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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全集:第二卷

志摩的詩

——詩集之一

雪花的快樂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裡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淒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揚,飛揚,飛揚——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裡娟娟的飛舞,

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裡探望——

飛揚,飛揚,飛揚——

啊,她身上有硃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沙揚娜拉一首

——贈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裡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落葉小唱

一陣聲響轉上了階沿

(我正挨近著夢鄉邊;)

這回準是她的腳步了,我想——

在這深夜!

一聲剝啄在我的窗上

(我正靠緊著睡鄉旁;)

這準是她來鬧著玩——你看,

我偏不張皇!

一個聲息貼近我的床,

我說(一半是睡夢,一半是迷惘)——

“你總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

多叫我心傷!”

一聲喟息落在我的枕邊

(我已在夢鄉裡留戀;)

“我負了你”你說——你的熱淚

燙著我的臉!

這音響惱著我的夢魂

(落葉在庭前舞,一陣,又一陣;)

夢完了,啊,回復清醒;惱人的——

卻只是秋聲!

為誰

這幾天秋風來得格外尖厲:

我怕看我們的庭院,

樹葉傷鳥似的猛旋,

中著了無形的利箭——

沒了,全沒了:生命,顏色,美麗:

就剩下西牆上的幾道爬山虎:

他那豹斑似的秋色,

忍熬著風拳的打擊,

低低的喘一聲烏邑——

“我為你耐著!”他彷彿對我聲訴。

它為我耐著!那艷色的秋蘿,

但秋風不容情的追,

追(摧殘是它的恩惠!)

追盡了生命的餘輝——

這回牆上不見了勇敢的秋蘿!

今夜那清光的三星在天上

傾聽著秋後的空院,

悄悄的,更不聞嗚咽:

落葉在泥土裡安眠——

只我在這深夜,啊,為誰淒憫?

問誰

問誰?啊,這光陰的播弄

問誰去聲訴,

在這凍沉沉的深夜,淒風

吹拂她的新墓?

“看守,你須用心的看守,

這活潑的流溪,

莫錯過,在這清波裡優遊,

青臍【蜞】與紅鰭!”

那無聲的私語在我的耳邊

似曾幽幽的吹噓,——

像秋霧裡的遠山,半化煙,

在曉風前卷舒。

因此我緊攬著我生命的繩網,

像一個守夜的漁翁,

兢兢的,注視著那無盡流的時光——

私冀有彩鱗掀湧。

但如今,如今只餘這破爛的漁網——

嘲諷我的希冀,

我喘息的悵望著不復返的時光:

淚依依的憔悴!

又何況在這黑夜裡徘徊:

黑夜似的痛楚:

一個星芒下的黑影淒迷——

留連著一個新墓!

問誰……我不敢愴呼,怕驚擾

這墓底的清淳;

我俯身,我伸手向她摟抱——

啊,這半潮潤的新墳!

這慘人的曠野無有邊沿,

遠處有村火星星,

叢林中有鴟鴞在悍辯——

此地有傷心,只影!

這黑夜,深沉的,環包著大地:

籠罩著你與我——

你,靜淒淒的安眠在墓底;

我,在迷醉裡摩挲!

正願天光更不從東方

按時的氾濫:

我便永遠依偎著這墓旁——

在沉寂裡消幻——

但青曦已在那天邊吐露,

甦醒的林鳥,

已在遠近間相應的喧呼——

又是一度清曉。

不久,這嚴冬過去,東風

又來催促青條:

便妝綴這冷落的墓宮,

亦不無花草飄搖。

但為你,我愛,如今永遠封禁

在這無情的地下——

我更不盼天光,更無有春信:

我的是無邊的黑夜!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

披散你的滿頭髮,

赤露你的一雙腳;

跟著我來,我的戀愛,

拋棄這個世界

殉我們的戀愛!

我拉著你的手,

愛,你跟著我走;

聽憑荊棘把我們的腳心刺透,

聽憑冰雹劈破我們的頭,

你跟著我走,我拉著你的手,

逃出了牢籠,恢復我們的自由!

跟著我來

我的戀愛!

人間已經掉落在我們的後背——

看呀,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無邊的自由,我與你與戀愛!

順著我的指頭看,

那天邊一小星的藍——

那是一座島,島上有青草,

鮮花,美麗的走獸與飛鳥;

快上這輕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戀愛,歡欣,自由——辭別了人間,永遠!

去吧

去吧,人間,去吧!

