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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6)泰戈爾在我家做客——兼憶志摩

「回憶」!這兩個字早就在我腦子裡失去了意義,□年前,我就將「回憶」丟在九霄雲外去了!我不想回憶,不要回憶,不管以前所遭遇到的是什麼味兒,甜的也好,悲的也好,樂的也好,早就跟著志摩一塊兒消失了,我腦子裡早就什麼都沒有,只有一片空虛。什麼是喜,什麼是悲,我都感覺不清楚,我已是一個失去靈魂的木頭人了。我一直是閉門家中坐,每天消磨在煙雲圍繞的病魔中。日曆對我是一點用處都沒有的,我從來也不看看今天是幾號或是禮拜幾,對我是任何一個日子都是一樣的,天亮而睡,月上初醒,白天黑夜跟我也是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只迷迷糊糊的隨著日子向前去,決不回頭。想一想,二十幾年來,一直是如此的。最近從子叫我為《文藝(匯)月刊》寫一篇回憶志摩的小文,這一下不由我又從麻醉了多年的腦子裡來找尋一點舊事,我倒不是想不起來,我是怕想!想起來就要神經不定,臥睡不寧,過去的愉快就是今日的悲哀。他的一舉一動又要活躍在我眼前,我真不知從何說起!

志摩是個對朋友最熱情的人,所以他的朋友很多,我家是常常座上客滿的,連外國朋友都跟他親善,如英國的哈代、狄更生、迦耐脫。尤其是我們那位印度的老詩人泰戈爾(RabindranathTagore,1861—1941)同他的感情更為深厚。從泰戈爾初次來華,他們就訂下了深交(那時我同志摩還不相識)。老頭子的講演都是志摩翻譯的,並且還翻了許多詩。在北京他們是怎樣在一塊兒盤桓,我不大清楚。後來老詩人走後不久,我同志摩認識了,可是因為環境的關係,使我們不能繼續交往,所以他又一次出國去。他去的目的就是想去看看老詩人,訴一訴他心裡累積的愁悶,準備見著時就將我們的情形告訴他。後來因為我患重病,把志摩從歐洲請了回來,沒有見到。但當老詩人聽到了我們兩人的情況,非常贊成,立刻勸他繼續為戀愛奮鬥,不要氣餒。我們結婚後,老詩人一直來信說要來看看我。事前他來信說,這次的拜訪只是來看我們兩人,他不要像上次在北京時那樣大家都知道,到處去演講。他要靜悄悄的在家住幾天,做一個朋友的私訪。大家談談家常,親親熱熱的像一家人,愈隨便愈好。雖然他是這樣講,可是志摩就大動腦筋了。對印度人的生活習慣,我是一點都不知道,叫我怎樣招待?準備些什麼呢?志摩當然比我知道得多,他就動手將我們的三樓佈置成一個印度式房間,裡邊一切都模仿印度的風格,費了許多心血。我看看倒是別有風趣,很覺好玩。忙了好些天,總算把他盼來了。

那天船到碼頭,他真的是簡單得很,只帶了一位秘書叫Chanda,是一個年輕小伙子,我們只好把他領到旅館裡去開了一個房間,因為那間印度式房間只可以住一個人。誰知這位老詩人對我們費了許多時間準備的房子倒並不喜歡,反而對我們的臥室有了好感。他說,「我愛這間饒有東方風味、古色古香的房間,讓我睡在這一間罷!」真有趣!他是那樣的自然,和藹,一片慈愛的撫著我的頭管我叫小孩子。他對我特別有好感,我也覺得他那一頭長長的白髮拂在兩邊,一對大眼睛晶光閃閃的含著無限的熱忱對我看著,真使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溫暖。他的聲音又是那樣好聽,英語講得婉轉流利,我們三人常常談到深夜不忍分開。

雖然我們相聚了只有短短兩三天,可是在這個時間,我聽到了許多不易聽到的東西,尤其是對英語的進步是不可以計算了。他的生活很簡單,睡得晚,起得早,不願出去玩,愛坐下清談,有時同志摩談起詩來,可以談幾個鐘頭。他還常常把他的詩篇讀給我聽,那一種音調,雖不是朗誦,可是那低聲的喃喃吟唱,更是動人,聽得你好像連自己的人都走進了他的詩裡邊去了,可以忘記一切,忘記世界上還有我。那一種情景,真使人難以忘懷,至今想起還有些兒神往,比兩個愛人喁喁情話的味兒還要好多呢!

