助力。

這書的書名,有犯抄襲的嫌疑,該得聲明一句。《落葉》是前年九月間寫的,去年三月歐行前伏園兄問我來印書,我就決定用那個名子,不想新近郭沫若君印了一部小說也叫《落葉》,我本想改,但轉念同名的書,正如同名的人,也是常有的事,沒有多大關係,並且北新的廣告早一年前已經出去,所以也就隨它。好在此書與郭書性質完全異樣,想來沫若兄氣量大,不至拿冒牌頂替的罪名來加給我吧。末了,我謝謝我的朋友一多因為他在百忙中替我制了這書面的圖案。

上面是作者在這篇序裡該得聲明的話;我還想順便添上幾句不必要的。我印這本書,多少不免躊躇。這樣幾篇雜湊的東西,值得留成書嗎?我是個為學一無所成的人,偶爾弄弄筆頭也只是隨興,哪夠得上說思想?就這書的內容說,除了第一篇《落葉》反映前年秋天一個異常的心境多少有點份量或許還值得留,此外那幾篇都不能算是滿意的文章,不是質地太雜,就是筆法太亂或是太鬆,尤其是《話》與《青年運動》兩篇,那簡直是太“年輕”了,思想是不經爬梳的,字句是不經洗煉的,就比是小孩拿木片瓦塊放在一堆,卻要人相信那是一座皇宮——且不說高明的讀者,就我這回自己校看的時候,也不免替那位大膽厚顏的“作者”捏一大把冷汗!

我有一次問顧頡剛先生他一天讀多少時候書。他說除了吃飯與睡覺!我們可以想像我們《古史辨》的作者就在每天手拿著飯箸每晚頭放在枕上的時候還是念念不忘他的禹與他的孟姜女!這才是做學問;像他那樣出書才可以無愧。像我這樣的人哪裡說得上?我雖則未嘗不想學好,但天生這不受羈絆的性情,一方在人事上未能絕俗,一方在學業上又不曾受過站得住的訓練,結果只能這“狄來當”式的東拉西湊;近來益發感覺到活力的單薄與意識的虛浮,比如階砌間的一凹止水,暗澀澀的時刻有枯竭的恐怖,哪還敢存什麼“源遠流長”的忘想?

志摩 六月二十八日,北京。

落葉

前天你們查先生來電話要我講演,我說但是我沒有什麼話講,並且我又是最不耐煩講演的。他說:你來吧,隨你講,隨你自由的講,你愛說什麼就說什麼。我們這裡你知道這次開學情形很困難,我們學生的生活很枯燥很悶;我們要你來給我們一點活命的水。這話打動了我。枯燥、悶,這我懂得。雖則我與你們諸君是不相熟的,但這一件事實,你們感覺生活枯悶的事實,卻立即在我與諸君無形的關係間,發生了一種真的深切的同情。我知道煩悶是怎麼樣一個不成形不講情理的怪物,他來的時候,我們的全身彷彿被一個大蜘蛛網蓋住了,好容易掙出了這條手臂,那條又叫粘住了。那是一個可怕的網子。我也認識生活枯燥,他那可厭的面目,我想你們也都很認識他。他是無所不在的,他附在個個人的身上,他現在個個人的臉上,你望望你的朋友去,他們的臉上有他,你自己照鏡子去,你的臉上,我想,也有他。可怕的枯燥,好比是一種毒劑,他一進了我們的血液,我們的性情,我們的皮膚就變了顏色,而且我怕是離著生命遠,離著墳墓近的顏色。

我是一個信仰感情的人,也許我自己天生就是一個感情性的人。比如前幾天西風到了,那天早上我醒的時候是凍著才醒過來的,我看著紙窗上的顏色比往常的淡了,我被窩裡的肢體像是浸在冷水裡似的,我也聽見窗外的風聲,吹著一棵棗樹上的枯葉,一陣一陣的掉下來,在地上捲著,沙沙的發響,有的飛出了外院去,有的留在牆角邊轉著,那聲響真像是歎氣。我因此就想起這西風,冷醒了我的夢,吹散了樹上的葉子,它那成績在一般饑荒貧苦的社會裡一定格外的可慘。那天我出門的時候,果然見街上的情景比往常不同了;窮苦的老頭、小孩全躲在街角上發抖;他們遲早免不了樹上A葉子的命運。那一天我就覺得特別的悶,差不多發愁了