我獨立在高山的峰上;

去吧,人間,去吧!

我面對著無極的穹蒼。

去吧,青年,去吧!

與幽谷的香草同埋;

去吧,青年,去吧!

悲哀付與暮天的群鴉。

去吧,夢鄉,去吧!

我把幻景的玉杯摔破;

去吧,夢鄉,去吧!

我笑受山風與海濤之賀。

去吧,種種,去吧!

當前有插天的高峰!

去吧,一切,去吧!

當前有無窮的無窮!

一星弱火

我獨坐在半山的石上,

看前峰的白雲蒸騰,

一隻不知名的小雀,

嘲諷著我迷惘的神魂。

白雲一餅餅的飛昇,

化入了遼遠的無垠;

但在我逼仄的心頭,啊,

卻凝斂著慘霧與愁雲!

皎潔的晨光已經透露,

洗淨了青嶼似的前峰;

像墓墟間的磷光慘淡,

一星的微焰在我的胸中。

但這慘淡的弱火一星,

照射著殘骸與餘燼,

雖則是往跡的嘲諷,

卻綿綿的長隨時間進行!

為要尋一個明星

我騎著一匹拐腿的瞎馬,

向著黑夜裡加鞭——

向著黑夜裡加鞭,

我跨著一匹拐腿的瞎馬!

我衝入這黑綿綿的昏夜,

為要尋一顆明星——

為要尋一顆明星,

我衝入這黑茫茫的荒野。

累壞了,累壞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還不出現——

那明星還不出現,

累壞了,累壞了馬鞍上的身手。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裡倒著一隻牲口,

黑夜裡躺著一具屍首——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不再是我的乖乖

前天我是一個小孩,

這海灘最是我的愛;

早起的太陽賽如火爐,

趁暖和我來做我的工夫:

撿滿一衣兜的貝殼,

在這海沙上起造宮闕:

哦,這浪頭來得兇惡,

沖了我得意的建築——

我喊一聲海,海!

你是我小孩兒的乖乖!

昨天我是一個“情種”,

到這海灘上來發瘋;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紅變成薑黃,又變紫,

一顆星在半空裡窺伺,

我匐伏在沙堆裡畫字,

一個字,一個字,又一個字,

誰說不是我心愛的遊戲?

我喊一聲海,海!

不許你有一點兒的更改!

今天!咳,為什麼要有今天?

不比從前,沒了我的瘋癲,

再沒有小孩時的新鮮,

這回再不來這大海的邊沿!

頭頂不見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暗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蝕了沙字的痕跡,

卻沖不淡我悲慘的顏色

我喊一聲海,海!

你從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

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

這天藍與海青與明潔的陽光

驅淨了梅雨時期無歡的蹤跡,

也散放了我心頭的網羅與紐結,

像一朵曼陀羅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靈與自由中忘卻了迷惘——

迷惘,迷惘!也不知來自何處,

囚禁著我心靈的自然的流露,

可怖的夢魘,黑夜無邊的慘酷,

甦醒的盼切,只增劇靈魂的麻木!

曾經有多少的白晝,黃昏,清晨,

嘲諷我這蠶繭似不生產的生存?

也不知有幾遭的明月,星群,晴霞,

山嶺的高亢與流水的光華……

辜負!辜負自然界叫喚的慇勤,

驚不醒這沉醉的昏迷與頑冥!

如今多謝這無名的博大的光輝,

在艷色的青波與綠島間縈迴,

更有那漁船與航影,亭亭的粘附

在天邊,喚起遼遠的夢景與夢趣:

我不由的驚悚,我不由的感愧

(有時微笑的嫵媚是啟悟的棒槌!)

是何來倏忽的神明,為我解脫

憂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籜,

透露內裹的青篁,又為我洗淨

障眼的盲翳,重見宇宙間的歡欣。

這或許是我生命重新的機兆;

大自然的精神!容納我的祈禱,

容許我的不躊躇的注視,容許

我的熱情的獻致,容許我保持

這顯示的神奇,這現在與此地,

這不可比擬的一切間隔的毀滅!

我更不問我的希望,我的惆悵,

未來與過去只是渺茫的幻想,

更不向人間訪問幸福的進門,

只求每時分給我不死的印痕——

變一顆埃塵,一顆無形的埃塵,

追隨著造化的車輪,進行,進行……

我有一個戀愛

我有一個戀愛——

我愛天上的明星;

我愛他們的晶瑩:

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風雨後的山頂——

永遠有一顆,萬顆的明星!

