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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玩意兒與土器物

現如今吸過鼻煙的人真是不多見。我曾請教過一位吸過鼻煙的內畫大師,問鼻煙到底是什麼樣兒的?吸起來是個什麼感覺?才知道那玩意兒是用上等煙草混合了麝香、冰片等等名貴藥材研磨成的極細的粉,有嫩黃的,有老黃的,還有紫黑色的。據說上等鼻煙需要密封起來,陳化好多年才能夠賣。賣之前還要用茉莉花把煙味兒提出來,聞起來透著那麼清香新鮮。用手指尖抹上一點在鼻孔邊上,然後深深一吸,頓覺一股淳厚酸辣之氣直衝腦門子,「卡卡」兩三個嚏噴一打,提神醒腦,整個人頓時就精神了。

正是因為這玩意兒不僅能開鼻通竅,還能驅寒冷、治頭眩,所以自從利瑪竇把它帶進北京進獻給萬曆皇帝那時候起,就漸漸在京城紮下了根。到了清代中葉,聞鼻煙已經成了京城裡上流社會普遍的雅好,以至於曹雪芹在《紅樓夢》裡專門安排了賈寶玉用鼻煙給晴雯治療感冒的情節。

鼻煙本是洋玩意兒,而且現在不常見。有意思的是現代大多數人知道這個詞並不是因為鼻煙本身,而是通過盛放這種洋玩意兒的土器物——畫著內畫的煙壺。

現在常見的煙壺鴨蛋大小,水晶一般光潤剔透,雪白宣紙似的內壁上勾勒著精美的書畫作品,或秀麗靈動的山水花鳥,或俊朗細膩的人物肖像,或飄逸古樸的真草隸篆……無不透著那麼氣韻生動,那麼文雅精緻。與鼻煙不同的是,這種畫著內畫的鼻煙壺卻是地道的北京貨。

或許在西方人眼裡鼻煙更像是藥物,所以當初利瑪竇裝鼻煙的瓶子就是錫制的小藥瓶。可既然傳進了咱皇宮大內,也就必得講究起來不是?康熙年間宮裡的造辦處專門設計出了口小肚大的專用鼻煙瓶,不僅有金屬的,還有陶瓷的、水晶的、料器的等等。瓶口用特製的瑪瑙蓋子封嚴實,蓋子裡還插著一把㧟鼻煙用的袖珍小勺。只是那時並沒有「煙壺」這個稱謂。那時的鼻煙還叫「士那乎」。「鼻煙」這個中國名是雍正皇帝親自給起的。

受皇帝影響,宮裡宮外的人都對這帶著洋味兒的新鮮玩意兒愛不釋手。到了乾隆年間,在那位熱愛藝術的皇帝引領下,這能攥在手心裡把玩的小瓶子簡直發展成了一種精湛的工藝品。單說使用的材料就無奇不有,什麼玉器、石器、料器、瓷器、竹器、木器、象牙、牛角乃至鯊魚皮等等一應俱全。甚至長在樹上的石榴也能讓匠心獨具的藝人做成煙壺。據說石榴煙壺要在石榴長得不大不小的時候把籽抽出去再套上模子,讓石榴皮既不破裂也不乾癟,培養過程相當複雜。而煙壺的製作技藝更是集工藝美術之大成,雕漆、雕刻、花絲、金漆鑲嵌、燒瓷、景泰藍等等無所不用。單是玻璃就有單色玻璃、套色玻璃、金星玻璃、琺琅彩玻璃、攪胎玻璃等等多少種。

北京人喜歡玩兒,而且玩兒得認真,玩兒得下工夫。什麼玩意兒經北京人之手一擺弄必能玩兒出彩來。以至於到了後來,竟然在手心裡的煙壺上誕生了一門獨特的藝術——內畫。這種技藝集傳統書畫與煙壺製作工藝於一身,於方寸間展現繪畫之精妙,書法之俊美,正可謂壺小乾坤大,讓小小的煙壺蘊含了深厚的人文底蘊。外行人往往猜不出這「鬼斧神工」的藝術品是怎麼畫出來的,甚至有傳說是半夜三更狐仙鑽到煙壺裡畫的,所以又叫「鬼畫壺」。