因此我聽著查先生說你們生活怎樣的煩悶,怎樣的乾枯,我就很懂得,我就願意來對你們說一番話。我的思想——如其我有思想——永遠不是成系統的。我沒有那樣的天才。我的心靈的活動是衝動性的,簡直可以說痙攣性的。思想不來的時候,我不能要他來,他來的時候,就比如穿上一件濕衣,難受極了,只能想法子把他脫下。我有一個比喻,我方才說起秋風裡的枯葉;我可以把我的思想比作樹上的葉子,時期沒有到,他們是不會掉下來的;但是到時期了,再要有風的力量,他們就只能一片一片的往下落;大多數也許是已經沒有生命了的,枯了的,焦了的,但其中也許有幾張還留著一點秋天的顏色,比如楓葉就是紅的,海棠葉就是五彩的。這葉子實用是絕對沒有的;但有人,比如我自己,就有愛落葉的癖好。它們初下來時顏色有很鮮艷的,但時候久了,顏色也變。除非你保存得好。所以我的話,那就是我的思想,也是與落葉一樣的無用,至多有時有幾痕生命的顏色就是了。你們不愛的盡可以隨意的踩過,絕對不必理會;但也許有少數人有緣分的,不責備它們的無用,竟許會把它們撿起來揣在懷裡,間在書裡,想延留它們幽澹的顏色。感情,真的感情,是難得的,是名貴的,是應當共有的;我們不應該拒絕感情,或是壓迫感情,那是犯罪的行為,與壓住泉眼不讓上衝,或是掐住小孩不讓喘氣一樣的犯罪。人在社會裡本來是不相連續的個體。感情,先天的與後天的,是一種線索,一種經緯,把原來分散的個體織成有文章的整體。但有時線索也有破爛與渙散的時候,所以一個社會裡必須有新的線索繼續的產出,有破爛的地方去補,有渙散的地方去拉緊,才可以維持這組織大體的勻整,有時生產力特別加增時,我們就有機會或是推廣,或是加添我們現有的面積,或是加密,像網球板穿雙線似的,我們現成的組織,因為我們知道創造的勢力與破壞的勢力,建設與潰敗的勢力,上帝與撒旦的勢力,是同時存在的。這兩種勢力是在一架天平上比著;他們很少有平衡的時候,不是這頭沉,就是那頭沉。是的,人類的命運是在一架大天平上比著,一個巨大的黑影,那是我們集合的化身,在那裡看著,他的手裡滿拿著份量的砝碼,一會往這頭送,一會又往那頭送,地球盡轉著,太陽、月亮、星星,輪流的照著,我們的命運永遠是在天平上稱著。

我方才說網球拍,不錯,球拍是一個好比喻。你們打球的知道網拍上那裡幾A線是最吃重,最要緊,那幾根線要是特別有勁的時候,不僅你對時拉球、抽球、拍球,格外來的有力,出色,並且你的拍子也就格外的經用。少數特強的分子保持了全體的勻整。這一條原則應用到人道上,就是說,假如我們有力量加密,加強我們最普通的同情線,那線如其穿連得到所有跳動的人心時,那時我們的大網子就堅實耐用,天津人說的,就有根。不問天時怎樣的壞,管他雨也罷,雲也罷,霜也罷,風也罷,管他水流怎樣的急,我們假如有這樣一個強有力的大網子,哪怕不能在時間無盡的洪流裡——早晚網起無價的珍品,哪怕不能在我們命運的天平上重重的加下創造的生命的份量?

所以我說真的感情,真的人情,是難能可貴的,那是社會組織的基本成分。初起也許只是一個人心靈裡偶然的震動,但這震動,不論怎樣的微弱,就產生了極遠的波紋;這波紋要是喚得起同情的反應時,原來細的便並成了粗的,原來弱的便合成了強的,原來脆性的便結成了韌性的,像一縷縷的苧麻打成了粗繩似的;原來只是溦波,現在掀成了大浪,原來只是山罅裡的一股細水,現在流成了滾滾的大河,向著無邊的海洋裡流著。比如耶穌在山頭上的訓道“Sermon on the mount”還不是有限的幾句話,但這一篇短短的演說,卻制定了人類想望的止境,建設了絕對的價值的標準,創造了一個純粹的完全的宗教。那是一件大事實,人類歷史上一件最偉大的事實。再比如釋迦牟尼感悟了生老病死的究竟,發大慈悲心,發大勇猛心,發大無畏心,拋棄了他人間的地位,富與貴,家庭與妻子,直到深山裡去修道,結果他也替苦悶的人間打開了一條解放的大道,為東方民族的天才下一個最光華的定義。那又是人類歷史上的一件奇跡。但這樣大事的起源還不止是一個人的心靈裡偶然的震動,可不僅僅是一滴最透明的真摯的感情滴落在黑沉沉的宇宙間?

感情是力量,不是知識。人的心是力量的府庫,不是他的邏輯。有真感情的表現,不論是詩是文是音樂是雕刻或是畫,好比是一塊石子擲在平面的湖心裡,你站著就看得見他引起的變化。沒有生命的理論,不論他論的是什麼理,只是拿石塊扔在沙漠裡,無非在乾枯的地面上添一顆乾枯的分子,也許擲下去時便聽得出一些乾枯的聲響,但此外只是一大片死一般的沉寂了。所以感情才是成江成河的水泉,感情才是織成大網的線索。

