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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卞昆岡(3)

佈景

卞昆岡家,如第一景。院中置長桌設筵。卞娶李七妹後,卞母即死,是日為卞生辰,其工友及鄰居群集為卞祝壽。幕升時酒已半酣,卞昆岡居中坐,左七妹,右阿明。外客嚴老敢外有石工甲乙二人,鄰居王三嫂,及尤某共八人,分座左右,兩端右坐嚴老敢,左坐尤某。

幕起時鬧酒聲喧,工友甲乙正勸卞盡杯。七妹默坐無言,偶目注尤某,嚴老敢覺之,亦鎮靜寡言笑。

甲乙(同)王三嫂,你說對不對,今兒個卞老師非得敞開了大唱。他們結了婚老太太就故了,咱們也沒有得喝一回鬧酒,今兒個可得盡興的鬧一鬧哪。這生日也不比往常的,今日個不樂哪天去樂。王三嫂,卞老師,喝,喝,大家麻利點兒……直著嗓子,來,我喝個樣兒給你們看看!干……干!卞老師,怎麼了,怎麼了,不干我們可不答應……(卞乾杯)

甲乙(相視私語)好,第十八杯了!

卞(醉)喝,喝,還得喝,酒來,酒來!

李(止之)少喝點兒罷,又該撒酒瘋了!

卞(起立)哈哈,你們聽見了沒有,她要我少喝點兒,怕我發酒瘋?我老卞今兒個還是第一天快活,不敞開了喝一個痛快怎麼著?老太太在著,她許不讓我喝酒,你(指七妹)怎麼能不讓我喝酒……你不讓我喝,我偏喝。來,老韓,給斟上了,滿滿的,來,大家來。王三嫂,您也來一口罷,大家湊合熱鬧。尤先生,不要那文縐縐的,也得來一杯。老敢,你怎麼了,乾坐著發愣,有什麼心事了嗎?哈哈哈,來來來,大家來!(喝)干!(合座皆舉杯,甲乙歡呼,尤略附和,王三嫂亦醉笑。老敢獨唱悶酒,不笑也不語。七妹擎杯不飲,若有所思。阿明注視其父,訝其變常)又沒有酒了!(取酒器給七妹)勞駕太太,再給我們燙一罐來,熱熱的(七妹接器起離座,悻悻然,目瞟尤某,入屋內)阿明,阿明,你奶奶呢?你奶奶呢?

阿明奶奶?奶奶不是在大佛寺嗎?媽媽早死了,爸爸!

卞死了,娘,我的親娘,你兒子沒有孝順著你,你老人家怎麼的就去了!娘呀!

王三嫂娘,卞爺,這怎麼了,真醉了麼,大喜日子哭什麼了?老太太還不是頂有福氣的,你哭什麼了?別,回頭七妹又該多心了,咱們今兒個算是替你們賀新房哪,韓大哥,對不對?

甲乙可不是鬧新房來了?咱們且不走哪,今晚要鬧得你們睡不了覺,您試試,哈哈哈哈!

卞新房,誰做了新郎了?

甲乙(互語)他真醉了!誰做了新郎了,這多可樂?卞師父,你猜猜誰是新郎?哈哈哈!

卞(惝恍)阿明,我要看你的眼睛,我要看你娘的眼睛,你娘的眼睛。(抱阿明)你們看看,這孩子多美,這雙眼睛多美!誰是新郎,倒運的!

(時七妹已取酒就席,聽卞言,怔立其旁,卞諦視之,忽笑作媚語)我說是誰,原來是青娥。青娥,我的妹子,我的太太。這是你我的兒子阿明,你瞧有這麼大了,多美的一個孩子。你不疼他麼,你怎麼不親他?

阿明爸爸,你怎麼了,你認錯人了,她不是我的娘,她是你的新娘子,我沒有娘,我沒有娘!(伏卞胸前啼。座客皆驚詫)

七妹(憤甚妒甚,冷笑)好兒子,好太太!本來麼,死骨頭都是香的!咱們哪配?

