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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籠架鳥

愛找樂呵,喜歡玩兒,是京城老少爺們兒的一種品性。他們從來不懶。他們非常勤奮地玩兒,非常投入地鑽研怎麼玩兒。不光是玩兒手裡的煙壺、核桃等等器物,更喜歡玩兒花鳥蟲魚等等活物,而其中玩兒鳥兒的樂呵似乎最為豐富。從逮兔抓雀的鷹、隼到滿天飛元寶的鴿子,從專聽鳴叫的百靈、畫眉到學人說話的鷯哥、八哥,還有漂亮的鸚鵡、能開箱子叼錢的交子……各種樂呵無奇不有。

玩兒鳥兒的嗜好多半是從宮裡傳出來的。據說,當初頤和園裡有專門馴鳥兒的太監,不但在園子裡養著成百上千隻觀賞鳥兒,甚至能把成群的灰喜鵲馴得圍繞著昆明湖上划行的龍舟飛翔鳴叫,讓船上的皇帝、后妃們聽得心裡那叫一喜興。

最初玩兒鳥兒的大多是些吃俸祿的八旗子弟。他們精心地喂鳥兒、馴鳥兒,形成了很多玩兒鳥兒的規矩,就連什麼樣的人養什麼鳥兒都有專門的說道。比如講「文百靈、武畫眉」。儒雅之士講究在家伺候淨口百靈,要給自己的鳥兒找另一隻音色好的鳥兒當老師,直馴得它能順順溜溜一口氣哨出規矩的「十三套」才算玩兒到家。行伍出身的爺講究大清早起來遛畫眉。天剛濛濛亮,就得爬起來穿上衣裳,擺開武架勢甩開膀子搖晃著倆沉重的大鳥籠子行走個十幾里去後海或是護城河畔遛鳥兒,全當是習武練功了。

上層社會玩兒什麼,老百姓就崇尚什麼,社會上就流行什麼。從清末到民國,京城裡玩兒鳥兒的已不再僅僅是有錢有閒的旗人,那些縉紳富戶乃至平民百姓無論高低貴賤也都以養隻鳥兒為榮。儘管大家的身份地位相去甚遠,但有了這個共同愛好,一聊起鳥兒來就彷彿「肩膀齊是弟兄」了,彼此心裡透著些親近。北京人對於鳥兒投入了太多的心程。即使在動盪的歲月裡有些人依然愛鳥如命,甚至傾其所有投身於此,就像話劇《茶館》裡松二爺說的那句:「我餓著不能叫鳥餓著。」或許,那些精靈的啁啾歡鳴就是支撐他們活下去的希望,而提籠架鳥的生活也儼然成了古都文化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所謂提籠架鳥,其實是兩種不同的玩兒鳥方式。提籠講的是籠養鳥,而且不同的鳥兒要用不同的籠子。畫眉有畫眉籠,靛頦兒有靛頦兒籠,養紅子要用長方形穹頂的丘子籠等等。籠養鳥主要的玩兒法是聽它哨。其中最好聽的恐怕就數紅子了。

紅子並不是紅顏色的鳥兒,而是黑頭、灰翅、黑爪子、淡淡的肚皮,學名叫沼澤山雀。這種鳥兒體態清秀,個頭不大,體重不到一兩沉。調教紅子是一件很麻煩的事兒,必須從小雛子剛剛能在窩裡扇動翅膀那天就開始。過了這個節骨眼兒,就再也馴不出來了。調教出來的紅子鳴叫起來委婉多變,而且明澈空靈,穿透力極強。紅子是有個性的鳥兒,它從來不學其他鳥兒叫,而其他鳥兒卻要模仿紅子的叫聲。百靈十三套裡就專門有一套是模仿紅子的,叫做紅子口兒。

後海附近曾有一隻紅子,每天清晨在湖邊撕錦裂帛般哨個不停,那「咿哩紅兒、咿哩紅兒、咿哩咿哩紅兒」的樂音悠揚清亮,能藉著水音兒穿過湖面,讓整個後海都迴盪著尾音兒,撥動得對岸遛早兒人的心弦也跟著它歡快地顫抖,聽得心底不可思議的美妙。

架鳥,說的是拿桿兒養的鳥兒,可以打彈兒,可以開箱,可以叼錢,玩兒的是個互動性。

最普通的架鳥當屬梧桐,是一種黑頭、灰身、黑尾巴的候鳥兒,《詩經》裡那句「交交桑扈,有鶯其羽」說的就是它。梧桐個頭兒較大,輕輕握在手裡一把攥不住。有意思的是那個大錐子似的短喙是可以變色的。小時候純黑,只在最尖端有一抹鵝黃色小月牙。長大後黃色漸漸增多,而且歲數越大色越黃。等鳥老了竟變成一個蜜蠟似的黃嘴。北京人喜歡玩兒飛得快的小鳥兒,所以叫墨嘴。天津人喜歡玩兒漂亮的老鳥兒,所以也叫蠟嘴。

秋風瑟瑟之時,成群的梧桐從東北飛往南方。有那捕鳥人會專門到京郊的山裡用網子粘下來,放在大籠子裡帶到鳥市上賣。養梧桐的以年輕人居多。他們挑選那看著精神,毛色光亮順溜的小梧桐,套上自己用棉線或麻繩編成的小辮子似的脖兒索,用一隻精美的鉤子連上鳥兒繩,拴在三尺來長的鳥槓上。那個鉤子通常是鐵或銅的,製作得特別講究,可以自由轉動而不輕易脫落,也不會把鳥繞住。那根手指粗細的鳥槓也有不少說道,有紅木的、六道木的,還有上好紫檀做的。兩頭有銅箍,攥在手上本身就是件漂亮的玩物。