但是我們自己的網子又是怎麼樣呢?現在時候到了,我們應當張大了我們的眼睛,認明白我們周圍事實的真相。我們已經含糊了好久,現在再不容含糊的了。讓我們來大聲的宣佈我們的網子是壞了的,破了的,爛了的;讓我們痛快的宣告我們民族的破產,道德、政治、社會、宗教、文藝,一切都是破產了的。我們的心窩變成了蠹蟲的家,我們的靈魂裡住著一個可怕的大謊!那天平上沉著的一頭是破壞的重量,不是創造的重量;是潰敗的勢力,不是建設的勢力;是撒旦的魔力,不是上帝的神靈。霎時間這邊路上長滿了荊棘,那邊道上湧起了洪水,我們頭頂有駭人的聲響,是雷霆還是炮火呢?我們周圍有一哭聲與笑聲,哭是我們的靈魂受污辱的悲聲,笑是活著的人們瘋魔了的獰笑,那比鬼哭更聽的可怕,更淒慘。我們張開眼來看時,差不多再沒有一塊乾淨的土地,哪一處不是叫鮮血與眼淚沖毀了的;更沒有平安的所在,因為你即使忘得了外面的世界,你還是躲不了你自身的煩悶與苦痛。不要以為這樣混沌的現象是原因於經濟的不平等,或是政治的不安定,或是少數人的放肆的野心。這種種都是空虛的,欺人自欺的理論,說著容易,聽著中聽,因為我們只盼望脫卸我們自身的責任,只要不是我的份,我就有權利罵人。但這是,我著重的說,懦怯的行為;這正是我說的我們各個人靈魂裡躲著的大謊!你說少數的政客,少數的軍人,或是少數的富翁,是現在變亂的原因嗎?我現在對你說:“先生,你錯了,你很大的錯了,你太恭維了那少數人,你太瞧不起你自己。讓我們一致的來承認,在太陽普遍的光亮底下承認,我們各個人的罪惡,各個人的不潔淨,各個人的苟且與懦怯與卑鄙!我們是與最骯髒的一樣的骯髒,與最醜陋的一般的醜陋,我們自身就是我們命運的原因。除非我們能拔起了我們靈魂裡的大謊,我們就沒有救度;我們要把祈禱的火焰把那鬼燒淨了去,我們要把懺悔的眼淚把那鬼沖洗了去,我們要有勇敢來承當罪惡;有了勇敢來承當罪惡,方有膽量來決鬥罪惡,再沒有第二條路走。如其你們可以容恕我的厚顏,我想念我自己近作的一首詩給你們聽,因為那首詩,正是我今天講的話的更集中的表現:——

一 毒藥

今天不是我唱歌的日子,我口邊涎著獰惡的微笑,不是我說笑的日子,我胸A間插著發冷光的利刃;相信我,我的思想是惡毒的因為這世是惡毒的,我的靈魂是黑暗的,因為太陽己經滅絕了光彩,我的聲調是像墳堆裡的夜鴞,因為人間已經殺盡了一切的和諧,我的口音像是冤鬼責問他的仇人,因為一切的恩已經讓路給一切的怨;但是相信我,真理是在我的話裡雖則我的話像是毒藥,真理是永遠不含糊的,雖則我的話裡彷彿有兩頭蛇的舌,蠍子的尾尖,蜈蚣的觸鬚;只因為我的心裡充滿著比毒藥更強烈,比咒詛更狠毒,比火焰更猖狂,咒詛的,燎灼的,虛無的;

相信我,我們一切的準繩已經埋沒在珊瑚土打緊的墓宮裡,你們最勁冽的祭餚的香味也穿不透這嚴封的地層:一切的準則是死了的;我們一切的信心像是頂爛的樹枝上的風箏,我們手裡擎著這道斷了的鷂線:一切的信心是爛了的;

相信我,猜疑的巨大的黑影,像一塊烏雲似的,已經籠蓋著人間一切的關係:人子不再悲哭他新死的親娘,兄弟不再來攜著他姊妹的手,朋友變成了寇仇,看家的狗回頭來咬他主人的腿:是的,猜疑淹沒了一切;

在路旁坐著啼哭的,在街心裡站著的,在你窗前探望的,都是被姦污的處女:池潭裡只見些爛破的鮮艷的荷花;

在人道惡濁的澗水裡流著,浮荇似的,五具殘缺的屍體,它們是仁義禮智信,向著時間無盡的海瀾裡流去;

這海是一個不安靜的海,波濤猖獗的翻著,在每個浪頭的小白帽上分明的寫著人欲與獸性;

到處是姦淫的現象:貪心摟抱著正義,猜忌逼迫著同情,懦怯狎褻著勇敢,肉慾侮弄著戀愛,暴力侵凌著人道,黑暗踐踏著光明;

聽呀,這一片淫猥的聲響,聽呀,這一片殘暴的聲響;

虎狼在熱鬧的市街裡,強盜在你們妻子的床上,罪惡在你們深奧的靈魂裡……

二 白旗

來,跟著我來,拿一面白旗在你們的手裡——不是上面寫著激動怨毒,鼓勵A殺字樣的白旗,也不是塗著不潔淨血液的標記的白旗,也不是畫懺悔與咒語的白旗(把懺悔畫在你們的心裡);

你們排列著,噤聲的,嚴肅的,像送喪的行列,不容許臉上留存一絲的顏色,一毫的笑容,嚴肅的,噤聲的,像一隊決死的兵士;現在時辰到了,一齊舉起你們手裡的白旗,像舉起你們的心一樣,仰看著你們頭頂的青天,不轉瞬的,恐惶的,像看著你們自己的靈魂一樣;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熬著,壅著,迸裂著,滾沸著的眼淚流,直流,狂流,自由的流,痛快的流,盡性的流,像山水出峽似的流,像暴雨傾盆似的流……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嚥著,壓迫著,掙扎著,洶湧著的聲音嚎,直嚎,狂嚎,放肆的嚎,凶狠的嚎,像颶風在大海波濤間的嚎,像你們喪失了最親愛的骨肉時的嚎……