山澗邊小草花的知心,

高樓上小孩童的歡欣,

旅行人的燈亮與南針——

萬萬里外閃爍的精靈!

我有一個破碎的魂靈,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佈在荒野的枯草裡——

飽啜你一瞬瞬的慇勤。

人生的冰激與柔情,

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

有時階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傷,逼迫我淚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獻愛與一天的明星;

任憑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大空中永遠有不昧的明星!

無題

原是你的本分,朝山人的脛踝,

這荊刺的傷痛!回看你的來路,

看那草叢亂石間斑斑的血跡,

在暮靄裡記認你從來的蹤跡!

且緩撫摩你的肢體,你的止境

還遠在那白雲環拱處的山嶺!

無聲的暮煙,遠從那山麓與林邊,

漸漸的潮沒了這曠野,這荒天,

你渺小的孑影面對這冥盲的前程,

像在怒濤間的輕航失去了南針;

更有那黑夜的恐怖,悚骨的狼嗥,

狐鳴,鷹嘯,蔓草間有蝮蛇纏繞!

退後?——昏夜一般的吞蝕血染的來蹤,

倒地?——這懦怯的累贅問誰去收容?

前衝?啊,前衝!衝破這黑暗的冥凶,

衝破一切的恐怖,遲疑,畏葸,苦痛;

血淋漓的踐踏過三角稜的勁刺,

叢莽中伏獸的利爪,蜿蜒的蟲豸!

前衝;靈魂的勇是你成功的秘密!

這回你看,在這決心捨命的瞬息,

迷霧已經讓路,讓給不變的天光,

一彎青玉似的明月在雲隙裡探望,

依稀窗紗間美人啟齒的瓠犀——

那是靈感的讚許,最恩寵的贈與!

更有那高峰,你那最想望的高峰;

亦已湧現在當前,蓮苞似的玲瓏,

在藍天裡,在月華中,穠艷,崇高——

朝山人,這異象便是你跋涉的酬勞!

消息

雷雨暫時收斂了;

雙龍似的雙虹,

顯現在霧靄中,

夭矯,鮮艷,生動——好兆明天準是好天了。

什麼!又(是一陣)打雷了——

在雲外,在天外,

又是一片暗淡,

不見了鮮虹彩——

希望,不曾站穩,又毀了。

夜半松風

這是冬夜的山坡,

坡下一座冷落的僧廬,

廬內一個孤獨的夢魂:

在悵悔中祈禱,在絕望中沉淪——

為什麼這怒噭,這狂嘯,

鼉鼓與金鉦與虎與豹?

為什麼這幽訴,這私慕?

烈情的慘劇與人生的坎坷——

又一度潮水似的淹沒了

這彷徨的夢魂與冷落的僧廬?

月下雷峰影片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影,

滿天稠密的黑雲與白雲;

我送你一個雷峰塔頂,

明月瀉影在眠熟的波心。

深深的黑夜,依依的塔影,

團團的月彩,纖纖的波鱗——

假如你我蕩一隻無遮的小艇,

假如你我創一個完全的夢境!

滬杭車中

匆匆匆!催催催!

一捲煙,一片山,幾點雲影,

一道水,一條橋,一支櫓聲,

一林松,一叢竹,紅葉紛紛:

艷色的田野,艷色的秋景,

夢境似的分明,模糊,消隱——

催催催!是車輪還是光陰?

催老了秋容,催老了人生!

難得

難得,夜這般清靜,

難得,爐火這般的溫,

更是難得,無言的相對,

一雙寂寞的靈魂!

也不必籌營,也不必詳論,

更沒有虛驕,猜忌與嫌憎,

只靜靜的坐對著一爐火,

只靜靜的默數遠巷的更。

喝一口白水,朋友,

滋潤你的乾裂的口唇;

你添上幾塊煤,朋友,

一爐的紅焰感念你的慇勤。

在冰冷的冬夜,朋友,

人們方始珍重難得的爐薪;

在這冰冷的世界,

方始凝結了少數同情的心!

古怪的世界

從松江的石湖塘

上車來老婦一雙,

顫巍巍的承住弓形的老人身

多謝(我猜是)普渡山的盤龍籐:

青布棉襖,黑布棉套,

頭毛半禿,齒牙半耗:

肩挨肩的坐落在陽光暖暖的窗前,

畏葸的,呢喃的,像一對寒天的老燕;

震震的乾枯的手背,

震震的皺縮的下頦:

這二老!是妯娌,是姑嫂,是姊妹?——

緊挨著,老眼中有傷悲的眼淚!