在這幾天中,志摩同我的全副精神都溶化在他一個人身上了。這也是我們婚後最快活的幾天。泰戈爾對待我倆像自己的兒女一樣的寵愛。有一次,他帶我們去赴一個他們同鄉人請他的晚餐,都是印度人。他介紹我們給他的鄉親們,卻說是他的兒子媳婦,真有意思!在這點上可以看出他對志摩是多麼喜愛。說到這兒,我又想起一件事不妨提一提,就是在一九四九年,我接到一封信,是泰戈爾的孫子寫來的,他管我叫Cmtie,他在北大留學,研究中文,他說他尋了我許久,好不容易才尋到我的地方,他說他祖父已經死了,他要我給他幾本志摩的詩、散文,他們的圖書館預備拿它翻譯成印度文。可巧那時我在生重病,家裡人沒有拿這封信給我看,一直到一九五○年我才看到這封信,再去信北大,他已經離開了,從此失去聯繫。我是非常的抱恨,以後還想設法來尋找他。從這一點也可以證明泰戈爾的家裡人都拿志摩當做他們自己人一樣的關心,朋友的感情有時可以勝過親生的骨肉,志摩這位寄父對他的愛護真比自己的父親還要深厚得多。所以在泰戈爾離開我們到美國去的時代,他們二人都是十分的傷感,在碼頭上昂著頭看到他老人家倚在甲板的欄杆上,對著我們噙著眼淚揮手的時候,我的心一陣陣直□酸!恨不能抱著志摩痛哭一場!可是轉臉看到我邊兒上的摩,臉色更比我難看,蒼白的臉,癟著嘴,咬緊牙,含著滿腔的熱淚,不敢往下落,他也在強忍著呢!我再一哭,他更要忍不住了。離別的味兒我這才嘗到。在歸途中,志摩只是□著頭一言不發,好幾天都沒有見著他那自然天真的笑容。過了一時,忽然接到老頭子來信,說在美國受到了侮辱,所以預備立刻回到印度去了,看他的語氣是非常之憤怒。志摩接到信,就急得坐立不安,恨不能立刻□到他的身旁。所以在他死前不久,他又到印度去過一次,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的會面。他在印度的時候大受當地人們的歡迎,報上也時常有讚揚他的文章,同他自己寫的詩□,他還帶回來給我看的呢!他在泰戈爾的家裡住了沒有多久,因為生活不大習慣,那兒的蛇和壁虎實在太多,睡在床上它們都會爬上來的,雖然不傷人,可是這種情□也並不好受,講起來都有點兒餘悸呢!他回來後老是悶悶不樂,對老頭子的受辱的事是悲憤到極點,恨透美國人的蠻無情理,輕視詩人,同我一談起就氣得滿臉飛紅,凸出了大眼睛亂罵。我是不大看見志摩罵人的,因為他平時對任何人都是笑容滿面一團和氣的。誰若是心裡有氣,只要看到他那天真活潑的笑臉,再加上幾句笑話,準保你的怒氣立刻就會消失。可是那一個時期他是一直沉默寡言,我知道他心裡有說不出的憤怒在煎熬著他呢!不久他遭母喪,他對他母親的愛是比家裡一切人要深厚,在喪中本來已經十二分的傷心了,再加上家庭中又起了糾紛,使他痛上加痛,每天晚上老是一聲不響的在屋子裡來回的轉圈子,氣得臉上鐵青,一陣陣的胃氣痛,這種情況至今想起還清清楚楚的在我眼前轉。封建家庭的無情、無理,真是害死人,我也不願意再細講了。總而言之,志摩在死前的一年中,他的身心是一直沉湎在不愉快的環境中,他的內心有說不出的苦,所以他本來只預備在北大教一學期書,後來卻決定在年假時,我也一同搬去,預備□居了。誰知道在十一月中,在他突然飛回來的那次就遇險了。

回憶!如果回憶起來,事情太多了。我雖然同他結合了沒有多少年,可是其中悲歡離合的情形倒是不少!寫幾天幾晚也寫不完!我倒是想寫,可是我不敢寫,我沒有這個毅力和勇氣,一回想起來,我這久病的殘軀和這已經受創傷的神經,更負擔不起這種打擊,平靜的心中又湧起煩雜的念頭,刺得我終夜不能合眼。我一直想給志摩寫一個傳,這是我的願望,蜷伏在我腦子裡好久了,最近我是極力的在設法恢復我的康健,以便更好的寫點東西,然而荒了許久的筆已經生了銹,一定要好好的磨煉一番才能應用呢!這短短的一點只能算是記述一小段泰戈爾二次來華的小聚,以後等我精神稍覺回復,再多寫一些往事罷。

1957年,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