卞(惝恍)青娥,青娥,你不要罵我,你不要怪我,不是我無情,那是老太太她非得我……她說阿明不能沒有娘,好孩子,他這算是有娘了,哈哈哈!(對七妹)青娥,你,你怎麼的不說話呀?

李(厲聲)別你媽的活見鬼了!你老娘是活人,不是死鬼,什麼青娥黃娥的,你上墳堆裡找去,纏不了我!(離座去棗樹左側,尤走近之,嚴注視)

尤(低聲)不要在這兒鬧。

李你瞧,這我怎麼受得了!也是我倒了霉了!(繞樹出木門,尤隨之,時座客紛紛勸卞,有私語者,有嚷取茶解酒者。阿明亦離座四望,嚴在其耳畔密囑,阿明亦出木門去。)

(卞蹌然離座,倚棗樹上,老敢緩步行近,以手撫其肩。)

嚴師父。(卞不應)師父!

卞(舉頭望嚴,無語,眼含淚。)

嚴要茶不?

卞老敢——

嚴我扶您去睡罷。

卞老敢你——你不要笑我!

嚴師父說什麼!

卞我沒有聽你的話——

嚴師父,耐住點兒。

卞錯了,錯了!

嚴耐住點兒。

卞娘呀,我的娘!

嚴看老太太份上您也得忍耐。

卞我不怪你,娘,我怪我自己。是我糊塗,沒有聽老敢的話……青娥,你一定怪我,笑我,我是活該,活該……可是你也應得可憐我,我知道,打頭兒我就知道我是不對的,我的良心並沒有死,是我一時的糊塗,現在懊悔也嫌遲,娘,青娥,你們都得可憐我,我……

嚴別!師父,客人都走了。(時座客王三嫂及甲乙見卞醉態表示驚訝,相約不別而去,臨行向嚴做手勢會意)您也該息息了,這酒喝的太多了。

卞……可憐我……阿明,我的寶貝。你們放心,我看著他,我活著就為他,我領著他,疼他,誰都不能欺他,誰敢我就跟誰拚命,他是我的性命……老敢,你幫著我,這世界上我再沒有親人,除了我的孩子。你是我的朋友,好夥計,我知道。(攜嚴手)你一定忠心到底,你是我的臂膀!

嚴放心,師父,老敢不是好惹的,誰敢!咱們明兒回山裡去,什麼也惹不了咱們。娘們兒就是那心眼兒小,不用跟她們一般兒見識,哪犯得著?

卞我那阿明呢?(叫)阿明,阿明!

阿明(自門外奔入,伏卞身上)爸爸,爸爸,我在這兒哪!

卞(喜)好孩子,好兒子,你上哪兒去了?

阿明(驚惶狀)爸爸!

卞怎麼了?

阿明(急看木門外),爸爸,他們說著話哪!

卞他們說著話,誰是他們?

阿明(遲疑,看嚴)爸爸你可不許告訴——

卞告訴誰?

阿明告訴新媽媽,回頭她打我!

卞傻孩子,爸爸自然不說。他們是誰?

阿明我新媽媽跟那姓尤的。

卞她跟那姓尤的?

阿明是。新媽媽不是罵了爸爸麼?她就出去,那姓尤的就跟了去,我也跟了去,他們走到那井邊就站住說話了。我呀,爸爸,我就躲在那棵樹下,他們沒有看見我——

卞嘸,孩子,怎麼樣?

阿明他們沒有看見我,我想聽聽他們說什麼話。我心裡可真害怕。

卞你聽到他們說什麼了?

阿明我沒有聽見。

卞笨孩子!

阿明他們是這麼曲曲曲曲說話的。兩個頭碰在一起,誰知道他們說什麼了。

卞那麼你一句也沒有聽見?

