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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皇家飯店(3)

婉貞雖然手裡順著她說的一樣樣的搬給她,可是心中一陣陣的怒氣壓不住的往上直衝,恨不能立刻離開這群魔鬼,她看透了她們的用意,明白了一切,怪不得昨天那位王太太十分慇勤的同她講話,一定要請她今天去她家吃飯,要給她交一個朋友。她昨天還以為她是真心誠意來交朋友呢,現在她才明白了她們的用意,大約她們也有所利用她的地方。心裡愈想愈氣,連張太太同她說話她都一句沒聽見,心裡只想如何能將她們這一群鬼打死,救出那位天真的小姑娘才好。這時候她只聽得面前站著的張太太拚命的在那兒叫她:

「唷!你這位小姐今天是怎麼一回事呀!是不是有點兒不舒服呢?怎麼我同你連說了幾遍,你一句也沒有聽見呀?」張太太軟迷迷的笑著對婉貞看,好像立刻希望得她一個滿意答覆。

婉貞想要痛痛快快地罵她幾句,可是又不知如何說法,只得將自己的氣往下壓。在禮貌上她是不得不客客氣氣的回答她,因為這是她職位上應當做的事情,可是再叫她低聲下氣的去敷衍是再也辦不到的了。她的聲調已經變得自己都強制不了,又慢又冷的說:

「好罷!你拿定了什麼,我來算多少錢好了。」

張太太也莫名其妙的,只好很快的將別針等交給婉貞算好了錢,包也不包拿了就走。她只感到婉貞有點不對,可是她也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心想還是知趣一點少說話罷!婉貞呢,這時候的心一直纏在那位小姑娘身上,她要知道到底是否被她們強拉著走了,這時候她再往前看,只看見那位王太太已經很得意的將頭髮給她梳好了。當然是比原來的樣子好看得多,可是那小姑娘一點也沒有注意到,她只是低著頭愁眉苦臉的沉思著,王太太在旁邊嘰嘰咕咕講了許多讚美的話,她一句也好像沒有聽見,想了半天忽然抬起頭來滿臉帶著哀求的樣子,又急又恨的說:

「王太太!請你不要再白費時間了,你看這時候已經十點多,快十一點了,我再不回去母親一定要大怒,您別看我已經是長得很大的人了,可是我母親有時候還要小孩子一樣的責打我呢!我們的家教是很嚴的,又是很頑固的,我父親在上海的時候,哥哥讀到大學還要招打呢!我女孩子家更不能亂來,這次若不是為了父親在內地,家用不能寄來,我母親決不會讓我出去做事情的,事前她已經再三的說過,叫我不要到外邊來交朋友,如果不聽她的話,她會立刻不讓我在外面工作的。所以您還是讓我回去!您的好意我一定心領,等過幾天我同母親講好了,再出來陪您玩,不然連下次都要沒有機會出來的。」

胖太太聽著她這一段話,心裡似有所動,靜默了一分鐘,深思一刻,立刻臉上又變了,像下了決心一定不肯放鬆這個機會,急忙拉著她的手,像一個慈母騙孩子似的,放低了聲調,用最和暖的口氣,又帶著哀求的樣子說:

「得了!我的好小姐,你別再給我為難了,就算你賞我一次面子,我已經在別人面前說下了大話,別人請不到的我一定請得到,你這麼一來不是叫我難為情麼?」說到此地,再將聲音放低著好像很鄭重似的——「況且等一忽兒部長還親自來跳舞呢!給他知道了你擺這麼大架子,不太好,說不定一生氣,就許給你記一個大過,或者來一個撤職,那多沒有意思呀!你陪他坐一忽兒又不損失什麼,他一高興立刻給你加薪,升級都不成問題。你想想看,別人想親近他還沒有機會呢,你有這樣好的機會還要推三推四的,簡直成了傻子了。」她連說帶誘的一大串,說得那個小姑娘也低了頭一聲不響的,十分意動。

這時候那張太太也走到了她們面前。並在那兒拿手裡的東西給她們看,王太太立刻就拿別針搶過去往她頭上帶。一個不要帶,一個一定要,三個人又笑又鬧的正在不可開交的時候,門外邊忽然又衝進來兩個女人,一個是穿著西式晚禮服的在前面走,一邊走一邊大聲的叫罵,後邊一個穿了旗袍的比較年輕一點的滿臉帶著又急又窘的樣子,在後面緊緊的追著她。這時候一屋子的空氣立刻變得緊張,每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她兩個人的身上。婉貞本來是已經頭暈腦漲,自己覺得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恨不能即刻逃出這間惱人的屋子,到一個沒有人影的地方去清靜一下。可是這時候給她兩人進來後,她也忘記了一切,只有張大兩隻眼睛急急的看著她們到底又是鬧的什麼把戲?只聽得那先進來的女人,坐在近著婉貞的桌子邊上那鏡台的椅子上,用木梳打著桌子發出很響的聲音,帶著又氣又急的聲音對著坐在她左邊椅子上少女說:

「好!多好!這是你介紹給我的朋友,多有禮貌!多講交情!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呢,做出這種下流不要臉的事!看她還有什麼臉來見我!真正豈有此理,你叫我還說什麼?」說完了還氣得拿木梳拚命用力氣向自己的頭上亂梳,看樣子連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梳自己的頭髮,簡直氣糊塗了。那邊上的女人,聽完她的話,臉上顯得十分不安,也急得連話都支支吾吾的講不清楚——

「你先慢點生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遭得你生這麼大氣,我卻還不明白,大家都老朋友了,能原諒就原諒一點罷。」

「你倒說的輕鬆!反正不在你的身上,若是你做了我一定也要氣的發暈。」

「到底你是發現了什麼怪事呢?」

「你聽著,我告訴你!剛才不是在我家裡吃完了飯大家預備到這兒來麼?我們大家不是都在客廳裡吃香煙穿大衣嗎?是我叫亨利上樓去鎖了房門,叫傭人帶了小倍倍早點睡,我們今晚上回家晚。等他走了不多一忽兒,曼麗也跟著上樓去。那時候我一點也不疑心,以為她是上WC去的,誰知道我們講了許多時候閒話,他們還不下來。你同小張他們正說得熱鬧呢,也沒有留心,我是已經奇怪了,所以就不聲不響輕輕的走上樓去。在樓梯上我已經聽得兩個人輕微的笑聲,我就更輕輕的一步步的走到房門口,輕輕的推一下。還好,沒有鎖上,他們大約也沒有聽見。等我走進一看,好,真美麗的一個鏡頭,兩個人互相抱著很熱烈的接吻呢!你說我應該怎辦!你說。」這時候她一連串說完了,還緊逼著旁邊那個女人說,好像是她做錯了事情似的,那個女人倒有點兒不知道說什麼好!也許是事情使她太驚奇,只好輕聲的說:

「唔!那難怪你生氣。」低聲的好像說給自己聽似的。

「我當時真氣得要哭出來了,只好一聲不響回頭就下樓,他們也立刻跟了下來。大家都在門口等著上車呢,我只好直氣到現在。」

「我說呢!我現在才明白,怪不得你在車子裡一聲也不響,誰也不理呢!原來是如此。」她雖然是低聲冷靜的回答她的話,可是她的臉然也立刻變了腔,眼睛看著鼻子,好像正在想著十分難解決的事情,對面講的話也有點愛聽不聽的樣子。

「你看你!怎麼不響了?你給我出個主意呀!你看我等一會兒應該怎樣對付她,還是對大家說呢,還是不響?我簡直沒有了辦法了,同你商量你又陰陽怪氣的真不夠朋友!」

「你也不要太著急,大家都是社會上有地位的人,不要鬧得太沒趣,慢慢的再商量辦法。反正曼麗也知道給你看破她還不好意思再同你親熱了,只要你對你自己的老爺稍微警戒警戒,料他以後也不會再做,鬧出來大家沒有意思,你說對麼?」

這一位聽了對方幾句很冷靜的話以後倒也氣消了一半,態度也不像以前那樣緊張了,眼睛看著對方的臉靜默了幾分鐘,慢慢的站了起來,低聲的說:

「好罷!我聽你的話。不錯,鬧起來也沒有多大好處,只要我以後認識了她就是。那我就托你等一會兒,她若是進來,你說她幾句,叫她知道知道,就是我不響,問問她自己好意麼!我是不預備再同她講話了。」說完了就往外邊走去,那一個是一隻手托著臉,眼睛看著另一隻手裡的香煙,滿臉不高興的樣子,一聲也不響,這時候屋子裡的空氣非常之靜。婉貞,自從她兩個進來之後眼睛一直沒有離開她們的身子,心裡逼著一口氣,聽出了神。這時候才算把氣鬆了,抬眼一看屋子裡的人也都走完了,只有靜坐的那一位——她也好像沒有覺得屋子裡還有第二個人,婉貞也看著她不知道想什麼好。忽然裡屋子的小蘭匆匆忙忙的跑到婉貞面前,好像又有什麼大事發生了似的說:

「快點!你的電話,大約是家裡來尋你,說是有要緊事情叫你無論多忙也要去聽一聽,你快去罷!」她說完了就即刻要來拉婉貞去,婉貞可給她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身體都麻木了似的,好像是才從一個惡夢裡驚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可是聽說是家裡,她才想起一切,想起還有二寶病著呢!這時候來電話不要出了什麼事——她不敢再想,她怕得連著出冷汗,心裡跳得幾乎站都站不起來。小蘭也不管她說什麼,只急急的拉著她就往裡跑,拿起電話筒她只說了一聲噲,就再也說不下去了,只聽得立生的聲音在說:

「你是婉貞麼?你怎麼樣了,問經理支著薪水沒有?二寶現在已經熱得不認識人了,一定要快去買了針藥來打才能退熱,不然恐怕要來不及了。你知道麼?噲!你為什麼不說話呀!」

婉貞聽著立生的急叫聲,她已經失去了知覺,她心裡一陣陣的痛,腦子裡亂得連她自己都不知應該做什麼好。老實說她自從進來之後,腦子一直沒有時間去想這件事,現在才又想起二寶那只燒得像紅蘋果的小臉兒,她又何嘗不想立刻能拿到錢呢!可是她……

「噲!噲!你說話呀!到底你什麼時候回來?能不能早一點把藥帶回來?你為什麼不開口呀?真急死人了。」

「好,我知道了,在半個鐘頭以內一定回來。」勉強的逼出來這一句話,說完不等回答就把電話筒掛上了,她自己也飄飄蕩蕩的站也站不直了,好像要摔倒似的,嚇得小蘭立刻上前扶著她走到外間去。婉貞由她扶著像做夢似的向前走著,可是心裡簡直難過得快要哭出來了。這時候她需要安靜,靜靜的讓她的腦子清一清,可是事實不允許她如此做。等她還沒有走到自己座位面前,已經聽得又有一個女人在那裡同剛才坐在鏡台邊靜想的一個在那兒吵架,聲音非常之大,一句句的鑽進婉貞的耳朵裡,不由她不聽。那一個坐著的女人這時候臉色變得很蒼白的,瞪著大眼對立在面前的女人厲聲的說:

「我告訴你,叫你醒醒不要做夢!亨利老早就是我的人,他沒有同莉莉結婚之前就是愛我的,因為我不能嫁他,他才娶的莉莉。可不能讓你們有任何關係,你快給丟手,不然我決不饒你,你當心點!」

那女人聽了這些話,反而抬起了頭大聲的狂笑——笑得十分的自然而狡猾,又慢又冷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真可笑!說這種話不怕人笑,亨利不是你的丈夫,你無權管,我愛誰恨誰是我的自由,誰也管不著。我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不勞你多講。」

婉貞這時候自己的心裡已經亂得沒有法子解脫,再聽著這些無聊話更使得她的心要爆炸似的,一口氣悶得連氣都透不過來,簡直像要發瘋了。她看一看自己的周圍,燈光輝煌,色彩美麗,當然比自己的家要舒服得多。可是現在她覺得這個地方十分可怕,坐都快坐不住了,柔媚的空氣壓不住她內心的爆火,她只覺得自己的臉一陣陣發燒,心裡跳得眼前金星亂轉,一個人像要快被逼死。面前那兩個人的吵架聲,愈來愈往她耳朵裡鑽,她不要聽——她腦子裡再也放不進任何事情了。可是坐在近邊,那聲音不知不覺的一個字一個字的鑽進來,她恨不能立刻高聲的叫她們走出來,或是罵她們一頓,她簡直再也忍不住了,她站了起來對她們張了口正想罵出來,可是一時又開不出口,急得臉紅氣喘,坐立不安。這時候她不能再忍一分鐘,非立刻離開此地不成,不然她可能就發了瘋,她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了,只感覺到屋子裡的空氣好像重得快把她壓死了,非走不可。想到走——她就不能等有別的在轉變,立刻不顧一切的一直往門外沖,走過舞池她也好像沒有看見,音樂在她身邊轉,她也沒有聽見,只是直著眼睛,好像邊兒上沒有第二個人,急匆匆只顧向前走,連自己都不知道要向哪兒去。顯然的她已經失卻了控制力。走到二門,可巧經理先生站在那兒招應客人。看見她那樣子,以為裡面出了什麼意外的事情,他立刻緊張的迎著問她:

「喂——婉貞小姐!您為什麼這麼急沖沖的,有什麼事情麼?」

婉貞根本就沒有留心到他,他所講的話也沒有聽見,毫無表情的一直往前走,經理先生在後面緊跟著叫,也是沒有用。

她一口氣走出了大門,到了外邊草地上,四外的霓紅燈照得草地上也暗暗的發出光亮。因為這所房子四外的空地相當大,到了夏天就把空地改為舞池,所以有的地方種著許多的小樹同花木,環境很覺清靜。婉貞一口氣跑到左邊的一片草地旁邊,隨便的坐到石椅上,輕輕的舒了一口氣,才覺得自己胸口稍微輕鬆了一下。晚風吹入她的腦子也使她清醒了一點,在這個時候她才像大夢初醒似的,開始記起自己現在所處的地位,她一定要決定一下應當怎麼做才對。這時候她好像聽得立生在電話裡的聲音——那種又急又怨的聲調,真使她聽得心都要碎了,她明知此刻二寶是多麼需要醫藥來救他的小命兒,金錢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小臉兒燒得飛紅的小二寶正在她眼前轉動,她又何嘗不愛這個小兒子呢!她一陣陣的心酸,恨不能自己立刻死了罷!她一個人站在椅子邊上,走兩步,又退兩步,想來想去,她是應該盡她母親的責任的,她決不能讓二寶不治而死的,她還是顧了小的罷,於是她又慢慢的一步步的走回到大門邊,想進去問經理先生預支點薪水,打電話叫立生來拿了去買藥,快點給二寶吃。可是到了大門口,她已經聽見裡面音樂聲——在那兒抑揚的響著!這時候二寶的小臉忽然消失了,只有剛才那些女人的臉一張一張的顯現在她的眼前,她又回想起在屋子裡的一切,她又迷糊起來了,她走到門口想進去,可是自己的腿再也抬不起來了,她已經感到她的呼吸不能像在外邊那樣的舒暢。她又感到氣急,這種非蘭非香的濃味兒,她簡直是受不了,她回身再往草地上走——她想——想到今兒晚上,短短的兩三個鐘頭內所見所聞的一切,再起頭想一遍,實在是太複雜,太離奇了。不要說親自聽見,看見,就是在她所看過的小說書裡,也沒有看到過這許多事情——難道說這就是現在的社會的真相麼?她真是不明白,如果每晚要叫她這樣,叫她如何忍受呢?難道說叫她也同她們這些人去同流合污麼?

昨晚回家她已經通宵不能安睡,她感到這是另外一個世界,她過慣的是一種有秩序又清靜的生活,一切是樸實的簡單的,現在忽然叫她重新去做另外的一種人,哪能不叫她心煩意亂呢?所以經夫妻倆人商量之後預備放棄這個職業,情願窮一點,等以後有機會再等別的事情做罷。今天下午她看了二寶燒得那樣厲害,而家裡又沒有錢去買藥,便一時情感作用,預備犧牲自己,再來試一下,至多為了二寶做一個月,晚上就可借薪水回來了。可是現在她決定不再容忍這一類的生活,因為就算救轉了二寶的生命,至少她自己的精神是摧殘了,也許前途都被毀滅了。她愈想愈害怕,她怕她自己到時候會管不住自己,改變了本性,況且生死是命,二寶的病,也許不至於那樣嚴重,就是拿了錢買好了藥,醫不好也說不定,就是死了——也是命——否則以後也會再生一個孩子的——她一想到此地她的心裡好像一塊石頭落下去,立刻覺得心神一鬆。她透了一口氣,抬起頭來向天上一看,碧藍色的天空,滿佈著金黃色的星,顯得夜色特別幽靜,四圍的空氣非常甜美。這時候她心裡什麼雜念都沒有,只覺得同這夜色一樣清靜無邊,她心中很快樂——她願意以後再也不希望出來做什麼事情。因為不管做什麼每天往外跑,至少衣服要多做幾件,皮鞋要多買幾雙,也許結算下來,自己的薪水還不夠自己用呢!不要說幫助家用了。

這時候她倒一身輕鬆了許多,也不愁,也不急,想明白了。她站起來很快的就一直往大門外邊走去,連頭也不回顧一下身後滿佈著霓紅燈的舞場。一直走出大門叫了一輛黃包車,坐在上面,很悠閒的迎著晚風往家門走去,神情完全和剛來時不一樣,她只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天下十分幸運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