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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蟋蟀]

陸蠡

本文收入在陸蠡的散文集《海星》。陸蠡是天台人,而天台人每年農曆的大暑至中秋,民間都有「打油奏」即「鬥蟋蟀」的習俗。1936年7月20日,他在《海星》後記中說:「開始寫這些短篇,是在一九三三年的秋天。因了一種喜悅,每次寫兩三百字給比我年輕的小朋友們看的。不久成了三篇五篇十幾篇,一位朋友替我拿去發表了……《海星》是我所寫的第一篇,所以把它取作書名了。」

小的時候不知在什麼書上看到一張圖畫。題的是「愛護動物」。圖中甲兒拿一根線繫住蜻蜓的尾,看它款款地飛。乙兒搖搖手勸他,說動物也有生命,也和人一樣知道痛苦,不要殘忍地虐殺它。

母親曾告訴我:從前有一個讀書人,看見一隻螞蟻落在水裡,他拋下一莖稻草救了它。後來這位讀書人因誣進下獄,這被救的螞蟻率領了它的同類,在一夜工夫把獄牆搬了一個大洞,把他救了出來。

父親又說:以前有一個隋侯,看見一隻鷂子追逐著黃雀。黃雀無路可奔,飛來躲在他的腳下。他等鷂子去了,才把它放走。以後黃雀銜來一顆無價的明珠,報答他救命的恩德。

在書上我又讀到:「麟,仁獸也,足不履生草,不戕生物。」

所以,我自幼便懷著仁慈之意,知道愛惜它們的生命。我從來不曾用線繫住蟬的細成一條縫似的頭頸,讓它鼓著薄翅團團轉轉的飛。我從來不曾用頭髮套住蟋蟀的下顎,臨空吊起來颼颼地轉,把它弄得昏過去,便在它激怒和昏迷中引就它們的同類,促使它們作死命的嚙鬥。我從來不曾用蛛網絡纏在竹箍上,來捉夏日停在牆壁上的雙雙疊在一起的牛虻。也從來不曾撕斷蚱蜢的大腿,去餵給母雞。

在動物中,我偏愛蟋蟀。想起這小小的蟲,那曾消磨了多美麗的我的童年的光陰啊!那時我在深夜中和兩三個淘伴躡手躡腳地跑到溪水對岸的石灘,把耳朵貼在地上,屏住氣息;細辨在土磡的旁邊或石塊底下發出的瞿瞿的蟋蟀的聲音所來自的方向。偷偷跑上前去,用衣袋裡的麥麩做了記認,次晨在黎明時覓得夜晚的原處,把可愛的蟲捉在手裡。露濡濕了赤腳穿著的鞋,衣襟有時被荊棘抓破,回家來告訴母親說我去望了田水回來,不等她的盤詰,立刻便溜進房中,把捉來的蟋蟀放在瓦盤裡,感到醉了般的喜悅,有時連拖泥帶水的鞋子鑽進床去,竟倒頭睡去了……

我愛蟋蟀,那並不是愛和別人賭錢鬥輸贏,雖則也往常這樣做。但是我不肯把戰敗者加以凌虐,如有人剪了它們的鞘翅,折斷了它們的觸鬚,卑夷地拋在地上,以舒小小的心中的怨憤。我愛著我的蟋蟀,我愛它午夜在房裡蛩蛩的「彈琴」,一如我們的術語所說的。有時夢中恍如我睡在碧綠的草地上,身旁長著不知名的花,花的底下鬥著雙雙的蟋蟀;我便在它們的旁邊用粗的石塊疊成玲瓏的小堆,引誘它們鑽進這石堆裡,我可以隨時來聽它們的鳴鬥,永遠不會跑開……

我愛蟋蟀,我把它養在瓦盤裡,盤裡放了在溪中洗淨了的清沙,復在其中移植了有芥子園畫意的細小的草,草的旁邊放了兩三潔白的石塊,這是我的庭園了。我滿足於自己手創的天地,所謂壺底洞天便是這般的園地更幻想化的罷了,我曾有時這樣想。我在沙中用手指掏了一個小洞,在洞口放了兩顆白米,一莖豆芽;白米給它當作乾糧,豆芽給它作潤喉的果品。我希望這小小的庭園會比石灘上更舒適,不致使它想要逃開。

在濛濛的雨天,我拿了這瓦盤到露天底下去承受這微絲般的煙雨,因為我沒有看到露水是怎樣落下來的,所以設想這便是它所喜愛的露了。當我看到烏碧的有美麗的皺紋的鞘翅上蒙著細微的霧粒,微微開翕著欲鳴不鳴似的,伴著一進一退地顫抖著三對細肢,我也感到微雨的涼意,想來抖動我的身軀了。有時很久不下細雨,我便用噴衣服的水筒把水噴在蟋蟀的身上。

聽說蟋蟀至久活不過白露。鄰居的哥兒告訴我說。

「為什麼呢?」

「那是因為太冷。」

「只是因為太涼麼?」

「怕它的壽命只有這幾天日子罷。」

於是我翻開面子撕爛了的舊黃的歷本,去找白露的一天,幾時幾刻交節。我屈指計算著我的蟋蟀還可以多活幾天,不能盼望它不死,只盼望它是最後死的一個。我希望我能夠延長這小動物的生命。

早秋初涼的日子,我便用棉花層層圍裹著這瓦盤,沙中的草因不見天日枯黃了,我便換上了綠苔。又把米換了米仁。本來我想把它放在溫暖的灶間裡,轉想這是不妥的,所以便只好這樣了。

我天天察看這小蟲的生活。我時常見它頭埋在洞裡,屁股朝外。是避寒麼,是畏光麼?我便把這洞掏得更深一些。又在附近挖了一個較淺的洞。

有一天它吃了自己的觸鬚,又有一次嚙斷自己的一隻大腿,這真使我驚異了。

「能有一年不死的蟋蟀麼?」我不只一次地問我的母親。

「西風起時便禁受不住了。」

「設若不吹到西風也可以麼?」

「那是可憐的秋蟲啊!你著了蟋蟀的迷麼?下次不給你玩了。」

我屈指在計算著白露的日期。終於在白露的前五天這可憐的蟲便死了。天氣並不很冷,只在早晨須得換上裌衣,白晝是熱的。園子裡的玉蜀黍,已經黃熟了。

我用一隻火柴盒子裝了這死了的蟲的肢體,在園子的一角,一株芙蓉花腳下挖了一個小洞,用瓦片砌成了小小的墳,把匣子放進去,掩上了一把土,復在一張樹葉上放了三粒白米和一根豆芽,暗暗地祭奠了一番。心裡盼望著夜間會有黑衣的哥兒來入夢,說是在地下也平安的罷。

「你今天臉色不好。著了涼麼!孩子?」

母親這樣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