現在時辰到了,你們讓你們回復了的天性懺悔,讓眼淚的滾油煎淨了的,讓悲慟的雷霆震醒了的天性懺悔,默默的懺悔,悠久的懺悔,沉徹的懺悔,像冷峭的星光照落在一個寂寞的山谷裡,像一個黑衣的尼僧匐伏在一座金漆的神龕前;

……

在眼淚的沸騰裡,在嚎慟的酣徹裡,在懺悔的沉寂裡,你們望見了上帝永久的威嚴。

三 嬰兒

我們要盼望一個偉大的事實出現,我們要守候一個馨香的嬰兒出世:——

你看他那母親在她生產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婦的安詳,柔和,端麗現在在劇烈的陣痛裡變形成不可信的醜惡:你看她那遍體的筋絡都在她薄嫩的皮膚底裡暴漲著,可怕的青色與紫色,像受驚的水青蛇在田溝裡急泅似的,汗珠站在她的前額上像一顆顆的黃豆。她的四肢與身體猛烈的抽搐著,畸屈著,奮挺著,糾旋著,彷彿她墊著的蓆子是用針尖編成的,彷彿她的帳圍是用火焰織成的;

一個安詳的,鎮定的,端莊的,美麗的少婦,現在在絞痛的慘酷裡變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時緊緊的闔著,一時巨大的睜著,她那眼,原來像冬夜池潭裡反映著的明星,現在吐露著青黃色的凶焰,眼珠像是燒紅的炭火,映射出她靈魂最後的奮鬥,她的原來朱紅色的口唇,現在像是爐底的冷灰,她的口顫著,撅著,扭著,死神的熱烈的親吻不容許她一息的平安,她的發是散披著,橫在口邊,漫在胸前,像揪亂的麻絲,她的手指間緊抓著幾穗擰下來的亂髮;這母親在她生產的床上受罪:——

但她還不曾絕望,她的生命掙扎著血與肉與骨與肢體的纖微,在危崖的邊沿上,抵抗著,搏鬥著,死神的逼迫。

她還不曾放手,因為她知道(她的靈魂知道!)這苦痛不是無因的,因為她知道她的胎宮裡孕育著一點比她自己更偉大的生命的種子,包涵著一個比一切更永久的嬰兒;

因為她知道這苦痛是嬰兒要求出世的徵候,是種子在泥土裡爆裂成美麗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時機;因為她知道這忍耐是有結果的,在她劇痛的昏瞀中她彷彿聽著上帝准許人間祈禱的聲音,她彷彿聽著天使們讚美未來的光明的聲音;

因此她忍耐著,抵抗著,奮鬥著……她抵拼繃斷她統體的纖微,她要贖出在她那胎宮裡動盪著的生命,在她一個完全,美麗的嬰兒出世的盼望中,最銳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銳利最沉酣的快感……

這也許是無聊的希翼,但是誰不願意活命,就是到了絕望最後的邊沿,我們也還要妄想希望的手臂從黑暗裡伸出來挽著我們。我們不能不想望這痛苦的現在只是準備著一個更光榮的將來,我們要盼望一個潔白的肥胖的活潑的嬰兒出世!

新近有兩件事實,使我得到很深的感觸。讓我來說給你們聽聽。前幾時有一天俄國公使館掛旗,我也去看了。

我也想像到百數十年前法國革命時的狂熱,一七八九年七月四日那天巴黎市民攻破巴士梯亞牢獄時的瘋癲。自由,平等,友愛!友愛,平等,自由!你們聽呀,在這呼聲裡人類理想的火焰一直從地面上直衝破天頂,歷史上再沒有更重要更強烈的轉變的時期。卡萊爾(Carlyle)在他的法國革命史裡形容這件大事有三句名句,他說,《To describle this scene transcends the talent of mortals.After four hours of world—Bed’am it surrenders.The Bastille is down!》他說:“要形容這一景超過了凡人的力量。過了四小時的瘋狂他(那大牢)投降了。巴士梯亞是下了!”打破一個政治犯的牢獄不算是了不得的大事,但這事實裡有一個象徵。巴士梯亞是代表阻礙自由的勢力,巴黎市民的攻擊是代表全人類爭自由的勢力,巴士梯亞的“下”是人類理想勝利的憑證。自由,平等,友愛!友愛,平等,自由!法國人在百幾十年前猖狂的叫著。這叫聲還在人類的性靈裡蕩著。我們不好像聽見嗎,雖則隔著百幾十年光陰的曠野。如今兇惡的巴士梯亞又在我們的面前堵著;我們如其再不發瘋,他那牢門上的鐵釘,一個個都快刺透我們的心胸了!

