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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城

歷史充滿幽閉感,一座老城也是這樣。太陽很高了,耶路撒冷老城還是暗得森嚴。巷道逼仄,曲扭細長,棚簷咬合處,天光閃電一樣蜿蜒。兩側房屋由巨石壘砌,門窗細小。石頭鋪在地上,一條被漫長歲月踩踏的老街,是所有老城的標配。

不時有身穿大袍、頭戴包巾、滿臉鬍鬚的阿拉伯人走過,猶太人走過,俄羅斯人走過,穿戴整齊背著書包上學的孩子走過。還有荷槍實彈的士兵,三三兩兩,閒散地駐守在某一個牆角,盯著我從這頭走到那頭,讓人背頸出汗,這些保護城區安全的軍人反倒讓我緊張。

走進一條巷道,盡頭是一座石橋,一個全副武裝的光頭小兵,才十五六歲吧,把著槍對我嚷,沒聽懂說什麼,但知道是不讓我往前走了。後來才知道,橋後面就是聖殿山,只有阿拉伯人能進出。

整個老城才一平方公里,卻同時是猶太教、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的聖地。聖地不好當,是寶地大家都搶,所以現在這一平方公里的土地,卻被四種力量分割盤踞:基督教區、猶太教區、穆斯林區和亞美尼亞區,各自為政。「耶路」是城,「撒冷」是和平,和平城千百年來卻是狼煙之地,所羅門建了,亞述人滅,巴比倫毀,羅馬人燒,這犬牙交錯的城區裡,不知遊蕩著多少無家可歸的亡靈。

不過也正是這個特徵,構成了耶路撒冷的特殊魅力。彈丸之地,世界幾大宗教近在咫尺,不可思議。一平方公里的老城裡,教堂數百個,人們都在仰望各自的神:俄羅斯人心向東正教,亞美尼亞人懷揣基督,猶太人念猶太經,伊斯蘭教徒去金頂寺。各種複雜的宗教形態在此相容並存,那種亦敵亦友,相互排斥又互為依存的關係,容聚了歷史、文化、地理與人性的諸多意味,確實是人類歷史與社會的一朵奇葩。第二天我們訪問以色列國會,議長先生講了一句話:我們經過了漫長的犧牲,才學會彼此容忍。

議長先生講這句話的時候,身後站著兩個持槍保鏢。環視全場,也就我們十來個人。想起進入國會大廈前,還在圍牆上看到戰爭片中才能看到的鐵絲網,貴為國家議會這樣的首腦部門,都如此沒有安全感,以色列究竟生存在一個什麼樣的環境裡?

以色列猶太復國是個漫長的故事。公元73年,羅馬軍團在馬薩達殲滅了最後一支反抗部隊後,猶太人失去祖國,開始了長達近兩千年的全球大流散。直到1947年,聯合國表決通過了巴勒斯坦地區分治方案。就在第二天,以色列遭遇了中東聯合部隊的圍剿,隨後半個多世紀裡打了五次戰爭,雖然都以以色列勝利告終,但生活在外族覬覦下的以色列也付出了慘痛的代價,「每個以色列家庭,都生活在親人朋友隨時可能離去的惶惶不安中」。

戰爭的陰霾時刻影響著這個國家的日常生活。我們來到一個小學,牆上懸掛的學生作品,十來歲的孩子,卻多是戰爭題材;一家高檔餐廳牆上的裝飾品,相框裡是鐵骨錚錚的釘子;希伯來大學校園操場上,隨時可見手持長槍的武裝士兵;隨車司機教我們安裝一個app遊戲軟件,只要以色列向加沙發射導彈,都會接收到這個軟件的通知,在我們看來恐怖的導彈發射對他們來說像玩遊戲……

以色列是不折不扣的小國,國土狹小,缺乏縱深,人口不足千萬,包括淡水在內的各種自然資源奇缺,又長期生活在鄰國虎視眈眈的威逼之下。我們可能會下意識地認為,以色列經濟凋敝水深火熱。

可恰恰相反,作為中東地區唯一的民主國家,以色列人均GDP早已超過2萬美元,風險資本投資是美國的2.5倍、歐洲國家的30餘倍、中國的80倍、印度的350倍,也是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期間唯一一個風險資本投資大幅度增長的國家;以色列在納斯達克上市的新興企業總數約400家,超過了歐洲的總和,也超過日本、韓國、中國和印度四國的總和。一個在狹縫中生存的小國,在電信、IT、生命科學、現代農業、教育等多個領域,擁有一大批世界水平的新興公司。

全世界都知道猶太人會做生意,《聖經》高高在上,這裡不談。猶太人還創造了一本地位堪比《聖經》的奇書《塔木德》,它裡面六大章內容,都是生活實踐和做生意的基本原則,這是全世界生意人的《聖經》。我們在特拉維夫大學拜訪了博弈論的創立者,2005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奧曼,他給我們上了一堂課:用猶太智慧解釋現代經濟學,講的就是《塔木德》。教授告訴我們,一千多年前塔木德就談到了價格控制、開放市場和自由競爭的重要性,但現代社會直到二百五十年前,這些理論才被亞當·斯密提出。「經濟學不只是關於產品和錢,更重要的是分析瞭解是什麼促使人們這麼去做。」

如果看到《塔木德》只是覺得猶太人商業厲害,就又想簡單了。猶太人真正厲害的地方,在於他們相互矛盾,並能把矛盾的雙方按各自的路徑發展到極致。一方面他們非常務實,強調經驗主義,解決實際問題;另一方面,他們又能以一種驚人的耐心和虔誠,去探尋世界抽像和空洞的本原,並以一種超拔的精神氣質尊崇這種本原。所以,猶太人不僅在現代社會取得了巨大的商業成就,還產生了一大批思想和藝術巨擘:哲學家、唯物主義先驅斯賓諾莎,分析哲學創始人維特根斯坦,批判理性主義創始人波普爾,音樂家馬勒、門德爾松、奧芬巴赫,文學大師卡夫卡、普魯斯特、諾曼·梅勒、茨威格……更有人戲言,五個猶太人規劃了這個世界:第一個是摩西,他說一切都是律法;第二個是耶穌,他說一切是苦難;第三個是馬克思,他說一切都是資本;第四個是弗洛伊德,他說一切都是性;第五個是愛因斯坦,他說一切都是相對的。

心理學上有個托利得定理:測驗一個人的智力是否上乘,只看腦子裡能否同時容納兩種相反的思想,而無礙於其處世行事。一個人如此,一個民族、一個國家更是如此吧。方寸之地種族宗教林立;生存在戰爭的壕溝中,卻能贏得經濟和政治文明的高度發展;精於計算和逐利,卻又不放棄對這個世界精神價值的追尋,「相信真理,同時也站在真理的對立面擁抱真理的敵人」。這需要多麼開闊的胸懷和精妙的智慧。這就是耶路撒冷,這就是以色列,這就是猶太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