憐憫!貧苦不是卑賤,

老衰中有無限莊嚴——

老年人有什麼悲哀,為什麼淒傷?

為什麼在這快樂的新年,拋卻家鄉?

同車裡雜杳的人聲,

軌道上疾轉著車輪;

我獨自的,獨自的沉思這世界古怪——

是誰吹弄著那不調諧的人道的音籟?

天國的消息

可愛的秋景!無聲的落葉,

輕盈的輕盈的,掉落在這小徑,

竹籬內,隱約的,有小兒女的笑聲:

嚦嚦的清音,繚繞著村舍的靜謐,

彷彿是幽谷裡的小鳥,歡噪著清晨,

驅散了昏夜的晦塞,開始無限光明。

霎那的歡欣,曇花似的湧現,

開豁了我的情緒,忘卻了春戀:

人生的惶惑與悲哀,惆悵與短促——

在這稚子的歡笑聲裡,想見了天國!

晚霞氾濫著金色的楓林,

涼風吹拂著我孤獨的身形;

我靈海裡嘯響著偉大的波濤,

應和更偉大的脈搏,更偉大的靈潮!

鄉村裡的音籟

小舟在垂柳蔭間緩泛——

一陣陣初秋的涼風,

吹生了水面的漪絨,

吹來兩岸鄉村裡的音籟。

我獨自憑著船窗閒憩,

靜看著一河的波幻,

靜聽著遠近的音籟——

又一度與童年的情景默契!

這是清脆的稚兒的呼喚,

田場上工作紛紜,

竹籬邊犬吠雞鳴:

但這無端的悲感與淒惋!

白雲在藍天裡飛行:

我欲把惱人的年歲,

我欲把惱人的情愛,

托付與無涯的空靈——消泯;

回復我純樸的,美麗的童心:

像山谷裡的冷泉一勺,

像曉風裡的白頭乳鵲,

像池畔的草花,自然的鮮明。

她是睡著了

她是睡著了——

星光下一朵斜欹的白蓮;

她入夢境了——

香爐裡裊起一縷碧螺煙。

她是眠熟了——

澗泉幽抑了喧響的琴弦;

她在夢鄉了——

粉蝶兒,翠蝶兒,翻飛的歡戀。

停勻的呼吸:

清芬滲透了她的週遭的清氛;

有福的清氛,

懷抱著,撫摩著,她纖纖的身形!

奢侈的光陰!

靜,沙沙的儘是閃亮的黃金,

平鋪著無垠——

波鱗間輕漾著光艷的小艇。

醉心的光景:

給我披一件綵衣,啜一壇芳醴,

折一支籐花,

舞,在葡萄叢中顛倒,昏迷。

看呀,美麗!

三春的顏色移上了她的香肌,

是玫瑰,是月季,

是朝陽裡的水仙,鮮妍,芳菲!

夢底的幽秘,

挑逗著她的心——純潔的靈魂——

像一隻蜂兒,

在花心恣意的唐突——溫存。

童真的夢境!

靜默;休教驚斷了夢神的慇勤;

抽一絲金絡,

抽一絲銀絡,抽一絲晚霞的紫曛;

玉腕與金梭,

織縑似的精審,更番的穿度——

化生了彩霞,

神闕,安琪兒的歌,安琪兒的舞。

可愛的梨渦,

解釋了處女的夢境的歡喜。

像一顆露珠,

顫動的,在荷盤中閃耀著晨曦!

五老峰

不可搖撼的神奇,

不容注視的威嚴,

這聳峙,這橫蟠,

這不可攀援的峻險!

看!那巉敢缺處

透露著天,窈遠的蒼天,

在無限廣博的懷抱間,

這旁礡的偉象顯現!

是誰的意境,是誰的想像?

是誰的工程與搏造的手痕?

在這亙古的空靈中

陵慢著天風,天體與天氛!

有時朵朵明媚的彩雲,

輕顫的妝綴著老人們的蒼鬢,

像一樹虯干的古梅在月下

吐露了艷色鮮葩的清芬!

山麓前伐木的村童,

在山澗的清流中洗濯,呼嘯,

認識老人們的嗔顰,

迷霧海沫似的噴湧,鋪罩,

淹沒了谷內的青林,

隔絕了鄱陽的水色裊渺,

陡壁前閃亮著火電,聽呀!

五老們在渺茫的霧海外狂笑!