這是一件事。還有一件是我六月間伴著泰戈爾到日本時的感想。早七年我過太平洋時曾經到東京去玩過幾個鐘頭,我記得到上野公園去,上一座小山去下望東京的市場,只見連綿的高樓大廈,一派富盛繁華的景象。這回我又到上野去了,我又登山去望東京城了,那分別可太大了!房子,不錯,原是有的;但從前是幾層樓的高房,還有不少有名的建築,比如帝國劇場帝國大學等等,這次看見的,說也可憐,只是薄皮松板暫時支著應用的魚鱗似的屋子,白鬆鬆的像一個爛發的花頭,再沒有從前那樣富盛與繁華的氣象。十九的城子都是叫那大地震吞了去燒了去的。我們站著的地面平常看是再堅實不過的,但是等到他起興時小小的翻一個身,或是微微的張一張口,我們脆弱的文明與脆弱的生命就夠受。我們在中國的差不多是不能想著世界上,在醒著的不是夢裡的世界上,竟可以有那樣的大災難。我們中國人是在災難裡討生活的,水,旱,刀兵,盜劫,哪一樣沒有,但是我敢說我們所有的災難合起來也抵不上我們鄰居一年前遭受的大難。那事情的可怕,我敢說是超過了人類忍受力的止境。我們國內居然有人以日本人這次大災為可喜的,說他們活該,我真要請協和醫院大夫用X光檢查一下他們A幾位,究竟他們是有沒有心肝的。因為在可怕的運命的面前,我們人的全體只是一群在山裡逢著雷霆風雨時的綿羊,哪裡還能容什麼種族政治等等的偏見與意氣?我來說一點情形給你們聽聽,因為雖則你們在報上看過極詳細的記載,不曾親自察看過的總不免有多少距離的隔膜。我自己未到日本前與看過日本後,見解就完全的不同。你們試想假定我們今天在這裡集會,我講的,你們聽的,假如日本那把戲輪著我們頭上來時,要不了的搭的搭的搭的三秒鐘我與你們與講台與屋子就永遠訣別了地面,像變戲法似的,影蹤都沒了。那是事實,橫濱有好幾所五六層高的大樓,全是在三四秒時間內整個兒與地面拉一個平,全沒了。你們知道聖書裡面形容天降大難的時候,不要說本來脆弱的人類完全放棄了一切的虛榮,就是最猛鷙的野獸與飛禽也會在剎時間變化了性質,老虎會來小貓似的挨著你躲著,利喙的鷹鷂會得躲入雞棚裡去窩著,比雞還要馴服。在那樣非常的變動時,他們也好似覺悟了這彼此同是生物的親屬關係,在天怒的跟著同是剝奪了抵抗力的小蟲子,這裡面就發生了同命運的同情。你們試想就東京一地說,二三百萬的人口,幾十百年辛勤的成績,突然的面對著最後審判的實在,就在今天我們回想起當時他們全城子像一個滾沸的油鍋時的情景,原來熱鬧的市場變成了光焰萬丈的火盆,在這裡面人類最集中的心力與體力的成績全變了燃料,在這裡面藝術教育政治社會人的骨與肉與血都化成了灰燼,還有百十萬男女老小的哭嚷聲,這哭聲本體就可以搖動天地——我們不要說親身經歷,就是坐在椅子上想像這樣不可信的情景時,也不免覺得害怕不是?那可不是玩兒的事情。單只描寫那樣的大變,恐怕只少就須要荷馬或是莎士比亞的天才。你們試想在那時候,假如你們親身經歷時,你的心理該是怎麼樣?你還恨你的仇人嗎?你還不饒恕你的朋友嗎?你還沾戀你個人的私利嗎?你還有欺哄人的機會嗎?你還有什麼希望嗎?你還不摟住你身旁的生物,管他是你的妻子,你的老子,你的聽差,你的媽,你的冤家,你的老媽子,你的貓,你的狗,把你靈魂裡還剩下的光明一齊放射出來,和著你同難的同胞在這普遍的黑暗裡來一個最後的結合嗎?

但運命的手段還不是那樣的簡單。他要是把你的一切都掃滅了,那倒也是一個痛快的結束;他可不然。他還讓你活著,他還有更苛刻的試驗給你。大難過了,你還喘著氣;你的家,你的財產,都變了你腳下的灰,你的愛A與妻與兒女的骨肉還有燒不爛的在火堆裡燃著,你沒有了一切;但太陽又在你的頭上光亮的照著,你還是好好的在平定的地面上站著,你疑心這一定是夢,可又不是夢,因為不久你就發現與你同難的人們,他們也一樣的疑心他們身受的是夢。可真不是夢;是真的。你還活著,你還喘著氣,你得重新來過,根本的完全的重新來過。除非是你自願放手,你的靈魂裡再沒有勇敢的分子。那才是你的真試驗的時候。這考卷可不容易交了,要到那時候你才知道你自己究竟有多大能耐,值多少,有多少價值。

我們鄰居日本人在災後的實際就是這樣。全完了,要來就得完全來過,盡你及身的力量不夠,加上你兒子的,你孫子的,你孫子的兒子的兒子的孫子的努力也許可以重新撐起這份傢俬,但在這努力的經程中,誰也保不定天與地不再搗亂;你的幾十年只要他的幾秒鐘。問題所以是你幹不幹?就只甘脆的一句話,你幹不幹,是或否?同時也許無情的運命,扭著他那醜陋可怕的臉子在你的身旁冷笑,等著你最後的回話。你幹不幹,他彷彿也涎著他的怪臉問著你!

