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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酒缸,小酒鋪兒

我記事兒的時候,北京已經沒有了老捨筆下的茶館。街邊那些賣茶的僅僅算是個攤位——一張半舊的桌子上擺放著一摞藍邊白瓷碗,幾個大小不等的木頭板凳或是綠帆布馬扎兒圍在四周。所賣的茶是用最便宜的茶葉煮出來的,盛在桌子底下的大白搪瓷桶裡預備著。有人要喝時,就用水舀子舀在瓷碗裡冒著熱氣端過來,黃澄澄的。這就叫大碗茶,二分一碗。

大碗茶沒什麼茶香,更談不上回甘,只是略微帶些苦澀,多少算有些茶味兒吧。喝大碗茶的都是過路人為瞭解渴,也有外地人坐下來歇腳,順便向賣茶的大媽打聽去王府井怎麼走。至於意象中老北京茶館裡種種閒散和悠然,在這兒是完全見不到的。不過,我小時候胡同口高台階上的小酒鋪兒裡,倒是洋溢著地道的京范兒。

酒鋪兒,曾經是北京非常興隆的一種業態,幾乎隔上幾條胡同就能有一家。大的在街面兒上,能擺下四五張八仙桌;小的往往藏在兩條胡同的交叉口,也就能容下五六個主顧。那時的酒鋪兒完全不同於現在的酒吧,算不上什麼高消費,更沒有半點兒小資情調。那時的酒鋪兒是街坊鄰居湊熱鬧的所在,與貧富無關,只是承載著百姓簡單的快樂。

酒鋪兒的前身是老北京街頭巷尾必備的大酒缸,算是「五味神」之一。一口蓋著木頭蓋子的大缸下半截子埋在地裡,上半截子就成了圓桌,掌櫃子備一些簡單的酒菜,供周圍的街坊鄰居們沒事兒的時候過來喝上兩口。而所謂「五味神」也就是五種帶著香味兒的店舖:油鹽店、茶葉鋪、大酒缸、中藥鋪和香燭鋪,給簡樸、淳雅的胡同生活帶來陣陣幽香。只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酒鋪兒裡已經不見了埋在地下半截子的大酒缸,而改成簡易八仙桌了。

酒鋪兒裡賣的自然是酒,可從來沒見有茅台、西鳳,連瓶裝的二鍋頭都不算多。要是哪家酒鋪兒偶爾擺出幾瓶四特,那成了胡同裡的老少爺們兒口口相傳的話題:「嘿!酒鋪兒上四特了嘿!據說誰誰誰最愛喝這種酒。那個香呀!」「怎麼著?二哥。打算餓上一禮拜買瓶四特孝敬老丈人桿子去?」

酒膩子們來喝的主要是散裝白酒,就在櫃檯上那兩個二尺多高的棕黑色陶罐子裡盛著。便宜的一毛三一兩,貴的一毛七一兩。據說那貴的就是二鍋頭了。打酒的店員一手揭開裹著紅布的木頭蓋子,另一隻手捏著酒墩子的長柄,「咚」的一聲把墩子頭穩穩地垂入罐底,又迅速拉上來。頓時,濃郁的酒香順著酒墩子飄散開來,竄進斜倚在櫃檯旁那位酒膩子的鼻孔裡。於是他猛吸一口,酒香直入心肺。待到滿滿一墩子酒半滴不撒地倒進他面前那只粗瓷酒碗裡,酒膩子已然進入微醉的狀態,悠然不迫地搖著頭哼唱起了二黃調。

真正的酒膩子開了門就來報到。他們大多是留著鬍子的老爺子,多少有些邋遢,卻帶著老北京特有的莊重感,每天過來認真地喝酒。有時打上四兩喝上大半天,有時乾脆帶上倆燒餅泡到天擦黑兒。他們來尋求的是單純的酒的快樂,所以也不需要什麼下酒菜。只要花四分錢買塊醬豆腐放在小碟裡,再向酒鋪兒門口賣果子的二嬸子要上個帶把兒的山裡紅或海棠果,他就那麼捏著山裡紅的把兒用果子頭蘸著醬豆腐咂摸著滲酒。身體不時隨著某種節奏微微晃著,彷彿要讓渾身上下的每一個細胞都浸透了酒氣,又像是飄遙在某段古老的戲文裡。他們已然變成了酒鋪兒裡的一道不可替代的風景,只是永遠只靜坐在燈火闌珊處,永遠那麼不緊不慢地滲著,偶爾和相熟的老街坊有一搭沒一搭地扯幾句閒話。