朝霞照他們的前胸,

晚霞戲逗著他們赤禿的頭顱;

黃昏時,聽異鳥的歡呼,

在他們鳩盤的肩旁怯怯的透露

不昧的星光與月彩:

柔波裡緩泛著的小艇與輕舸。

聽呀!在海會靜穆的鐘聲裡,

有朝山人在落葉林中過路!

更無有人事的虛榮,

更無有塵世的倉促與噩夢,

靈魂!記取這從容與偉大,

在五老峰前飽啜自由的山風!

這不是山峰,這是古聖人的祈禱,

凝聚成這“凍樂”似的建築神工,

給人間一個不朽的憑證,——

一個“崛強的疑問”在無極的藍空!

朝霧裡的小草花

這豈是偶然,小玲瓏的野花!

你輕含著閃亮的珍珠,

像是慕光明的花蛾,

在黑暗了想念著焰彩,晴霞;

我此時在這蔓草叢中過路,

無端的內感惘悵與驚訝,

在這迷霧裡,在這巖壁下,

思忖著淚怦怦的,人生與鮮露?

在那山道旁

在那山道旁,一天霧濛濛的朝上,

初生的小藍花在草叢裡窺覷,

我送別她歸去,與她在此分離,

在青草裡飄拂她的潔白的裙衣。

我不曾開言,她亦不曾告辭,

駐足在山道旁,我暗暗的尋思;

“吐露你的秘密,這不是最好時機?”——

露湛的小草花,彷彿惱我的遲疑。

為什麼遲疑,這是最後的時機,

在這山道旁,在這霧茫的朝上?

收集了勇氣,向著她我旋轉身去——

但是啊!為什麼她這滿眼淒惶?

我咽往了我的話,低下了我的頭:

火灼與冰激在我的心胸間迴盪,

啊,我認識了我的命運,她的憂愁——

在這濃霧裡,在這淒清的道旁!

在那天朝上,在霧茫茫的山道旁,

新生的小藍花在草叢裡睥睨,

我目送她遠去,與她從此分離——

在青草間飄拂她那潔白的裙衣!

石虎胡同七號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著無限溫柔:

善笑的籐娘,袒酥懷任團團的柿掌綢繆,

百尺的槐翁,在微風中俯身將棠姑抱摟,

黃狗在籬邊,守候睡熟的珀兒,他的小友,

小雀兒新制求婚的艷曲,在媚唱無休——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蕩漾無著限溫柔。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雨過的蒼茫與滿庭蔭綠織成無聲幽冥,

小蛙獨坐在殘蘭的胸前,聽隔院蚓鳴,

一片化不盡的雨雲,倦展在老槐樹頂,

掠簷前作圓形的舞旋,是蝙蝠,還是蜻蜓?——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淡描著依稀的夢景。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奈何在暴雨時,雨捶下搗爛鮮紅無數,

奈何在新秋時,未凋的青葉惆悵地辭樹,

奈何在深夜裡,月兒乘雲艇歸去,西牆已度,

遠巷薤露的樂音,一陣陣被冷風吹過——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輕喟著一聲奈何。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雨後的黃昏,滿院只美蔭,清香與涼風,

大量的蹇翁,巨樽在手,蹇足直指天空,

一斤,兩斤,杯底喝盡,滿懷酒歡,滿面酒紅,

連珠的笑聲中,浮沉著神仙似的酒翁——

我們的小園庭,有時沉浸在快樂之中。

先生!先生!

鋼絲的車輪

在偏僻的小巷內飛奔——

“先生,我給先生請安您哪,先生。”

迎面一蹲身

一個單布褂的女孩顫動著呼聲——

雪白的車輪在冰冷的北風裡飛奔。

緊緊的跟,緊緊的跟,

破爛的孩子追趕著鑠亮的車輪

“先生,可憐我一大化吧,善心的先生!”

“可憐我的媽,

她又餓又凍又病,躺在道兒邊直呻——

您修好,賞給我們一頓窩窩頭您哪,先生!”

“沒有帶子兒,”

坐車的先生說,車裡戴大皮帽的先生——

飛奔,急轉的雙輪,緊追,小孩的呼聲。

一路旋風似的土塵,

土塵裡飛轉著銀晃晃的車輪——

“先生,可是您出門不能不帶錢您哪,先生。”

“先生!……先生!”