我們勇敢的鄰居們已經交了他們的考卷;他們回答了一個甘脆的干字,我們不能不佩服。我們不能不尊敬他們精神的人格。不等那大震災的火焰緩和下去,我們鄰居們第二次的奮鬥已經莊嚴的開始了。不等運命的殘酷的手臂松放,他們已經宣言他們積極的態度對運命宣戰。這是精神的勝利,這是偉大,這是證明他們有不可搖的信心,不可動的自信力;證明他們是有道德的與精神的準備的,有最堅強的毅力與忍耐力的,有內心潛在著的精力的,有充分的後備軍的,好比說,雖則前敵一起在炮火裡毀了,這只是給他們一個出馬的機會。他們不但不悲觀,不但不消極,不但不絕望,不但不矮著嗓子乞憐,不但不倒在地下等救,在他們看來這大災難,只是一個偉大的戟刺,偉大的鼓勵,偉大的靈感,一個應有的試驗,因此他們新來的態度只是雙倍的積極,雙倍的勇猛,雙倍的興奮,雙倍的有希望;他們彷彿是經過大戰的大將,戰陣愈急迫愈危險,戰鼓愈打得響亮,他的膽量愈大,往前衝的步子愈緊,必勝的決心愈強。這,我說,真是精神的勝利,一種道德的強制力,偉大的,難能的,可尊敬的,可佩服的。泰戈爾說的,國家的災難,個人的災難,都是一種試驗:除是災難的結果壓倒了你的意志與勇敢,那才是真的災難,因為你更沒有翻身的希望。

這也並不是說他們不感覺災難的實際的難受,他們也是人,他們雖勇,心究竟不是鐵打的。但他們表現他們痛苦的狀態是可注意的;他們不來零碎的呼叫,他們採用一種雄偉的莊嚴的儀式。此次震災的週年紀念時,他們選定一個時間,舉行他們全國的悲哀;在不知是幾秒或幾分鐘的期間內,他們全國的國民一致的靜默了,全國民的心靈在那短時間內融合在一陣懺悔的,祈禱的,普遍的肅靜裡(那是何等的淒偉!);然後,一個信號打破了全國的靜默,那千百萬人民又一致的高聲悲號,悲悼他們曾經遭受的慘運;在這一聲瀰漫的哀號裡,他們國民,不僅發洩了蓄積著的悲哀,這一聲長號,也表明他們一致重新來過的偉大的決心(這又是何等的淒偉!)。

這是教訓,我們最切題的教訓。我個人從這兩件事情——俄國革命與日本地震——感到極深刻的感想;一件是告訴我們什麼是有意義有價值的犧牲,那表面紊亂的背後堅定的站著某種主義或是某種理想,激動人類潛伏著一種普遍的想望,為要達到那想望的境界,他們就不顧冒怎樣劇烈的險與難,拉倒已成的建設踏平現有的基礎,拋卻生活的習慣,嘗試最不可測量的路子。這是一種瘋癲,但是有目的的瘋癲;單獨的看,局部的看,我們盡可以下種種非難與責備的批評,但全部的看,歷史的看時,那原來紛亂的就有了條理,原來散漫的就成了片段,甚至於在經程中一切反理性的分明殘暴的事實都有了他們相當的應有的位置,在這部大悲劇完成時,在這無形的理想“物化”成事實時,在人類歷史清理節賬時,所得便超過所出,贏餘至少是蓋得過損失的。我們現在自己的悲慘就在問題不集中,不清楚,不一貫;我們缺少——用一個現成的比喻——那一面半空裡升起來的彩色旗(我不是主張紅旗我不過比喻罷了!)使我們有眼睛能看的人都不由的不仰著頭望;缺少那青天裡的一個霹靂,使我們有耳朵能聽的不由的驚心。正因為缺乏這樣一個一貫的理想與標準(能夠表現我們潛在意識所想望的),我們有的那一部瘋癲性——歷史上所有的大運動都脫不了瘋癲性的成分——就沒有機會充分的外現,我們物質生活的累贅與沾戀,便有力量壓迫住我們精神性的奮鬥;不是我們天生不肯犧牲,也不是天生懦怯,我們在這時期內的確不曾尋著值得或是強迫我們犧牲的那件理想的大事,結果是精力的散漫,志氣的怠惰,苟且心理的普遍,悲觀主義的盛行,一切道德標準與一切價值的毀滅與埋葬。

人原來是行為的動物,尤其是富有集合行為力的,他有向上的能力,但他也是最容易墮落的,在他眼前沒有正當的方向時,比如猛獸監禁在鐵籠子裡。在他的行為力沒有發展的機會時,他就會隨地躺了下來,管他是水潭是泥潭,過他不黑不白的豬奴的生活。這是最可慘的現象,最可悲的趨向。如其我們容忍這種狀態繼續存在時,那時每一對父母每次生下一個潔淨的小孩,只是為這卑劣的社會多添一個墮落的分子,那是莫大的褻瀆的罪業;所有的教育與訓練也就根本的失去了意義,我們還不如盼望一個大雷霆下來毀盡了這三江或四江流域的人類的痕跡!