年輕人馴梧桐的第一步通常是含口涼水噴它一下子,然後餓它,為的是褪去鳥兒的野性。上歲數的人覺得這麼做殘忍,另有花工夫調教的妙法。總之,是要馴它站槓。之後,慢慢地調教它吃手上的食。過去把馴鳥兒的人稱為鳥兒把勢,也有人理解應該寫成「把食」。鳥兒不通人性,之所以能聽人的話還不是為了一口吃食?

喂梧桐的食是小麻籽:紅豆大小,捧上一小把,梧桐一咬嘎崩脆。一開始那鳥兒是站在槓上探頭探腦地吃,過一兩天熟了可以把槓繩放長了讓它飛起來吃,再過幾天打開鉤子讓它自由飛落在手上吃。漸漸地,手離槓子的距離越來越遠,而手上的麻籽數越來越少,從一小把到十幾粒,再到幾粒,最終減到兩粒。梧桐熟悉了人手,飛落在微微翹起的中指上覓食,它大概以為那中指就是槓子吧?

調教梧桐的目的不是讓它吃手中的食,而是讓它打空中的彈兒,也就是飛起來叼住拋射到空中的小彈丸,所以馴的時候就得一點一點拋飛食讓它接著吃。拋的高度從半尺到一尺,再到兩三尺……逐漸增加高度,餵食的難度也逐漸增加,開始是一粒,之後吃完一粒再拋一粒,馴它飛起來連吃兩粒。這是打彈兒的基礎,接下來就可以換成專用的彈兒了。

梧桐叼的彈兒要比麻籽大,所以才吞不下去。早先的彈兒是骨頭做的,只有白色。現在有用塑料做的,有金黃、粉紅、翠綠等等顏色,像一顆顆晶瑩的珠子,拋在空中璀璨搶眼。梧桐叼彈子一次兩顆,頭一顆叫底彈兒,第二顆要比頭一顆大些,稱為蓋彈兒。但見馴鳥兒者左手輕輕攏住梧桐,然後轉腰展臂,順勢一悠拋到半空,右手隨即高高拋出一顆底彈兒。那鳥兒撲稜稜飛了上去,一口銜住。之後的蓋彈兒可不是拋的,而是用一支長長的空心銅管做成的吹桶一口氣吹射上天的。兩顆彈兒在一個方向都是低水平的玩兒法。真正的高手可以馴得那鳥在空中以十幾米的半徑盤旋兩三周後,再銜住蓋彈兒。兩顆彈兒在梧桐嘴裡碰撞發出清脆聲響的瞬間,就是馴鳥者最幸福的時刻。梧桐能練就這手功夫全是憑他吹射蓋彈兒時一寸一寸轉換著角度領出來的,那可是個耗工夫的活兒。

梧桐打彈兒的時候也是北京天氣最冷的時候。玩兒梧桐的地方講究找豁亮的空場。所以,後海宋慶齡故居前那一大片冰面當然就是最佳選擇。梧桐在天上轉半圈叫月牙,轉一周叫做一盤。據說頂級高手可以讓梧桐圍繞著整個後海上空轉上六盤。

那盤旋飛翔的靈羽劃過青灰色的長空,羽翼上映照著一抹冬日暖陽,攪動得幾近凝固了的寒氣也一下子活躍起來,看得人心裡覺得敞亮。等到那精靈「嗒」的一聲銜著蓋彈兒的剎那,就像是從遙遠的高天深處突然傳來一簇電波,讓人的魂魄不由得隨之猛然一振,頃刻間沒有了思想和意識,分不清自己是人,還是那鳥兒。

玩兒鳥兒有四層境界:首先是把鳥兒當寵物養活,但人與鳥卻僅是貌合神離。第二層是駕馭和控制鳥兒,搭工夫,用心思調教它玩兒活。第三層是人與鳥之間能夠有情感的溝通,漸漸地形神合一。而最高一層就是達到人鳥交融時的忘我,在某個瞬間體會到自己隨了那鳥兒消失在一個空靈的世界裡,就比如在紅子鳴叫的一瞬間,就比如在梧桐打彈兒的一瞬間。這種生活的藝術,被養鳥兒人發展到極致,也讓他們從中體味到某種哲理。

梧桐一般只養冬天一季。清明剛過,春暖花開,梧桐就要換毛了。而且天氣一熱,鳥兒也受不了那麼高強度的訓練。這時候養梧桐的人要把它放回到大自然裡。

在胡同裡是放不走梧桐的。即便放了,到鐘點兒它准飛回來吃食。所以放梧桐的時候要特意把它帶到西郊的或北郊的大山裡。之後飽飽地餵它吃上一頓,解開脖兒索,任憑它箭一般頭也不回地撲稜稜飛進山林,「咬咬咬」地鳴叫著消失在藍天深處。一段緣分就此了斷。來年即使再見,那梧桐也早把本事忘得一乾二淨,而那曾經的主人也已然恍若隔世了。

人是有情的。而鳥兒,畢竟只是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