紫漲的小孩,氣喘著,斷續的呼聲——

飛奔飛奔,橡皮的車輪不住的飛奔。

飛奔……先生……

飛奔……先生……

先生……先生……先生……

叫化活該

“行善的大姑,修好的爺,”

西北風尖刀似的猛刺著他的臉,

“賞給我一點你們吃剩的油水吧!”

一團模糊的黑影,挨緊在大門邊。

“可憐我快餓死了,發財的爺,”

大門內有歡笑,有紅爐,有玉杯;

“可憐我快凍死了,有福的爺,”

大門外西北風笑說,“叫化活該!”

我也是戰慄的黑影一堆,

蠕伏在人道的前街;

我也只要一些同情的溫暖,

遮掩我的剮殘的余骸——

但這沉沉的緊閉的大門:誰來理睬;

街道上只冷風的嘲諷,“叫化活該!”

誰知道

我在深夜裡坐著車回家——

一個襤褸的老頭他使著勁兒拉;

天上不見一個星,

街上沒有一隻燈,

那車燈的小火

衝著街心裡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拉車的,這道兒哪兒能這麼的黑?”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黑!”

他拉——拉過了一條街,穿過了一座門,

轉一個灣,轉一個灣,一般的暗沉沉——

天上不見一個星,

街上沒有一個燈,

那車燈的小火

蒙著街心裡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拉車的,這道兒哪兒能這麼的靜?”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靜!”

他拉——緊貼著一垛牆,長城似的長,

過一處河沿轉入了黑遙遙的曠野——

天上不露一顆星,

道上沒有一隻燈,

那車燈的小火

晃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走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拉車的,怎麼這兒道上一個人都不見?”

“倒是有,先生,就是想不大瞧得見!”

我骨髓裡一陣子的冷——

那邊青繚繚的是鬼還是人?

彷彿聽著鳥咽與笑聲——

啊,原來這遍地都是墳!

天上不亮一顆星,

道上沒有一隻燈,

那車燈的小火

繚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顛簸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跨著他的踉蹌步;

……

“我說——我說拉車的喂!這道兒哪……哪兒有這麼遠?”

“可不是先生?這道兒真——真遠!”

“可是……你拉我回家……你走錯了道兒沒有!”

“誰知道先生!誰知道走錯了道兒沒有!”

我在深夜裹坐著車回家,

一堆不相識的襤褸他,使著勁兒拉;

天上不明一顆星,

道上不見一隻燈,

只那車燈的小火

裊著道兒上的土——

左一個顛簸,右一個顛簸。

拉車的跨著他的蹣跚步。

殘詩

怨誰?怨誰?這不是青天裡打雷?

關著,鎖上;趕明兒瓷花磚上堆灰!

別瞧這白石台階兒光滑,趕明兒,唉,

石縫裡長草,石板上青青的全是霉!

那廊下的青玉缸裡養著魚,真鳳尾,

可還有誰給換水,誰給撈草,誰給喂?

要不了三五天准翻著白肚鼓著眼,

不浮著死,也就讓冰分兒壓一個扁!

頂可憐是那幾個紅嘴綠毛的鸚哥,

讓娘娘教得頂乖,會跟著洞簫唱歌,

真嬌養慣,餵食一遲,就叫人名兒罵,

現在,您叫去!就剩空院子給您答話!……

蓋上幾張油紙

一片,一片,半空裡

掉下雪片;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坐在階沿。

虎虎的,虎虎的,風響

在樹林間;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自在哽咽。

為什麼傷心,婦人,

這大冷的雪天?

為什麼啼哭,莫非是

失掉了釵鈿?

不是的,先生,不是的,

不是為釵鈿;

也是的,也是的,我不見了

我的心戀。

那邊松林裡,山腳下,先生,

有一隻小木篋,

裝著我的寶貝,我的心,

三歲兒的嫩骨!

昨夜我夢見我的兒:

叫一聲“娘呀——

天冷了,天冷了,天冷了,

兒的親娘呀!”

今天果然下大雪,屋簷前

望得見冰條,

我在冷冰冰的被窩裡摸——

摸我的寶寶。

方纔我買來幾張油紙,

蓋在兒的床上;

我喚不醒我熟睡的兒——

我因此心傷。

一片,一片,半空裡

掉下雪片;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坐在階沿,

虎虎的,虎虎的,風響

在樹林間;

有一個婦人,有一個婦人,

獨自在哽咽。

太平景象

“賣油條的,來六根——再來六根。”

“要香煙吧,老總們,大英牌,大前門?