再看日本人天災後的勇猛與毅力,我們就不由的不慚愧我們的窮,我們的乏,我們的寒傖。這精神的窮乏才是真可恥的,不是物質的窮乏。我們所受的苦難都還不是我們應有的試驗的本身,那還差得遠著哪;但是我們的醜態已經恰好與人家的從容成一個對照。我們的精神生活沒有充分的涵養,所以臨著稀小的紛擾便沒有了主意,像一個耗子似的,他的天才只是害怕,他的伎倆只是小偷;又因為我們的生活沒有深刻的精神的要求,所以我們合群生活的大網子就缺少最吃份量最經用的那幾條普遍的同情線,再加之原來的經緯已經到了完全破爛的狀態,這網子根本就沒有了聯結,不受外物侵損時已有潰散的可能,哪裡還能在時代的急流裡,撈起什麼有價值的東西?說也奇怪,這幾千年歷史的傳統精神非但不曾供給我們社會一個鞏固的基礎,我們現在到了再不容隱諱的時候,誰知道發現我們的樁子,只是在黃河裡造橋,打在流沙裡的!

難怪悲觀主義變成了流行的時髦!但我們年輕人,我們的身體裡還有生命跳動,脈管裡多少還有鮮血的年輕人,卻不應當沾染這最致命的時髦,不應當學習那隨地躺得下去的豬,不應當學那苟且專家的耗子,現在時候逼迫了,再不容我們霎那的含糊。我們要負我們應負的責任,我們要來補織我們己經破爛的大網子,我們要在我們各個人的生活裡抽出人道的同情的纖微來合成強有力的繩索,我們應當發現那適當的象徵,像半空裡那面大旗似的,引起普遍的注意;我們要修養我們精神的與道德的人格,預備忍受將來最難堪的試驗。簡單的一句話,我們應當在今天——過了今天就再沒有那一天了——宣佈我們對於生活基本的態度。是是還是否;是積極還是消極;是生道還是死道;是向上還是墮落?在我們年輕人一個字的答案上A掛著我們全社會的運命的決定。我盼望我至少可以代表大多數青年在這篇講演的末尾,高叫一聲——用兩個有力量的外國字——

“Everlasting yea!”

青年運動

我這幾天是一個活現的Don Quixote,雖則前胸不曾裝起護心鏡,頭頂不曾插上雉雞毛,我的一頂闊邊的“面盆帽”,與一根漆黑鑠亮的手棍,鄉下人看了已經覺得新奇可笑;我也有我的Sancho Panza,他是一個角色,會憨笑,會說瘋話,會賭咒,會爬樹,會爬絕壁,會背《大學》,會騎牛,每回一到了鄉下或山上,他就賣弄他的可驚的學問,他什麼樹都認識,什麼草都有名兒。種稻種豆,養蠶栽桑,更不用說,他全知道,一講著就樂,一樂就開講,一開講就像他們田里的瓜蔓,又細又長又曲折又綿延(他姓陸名字叫炳生或是丙申,但是人家都叫他魯濱遜);這幾天我到四鄉去冒險,前面是我,後面就是他,我折了花枝,採了紅葉,或是撿了石塊(我們山上有浮石,擲在水裡會浮的石塊,你說奇不奇!)就讓他扛著,問路是他的分兒,他叫一聲大叔,鄉下人誰都願意與他答話;轟狗也是他的分兒,到鄉下去最怕是狗,它們全是不躲懶的保衛團,一見穿大褂子的它們就起疑心,迎著你嗥還算是文明的盤問,頂英雄的滿不開口望著你的身上直攻,那才麻煩。但是他有辦法,他會念降狗咒,據他說一念狗子就喪膽,事實上並不見得靈驗,或許狗子有秘密的破法也說不定,所以每回見了勁敵,他也免不了慌忙,他的長處就在與狗子對嗥,或是對罵,居然有的是王郎種,有時他罵上了勁,狗子倒軟化了。但是我終不成,望見了狗影子就心虛,我是淝水戰後的苻堅,稻草籐兒、竹籬笆,就夠我的恐慌,有時我也學Don Quixote那勁兒,舞起我手裡的梨花棒,喝一聲孽畜好大膽,看棒!果然有幾處大難讓我頂瀟灑的蒙過了。

我相信我們平常的臉子都是太像騾子——拉得太長;憂愁,想望,計算,猜忌,怨恨,懊悵,怕懼,都像魘魔似的壓在我們原來活潑自然的心靈上,我們在人叢中的笑臉大半是裝的,笑響大半是空的,這真是何苦來。所以每回我們脫離了煩惱打底的生活,接近了自然,對著那寬闊的天空,活動的流水,我們就覺得輕鬆得多,舒服得多。每回我見路旁的息涼亭中,挑重擔的鄉下人,放下他的擔子,坐在石凳上,從腰包裡掏出火刀、火石來,打出幾簇火星,點旺一桿老煙,綠田里豆苗香的風一陣陣的吹過來,吹散他的煙氛,也吹燥了他眉額間的汗漬;我就感想到大自然調劑人生的影響;我自己就不知道曾經有多少自殺類的思想,消滅在青天裡,白雲間,或是像挑擔人的熱汗,都讓涼風吹散了。這是大家都承認的,但實際沒有這樣容易。即使你有機會在息涼亭子裡抽一桿潮煙,你抽完了煙,重擔子還是要挑的,前面誰也不知道還有多少路,誰也不知道還有沒有現成的息涼亭子,也許走不到第二個涼亭,你的精力已經到了止境,同時擔子的重量是刻刻加增的,你那時再懊悔你當初不應該嘗試這樣壓得死人的一個負擔,也就太遲了!