阿明我就聽見提我的名字。

卞(驚)提你怎麼了?

阿明他們不喜歡我,恨我。我怕,爸爸!

卞乖孩子,他們能欺負你,有爹爹哪,還有嚴叔叔,他是你的好朋友。

阿明(看嚴笑)嚴叔叔好!

卞他們還說什麼了?

阿明他們也說爸爸。

卞說我怎麼樣?

阿明他們也不喜歡你,他們恨你,我看他們說話的神兒我就知道。爸爸,你怕不怕?

卞(沉思有頃)孩子,那姓尤的常來我們家嗎?

阿明我,我不知道……

卞你知道,怎麼不知道,來,告訴你好爸爸,乖。

阿明我說了新媽媽要打我。

卞你說罷,有什麼事?全告訴爸爸。

阿明我告你,你可不能讓新媽媽知道。

卞說罷。爸爸不在家,那姓尤的不時常上咱們家來麼?

阿明他不來,他白天才不來哪。

卞難道他晚上來?

阿明總要天快黑他才來,偷偷的也不像個客人。他一來就在咱們的門上打兩下,新媽媽就著急似的趕出來,不是靠在木門外面就在這樹背後站著說話。他們且說哪,老說不完。他們先不讓我看見,我可早看見了。有時候他們在這裡說話,我在外邊玩兒了回來,我就偷偷的躲在一邊看他們。

卞他們怎麼樣?

阿明他們倆頂要好的,新媽媽跟他且比跟爸爸親熱哪。

卞他們知道你看見了他們沒有?

阿明他們先不知道,有一天我正想偷偷的進屋子去,給他們看見了,新媽媽就叫我,待我頂好的,那晚上,她後來問我認識那個人不,我說不,實在我早認識的,他還不是那開雜貨鋪的,白白的臉子,頂討厭的。媽就告訴我不許我對爸爸說他上咱們家來,說了她不答應我,要打我,我就說我不說,她說好,乖孩子,明兒給你做件新衣服穿,這不就是她給我做的罷,爸爸你看,頂好的!

卞還有怎麼樣?

阿明到明兒我到那雜貨鋪門前去玩兒,那姓尤的就叫住了我,給了我一包糖,可不好吃,我先不要,他一定要我要,塞在我口袋裡。隨後他來就不避我了,有時他也到媽屋子裡去,見了我就哄我。我可不喜歡他,見了他我心裡怪害怕的,我直想對爸爸說,新媽媽可老是嚇呵我,不讓我言語,我今兒可給說了。爸爸,還是爸爸頂好,我見了新媽媽也真害怕。爸爸不是頂喜歡我的眼睛麼,她呀——

卞(急)怎麼樣?

阿明她可頂不喜歡我的眼睛。

卞你怎麼知道?

阿明我不知怎麼的,我知道她就不喜歡我的眼睛,我知道。

卞你明兒跟我們到山裡去,好不好?

阿明(喜跳)好極了,爸爸,好極了,爸爸。嚴叔叔,你們非得帶我去。爸爸老答應我,可老不帶我去,我不愛在家裡耽著。我害怕。

卞為什麼害怕?怕什麼?

阿明家裡沒有爸爸,多不好玩兒。我怕新媽媽,她不疼我,我也害怕那姓尤的。

嚴有我哪,你怕什麼的?

阿明(狂喜)唷,你們聽呀!

卞嚴聽什麼了?

阿明老周來了!

卞嚴誰是老周?

阿明那彈三弦的。聽,那不是他彈著來了!

(三弦清切可聞,音調急促而悲切,三人凝聽有頃,卞嚴若有所感。)

阿明(跳起)爸爸,我去叫他來好不好?

卞你怎麼認識他?