多留幾包也好,前邊什麼買賣都不成。”

“虧得在江南,離著家千里的路程,

要不然我的家裡人……唉,管得他們

眼紅眼青,咱們吃糧的眼不見為淨!”

“說是,這世界!做鬼不幸,活著也不稱心;

誰沒有家人老小,誰願意來當兵拚命?”

“可是你不聽長官說,打傷了有恤金?”

“我就不希罕那貓兒哭耗子的恤金!”

腦袋就是一個,我就想不透為麼要上陣,

砰,砰,打自個的弟兄,損己,又不利人。

“你不見李二哥回來,爛了半個臉,全青?

他說前邊稻田里的屍體,簡直像牛糞,

“這槍好,德國來的,裝彈時手順;”

“我哥有信來,前天,說我媽有病;”

“哼,管得你媽,咱們去打仗要緊。”

全的,殘的,死透的,半死的,爛臭,難聞。”

“我說這兒江南人倒懂事,他們死不當兵;

你看這路旁的皮棺,那田里玲巧的享亭,

草也青,樹也青,做鬼也落個清靜:

“比不得我們——可不是火車已經開行?——

天生是稻田里的牛糞——唉,稻田里的牛糞!”

“喂,賣油條的,趕上來,快,我還要六根。”

卡爾佛裡

喂,看熱鬧去,朋友!在哪兒

卡爾佛裡,今天是殺人的日子;

兩個是賊,還有一個——不知到底

是誰?有人說他是一個魔鬼;

有人說他是天父的親兒子,

米賽亞……看,那就是,他來了!

咦,為什麼有人替他抗著

他的十字架?你看那兩個賊,

滿頭的亂髮,眼睛裡燒著火,

十字架壓著他們的肩背!

他們跟著耶穌走著;唉,耶穌,

他到底是誰?他們都說他有權威,

你看他那樣子頂和善,

頂謙卑——聽著,他說話了!他說:

“父呀,饒恕他們吧,他們自己

都不知道他們犯的是什麼罪。”

我說你覺不覺得他那話怪,

聽了叫人毛管裡直淌冷汗?

那黃頭毛的賊,你看,好像是

夢醒了,他臉上全變了氣色,

眼裡直流著白豆粗的眼淚;

準是變善了!誰要能赦了他,

保管他比祭司不差什麼高矮!……

再看那婦女們!小羊似的一群,

也跟著耶穌的後背,頭也不包,

發也不梳,直哭,直叫,直嚷,

倒像上十字架的是她們親生兒子;

倒像明天太陽不透亮……

再看那群得意的猶太,法利賽,

法利賽,穿著長袍,戴著高帽,

一臉的奸相;他們也跟在後背,

他們這才得意哪,瞧他們那笑!

我真受不了那假味兒,你呢?

聽他們還嚷著哪:“快點兒走,

上‘人頭山’去,釘死他,活釘死他!”……

唉,躲在牆邊高個兒的那個?

不錯,我認得,黑黑的臉,矮矮的,

就是他該死,他就是猶大斯!

不錯,他的門徒。門徒算什麼!

耶穌就讓他賣,賣現錢,你知道!

他們也不止一半天的交情哪:

他跟著耶穌吃苦就有好幾年。

誰知他貪小變了心,真是狗屎!

那還只前天,我聽說,他們一起

吃晚飯,耶穌與他十二個門徒,

猶大斯就算一枚;耶穌早知道,

遲早他的命,他的血,得讓他賣;

可不是他的血?吃晚飯時他說,

“他把自己的肉餵他們的餓,

也把他自己的血止他們的渴,”

意思要他們逢著患難時多少

幫著一點;他還親手舀著水

替他們洗腳,猶大斯都有分,

還拿自己的腰布替他們擦乾!

誰知那大個兒的黑臉他沒等

擦乾嘴,就拿他主人去換錢——

聽說那晚耶穌與他的門徒

在橄欖山上歇著,冷不防來了,

猶大斯帶著路,天不亮就干,

樹林裡密密的火把像火蛇,

蜒著來了,真惡毒,比蛇還毒;

他一上來就親他主人的嘴,

那是他的信號,耶穌就倒了霉,

趕明兒你看,他的鮮血就在

十字架上凍著!我信他是好人;

就算他壞,也不該讓猶大斯

那樣骯髒的賣,那樣骯髒的賣!

我看著慘,看他生生的讓人

釘上十字架去,當賊受罪,我不幹!

你沒聽著怕人的預言?我聽說

公道一完事,天地都得昏黑——

我真信,天地都得昏黑——回家吧!