我這一時在鄉下,時常揣摩農民的生活,他們表面看來雖則是繼續的勞瘁,但內裡卻有一種涵蓄的樂趣,生活是原始的,樸素的,但這原始性就是他們的健康,樸素是他們幸福的保障,現代所謂文明人的文明與他們隔著一個不相傳達的氣圈,我們的爭競、煩惱、問題、消耗,等等,他們夢裡也不曾做過,我們的墮落、隱疾、罪惡、危險,等等,他們聽了也是不瞭解的,像是聽一個外國人的談話。上帝保佑世上再沒有懵懂的呆子想去改良,救渡,教育他們,那是間接的摧殘他們的平安,擾亂他們的平衡,抑塞他們的生機!

需要改良與教育與救渡的是我們過分文明的文明人,不是他們。需要急救,也需要根本調理的是我們的文明,二十世紀的文明,不是洪荒太古的風俗,人生從沒有受過現代這樣普遍的咒詛,從不曾經歷過現代這樣荒涼的恐怖,從不曾嘗味過現代這樣惡毒的痛苦,從不曾發現過現代這樣的厭世與懷疑。這是一個重候,醫生說的。

人生真是變了一個壓得死人的負擔,習慣與良心衝突,責任與個性衝突,教育與本能衝突,肉體與靈魂衝突,現實與理想衝突,此外社會、政治、宗教、道德、買賣、外交,都只是混沌,更不必說。這分明不是一塊青天,A陣涼風,一流清水,或是幾片白雲的影響所能治療與調劑的;更不宗教式的訓道,教育式的講演,政治式的宣傳所能補救與濟渡的。我們在這促狹的蕪穢的狴犴中,也許有時望得見一兩絲的陽光,或是像拜倫在Chilion那首詩裡描寫的,聽著清新的鳥歌,但這是嘲諷,不是慰安,是丹得拉士(Tantalus)的苦痛,不是上帝的恩寵;人生不一定是苦惱的地獄。我們的是例外的例外。在葡萄叢中高歌歡舞的一種提昂尼辛的癲狂(Dionysian madness),已經在時間的灰燼裡埋著,真生命活潑的血液的循環,已經被文明的毒質瘀住,我們彷彿是孤兒在黑夜的森林裡呼號生身的爹娘,光明與安慰都沒有絲毫的蹤跡,所以我們要求的——如其我們還有膽氣來要求——決不是部分的,片面的補苴。決不是消極的慰藉,決不是恇夫的改革,決不是傀儡的把戲?我們要求的是,“徹底的來過”;我們要為我們新的潔淨的靈魂造一個新的潔淨的軀體,要為我們新的潔淨的軀體造一個新的潔淨的靈魂;我們也要為這新的潔淨的靈魂與肉體造一個新的潔淨的生活——我們要求一個“完全的再生”。

我們不承認已成的一切,不承認一切的現實;不認承現有的社會、政治法律、家庭、宗教、娛樂、教育;不承認一切的主權與勢力。我們要一切都重新來過:不是在書桌上治理國家,或是在空枵的理論上重估價值,我們是要在生活上實行重新來過,我們是要回到自然的胎宮裡去重新吸收一番資養,但我們說不承認已成的一切是不受一切的束縛的意思,並不是與現實宣戰,那是最不經濟也太瑣碎的辦法;我們相信無限的青天與廣大的山林盡有我們青年男女翱翔自在的地域;我們不是要求篡取已成的世界,那是我們認為不可醫治的。我們也不是想來試驗新村或新社會,預備感化或是替舊社會做改良標本,那是十九世紀的迂儒的夢鄉,我們也不打算進去空費時間的;並且那是訓練童子軍的性質,犧牲了多數人供一個人的幻想的試驗的。我們的如其是一個運動,這決不是為青年的運動,而是青年自動的運動,青年自已的運動,只是一個自尋救渡的運動。

你說什麼,朋友,這就是怪誕的幻想,荒謬的夢不是?不錯,這也許是現代青年反抗物質文明的理想,而且我說多數的青年在理論上多表同情的;但是不忙,朋友,現有一個實例,我要順便說給你聽聽——如其你有耐心。

十一年前一個冬天在德國漢奴佛(Hanover)相近一個地方,叫做Cassel,有二千多人開了一個大會,討論他們運動的宗旨與對社會、政治、宗教問題的態度,自從那次大會以後這運動的勢力逐漸漲大,現在已經有一百多萬的青年男女加入——這就叫做Jegendbewegung“青年運動”,雖則德國以外很少人明白他們的性質,我想這不僅是德國人,也許是全歐洲的一個新生機。我們應得特別的注意。“西方文明的墮落只有一法可以挽救,就在繼起的時代產生新的精神與生命的勢力。”這是福士德博士說的話,他是這青年運動裡的一個領袖,他著一本書叫做Jugendseele,專論這運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