阿明嘸,他待我頂好的,除了爸爸,就是他待我好。他每天都得打咱們門口過,彈著三弦,好聽極了。我就跟他說話,他說話頂好玩兒的,講故事,說笑話給我聽,我不是笑就是哭,哭了他就摸我的手,又說笑話!非得把我說笑了,爸爸,咱們倆才好哪。他也讓我到他那小屋子裡去,好玩極了,什麼都沒有的,就是一地的草。他也讓我弄他的三弦,他說他要教我,爸爸,你讓不讓我學,有他那麼會彈多好玩!

卞小孩子胡說胡跑的,不許你跟生人亂說話。他要是個拐子呢?

阿明他不是拐子,他是個好人。有一回新媽媽讓他進院子來不知說什麼了,我沒有聽懂,他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新媽媽就生氣了,把他攆了出去,不許他再來。他倒沒有生氣,他真是個好人。咱們讓他來罷。

(弦聲又作,調變淒緩,似已走遠。)

卞別讓他來了,他已經走過去了。

阿明那讓我到門口去望望他。

(阿明正開木門,七妹走進,阿明驚,退回卞處)

阿明新媽媽回來了!(小語)爸爸,你可別說!

七妹(悻悻然舉目看院內)好,酒鬼倒全溜了!

卞(厲聲)你罵誰!

七妹(驚)還在哪,我當是全死完了!

卞(厲聲)過來!

七妹你叫誰?

卞叫你,叫誰?

七妹我不是在這兒嗎,有什麼說的?

卞(起立行近,七妹微卻步,嚴攜阿明手,阿明作懼態)我明兒一早回山裡去!

七妹我沒有留你!

卞(聲和緩)你——你得好好的替我看家。

七妹誰偷了你的!

卞一個人得有良心,我沒有虧待你。(聲啞)

七妹這有什麼說的。

卞你知道我一生的寶貝就是阿明。當初我娶你也就為了他。我娘說小孩兒非得有個母親,又說你怎麼的能幹,會當心人,我才娶你的。

七妹好,你不娶我,我怕沒有飯吃了罷!

卞(高聲)你聽我說。你已嫁了我,就得守我們的家規。我們家雖是窮,可是清白。老太太的勤儉你是知道的。你現在是我們家主婦,是阿明的娘,你聽著了沒有?是阿明的娘,我把我的家,我的孩子交付給你,你的責任可不是輕的。我不常在家,你得替我看好了家,看好了我的孩子。要有什麼差池,哼,女人,我可不能跟你干休!

七妹唷,你這話多好聽!倒像是我敗了你的門風,害了你的孩子似的!好,要我看好了這樣,看好了那樣,我可受不了。你要不放心,你自個兒看去,我,我才不來管你媽的寶貝!(急步進屋)

(卞怒極,握拳露齒,嚴與阿明趨擁之)

嚴得,師父,跟娘們兒有什麼說的。天快晚了,咱們溜踏溜踏去。(挽卞手同出木門去,阿明獨留台上,張顧左右,欲隨去,復止,欲進屋,復止。)

阿明我害怕!

(三弦聲忽作,近在門際,阿明喜躍起,趨門,見瞎子立門外,露笑容。)

阿明喔,老周!

瞎子他們呢?

阿明全跑了!

瞎子好孩子,跟我來罷。

(阿明回頭探望,悄悄出門隨去。同下。三弦聲復作。)

(台上空有頃。李七妹自屋內出,見無人,趨木門外望,口作吁響,尤自屋右側轉出。)

李進來罷,沒有人。

(尤進門,二人作親暱狀,同至台左側。)

尤可別惹那姓嚴的,他那凶相兒可怕。

李你明兒晚上來罷,他天亮就走。

尤小心,那小孩兒沒有說什麼話罷。

李我恨極了那小雜種了,我們非得收拾他那雙眼睛,我就恨毒了他那雙眼睛!你說的那個東西別忘了!

尤下得了手罷?

李怕什麼的,又沒有破綻,咱們也好敞開了玩兒。

尤(涎臉)你讓我敞開了玩兒!(李笑披其頰,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