一條金色的光痕

——硤石土白

得罪那,問聲點看,

我要來求見徐家格位太太,有點事體……

認真則格位就是太太,真是老太婆哩,

眼睛赤花,連太太都勿認得哩!

是歐,太太,今朝特為打鄉下來歐,

烏青青就出門;田里西北風度來野歐,是歐,

太太,為點事體要來求求太太呀!

太太,我拉埭上,東橫頭,有個老阿太,

姓李,親丁麼……老早死完哩,伊拉格大官官——

李三官,起先到街上來做長年歐——早幾年

成了弱病,田麼賣掉,病麼始終勿曾好;

格位李家阿太老年格運氣真勿好,全靠

場頭上東幫幫,西討討,吃一口白飯,

每年只有一件絕薄歐棉祆靠過冬歐,

上個月聽得話李家阿太流火病發,

前夜子西北風起,我野凍得瑟瑟叫抖,

我心裡想李家阿太勿曉得哪介哩。

昨日子我一早走到伊屋裡,真是罪過

老阿太已經去哩,冷冰冰歐滾在稻草裡,

野勿曉得幾時脫氣歐,野嘸不人曉得!

我野嘸不法子,只好去喊攏幾個人來,

有人話是餓煞歐,有人話是凍煞歐,

我看一半是老病,西北風野作興有點歐——

為此我到街上來,善堂裡格位老爺

本裡一具棺材,我乘便來求求太太,

做做好事,我曉得太太是頂善心歐,

頂好有舊衣裳本格件吧,我還想去

買一刀錠箔;我自己屋裡野是滑白歐,

我只有五升米燒頓飯本兩個幫忙歐吃,

伊拉抬了材,外加收作,飯總要吃一頓歐,

太太是勿是?……噯,是歐!噯,是歐!

喔唷,太太認真好來,真體恤我拉窮人……

格套衣裳正好……喔唷,害太太還要

難為洋鈿……喔唷,喔唷……我只得

朝太太磕一個響頭,代故世歐謝謝!

喔唷,那麼真真多謝,真歐,太太……

灰色的人生

我想——我想開放我的寬闊和粗暴的嗓音,唱一支

野蠻的大膽的駭人的新歌;

我想拉破我的袍服,我的整齊的袍服,露出我的胸膛,

肚腹,肋骨與筋絡;

我想放散我一頭的長髮像一個遊方僧似的散披著

一頭的亂髮;

我也想跣我的腳,跣我的腳,在巉牙似的道上,快活地,

無畏地走著。

我要調諧我的嗓音,傲慢的,粗暴的,唱一闋荒唐的,

摧殘的,瀰漫的歌調;

我伸出我的巨大的手掌,向著天與地,海與山,無饜地

求討,尋撈;

我一把揪住了西北風,問它要落葉的顏色,

我一把揪住了東南風,問它要嫩芽的光澤;

我蹲身在大海的邊旁,傾聽它的偉大的酣睡的聲浪;

我捉住了落日的彩霞,遠山的露靄,秋月的明輝,散放在

我的發上,胸前,袖裡,腳底……

我只是狂喜地大踏步地向前——向前——口唱著暴烈的,

粗傖的,不成章的歌調;

來,我邀你們到海邊去,聽風濤震撼大空的聲調;

來,我邀你們到山中去,聽一柄利斧斫伐老樹的清音;

來,我邀你們到密室裡去,聽殘廢的,寂寞的靈魂的呻吟;

來,我邀你們到雲霄外去,聽古怪的大鳥孤獨的悲鳴;

來,我邀你們到民間去,聽衰老的,病痛的,貧苦的,殘毀的,

受壓迫的,煩悶的,奴服的,懦怯的,醜陋的,罪惡的,

自殺的——和著深秋的風聲與雨聲——

合唱的“灰色的人生!”

破廟

慌張的急雨將我

趕入了黑叢叢的山坳,

迫近我頭頂在騰拿,

惡狠狠的烏龍巨爪;

棗樹兀兀地隱蔽著

一座靜悄悄的破廟,

我滿身的雨點雨塊,

躲進了昏沉沉的破廟;

雷雨越發來得大了:

霍隆隆半天裡霹靂,

豁喇喇林葉樹根苗,

山谷山石,一齊怒號,

千萬條的金剪金蛇,

飛入陰森森的破廟,

我渾身戰抖,趁電光

估量這冷冰冰的破廟;

我禁不住大聲喊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