內畫當然是人畫出來的。不過究竟是誰發明的並沒有明確記載。有一種說法是,曾經有一個外地小吏進京辦事寄宿在京郊的一個古廟裡,與和尚聊天時無意間掏出身上帶的玻璃煙壺正打算吸,卻發現壺裡的鼻煙已經沒有了。於是就一邊說話一邊用小竹籤刮煙壺內壁上黏著的那點殘存的煙末。刮著刮著,忽然覺得那棕褐色壺壁上一道道深深淺淺、疏密弧曲的刮痕彷彿條條竹枝,於是信口說道:「瞧,我這不刮出一幅倪瓚的《竹枝圖》嗎?」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小吏走後,和尚沒事就琢磨這事兒,用長長的竹籤子做成帶鉤的筆在玻璃煙壺裡反覆勾勒,就這麼著竟發展成了獨門絕技——內畫壺。

遺憾的是,和尚並沒有在內畫上落款,也就沒有人知道他怎麼稱呼。現存最早的有落款的內畫反倒是一個並不專畫內畫的嶺南派畫家的作品,他叫甘恆文,時間是嘉慶二十一年(1816)。

北京人從來不拒絕新鮮玩意兒,而且還能把新鮮玩意兒充分本土化,甚至玩兒到登峰造極的地步。到了晚清,京城裡上至皇親國戚,下到平民百姓,吸鼻煙已是蔚然成風。而描繪出世間萬物、人生百態的內畫也使煙壺的藝術水準達到了巔峰。當時京城裡有所謂內畫四大名師之說,分別是馬少宣、葉仲三、周樂元、丁二仲。內畫壺真是個好玩意兒,京城的老少爺們兒泡茶館兒或逗蛐蛐時,誰若是能從懷裡掏出個帶著四大畫師落款的煙壺把玩,那可是一件體面的事。小小的煙壺彰顯出主人的文化素養、審美習尚乃至心理特徵,代表著身份和品位,承載了其他玩意兒所不具備的獨特精氣神。更有意思的是,民國以後,吸鼻煙的嗜好漸漸被抽紙煙所取代,可原本只是包裝工具的煙壺非但沒有被淘汰,反而因為有了精妙內畫所賦予的靈魂而獨立存在並且傳承至今。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京城的手藝人崇尚功夫,追求的是用常見的器物展現深厚的功底。內畫和這種藝術精神簡直是天作之合。一個平常的小玻璃瓶,先要灌進金剛砂反覆來回搖晃,把那原本光滑的內壁打磨出類似宣紙的效果。然後要一手握穩煙壺,另一隻手用竹籤子做成的帶鉤的狼毫筆蘸上顏料伸進細小的壺口細細勾畫。那在彎曲壺壁上勾勒出的每一筆只要畫上就不易塗改。畫到最後,若是不留神錯上一筆,則前功盡棄。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和通常的繪畫不同,畫內畫時必須反向落筆。不光所畫的圖案跟眼睛看的完全相反,而且連描繪的順序也是完全相反的。就比如要畫隻老虎,正常的順序是先畫頭再畫鬍子,可內畫需要反過來,先畫鬍子再畫頭,這樣從外面看起來那鬍子才能長在頭上。練就這手彆扭的功夫不僅需要極大的耐性,還需要敏銳的反應和很高的悟性。所以真正掌握這門技藝的工匠並不多,最盛時也不過百人。

老手藝人往往把手藝看得比命還重,這種極端的敬業讓他在收徒的時候講究寧缺毋濫,碰不到得意門生情願把本事爛在肚子裡也不外傳。而且畫畫兒的又不同於一般的工匠,他們在自尊自傲的同時還多了幾分懶散和隨性。這就使得當初京城內畫四大名師裡除了葉仲三的手藝傳承至今,其餘的已基本見不到了。據說現在北京城裡能畫一筆好內畫的人不足十位,追根溯源全是葉派弟子,而其中堪稱大師的只有劉守本和高東昇師徒二人。

穩健持重的高東昇先生是葉派內畫的第四代傳人。他的畫風典雅、端莊,流露著京城特有的古樸與大氣。更可貴的是,作為六零後的高先生除了可以畫出整套《百子圖》、《清明上河圖》等神形兼備的傳統題材外,還借鑒了油畫的手法創作出惟妙惟肖的人物肖像,那生動的氣韻流淌著東方的筆墨情韻,又融進了西畫的光影變化,簡直比照片還要活靈活現。當丹麥女王瑪格麗特二世從他手中接過繪製著自己頭像的水晶內畫壺時,也不禁驚喜地睜大了眼睛說道:「太漂亮了。我非常喜歡。你真了不起!」

煙壺本自西方來,經過在北京城裡兩三百年的錘煉融合,讓北京人玩兒到了極致,竟然演變成了精緻的玩意兒。現如今,它又走出國門漂洋過海去了西方,受到了比在北京熱烈得多的追捧。其中意味,豈是一個小小的煙壺能夠承載得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