這樣神仙似的酒膩子其實並不多,每個酒鋪兒也就一兩位。他們往往是附近的老住戶,有的從穿開襠褲的時候就在這幾條胡同裡轉悠。或許歷經滄桑之後一切都如過眼雲煙,只有這四兩白酒和透過窗戶斜撒進來的那抹暖陽能給他們帶些快樂吧?

大部分顧客與其說是來喝酒,不如說是下班之後來這聚會的。黃昏剛過,酒鋪兒的氣氛就開始熱烈起來,家住周圍胡同的工人師傅是這裡的常客。那個時候國營大廠工人的收入在各個行業裡相對算高的,像電子管廠的工人簡直就是今天的白領階層。四五十歲的老爺們兒家裡自有媳婦操持,孩子們也用不著輔導功課。下班以後把自行車往酒鋪兒門口一支,哥兒幾個聚在一塊堆兒先喝上頓小酒,山南海北侃個溜夠。閒在中帶著特有的豪爽。

這樣的酒自然不是空著肚子喝的,通常要湊上幾盤子玻璃櫃檯裡整齊碼放的冷葷和小菜。大家爭搶著出錢,透著仗義和局器。有切好的蒜腸、粉腸、豬頭肉,還可以是炸花生米或拍黃瓜。有一種叫開花豆兒的炸酥蠶豆,不僅嚼起來鹹香酥脆,而且便宜實惠,往往最招主顧們喜歡。若是老酒膩子得著一顆開花豆兒,他會先嘬乾淨上面的鹽粒子喝上大半杯,再把棕色的豆殼兒剝下來放在桌子上,就著兩個豆瓣慢慢滲上一整杯,最後捏起那個空豆殼兒再過上小半杯的癮。

社會上的奇聞逸事和小道消息是酒鋪兒永恆的話題,他們用清醇悅耳的京腔議論著,當然也免不了有人藉著酒勁兒發洩一下胸中的悶氣,罵上幾句痛快痛快嘴。愣頭青小伙子的興趣則在於聽上幾個一語雙關的葷段子,結果往往是自己變成了被打趣的對象,招得師傅們哄堂大笑。酒鋪兒的空氣也沾染了歡樂的氣氛,混合著酒氣、煙氣和開花豆兒的香味兒在微醉中蕩漾起來。偶爾會有一個半大小子風風火火衝進來高喊:「爸,我媽讓你回家拉煤呢!」……

等到酒喝透了,街邊電線桿子上的路燈也亮了,年長的師傅說句:「散了,散了,明兒個再聚。」大夥兒才紛紛出門蹬上飛鴿或永久各回各家。

酒鋪兒裡也有賣啤酒的,但喝的人不多。可能是因為北京人傳統的飲酒方式更傾向於細品慢滲,而喝啤酒的那種豪飲與這種傳統相去甚遠吧?啤酒的流行是上世紀70年代末,大批軍墾的返城知青帶回了東北喝啤酒的習慣。當時的啤酒是裝在大罐裡運來的散啤,倒在玻璃酒升裡賣,一升正好倒出四杯。幾個人就盤子生西紅柿就能喝上一氣。後來這種風氣漸漸蔓延開來。到了夏天,家家戶戶拿個暖水瓶打回啤酒當冷飲,曾經一度喝得北京啤酒短缺。好像沒過兩年,瓶裝的啤酒就大批上市了。

也就是在啤酒熱後不久,胡同裡的人們漸漸忙碌起來,有閒心在酒鋪兒坐下來慢慢喝的人越來越少了。隨著最後幾個老酒膩子的離去,小酒鋪兒淡出了人們的視野。而那些店舖也不知什麼時候都變成餐廳或是髮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