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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書]

葉聖陶

因為是家中獨子,葉聖陶從小就被寄予厚望,三歲時開始識字、練字,六歲時已經識字三千。父親葉仁伯不主張「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常帶葉聖陶去茶館聽說書、聽昆曲。小書像《描金鳳》、《文武香球》、《三笑》、《珍珠塔》,大書像《三國誌》、《水滸》、《英烈》,他最多的聽過三四遍,常常陶醉其中。

因為我是蘇州人,望道先生要我談談蘇州的說書。我從七八歲的時候起,私塾裡放了學,常常跟著父親去「聽書」。到十三歲進了學校才間斷。這幾年間聽的「書」真不少。「小書」如《珍珠塔》《描金鳳》《三笑》《文武香球》,「大書」如《三國誌》《水滸》《英烈》《金台傳》,都不止聽一遍,最多的聽到三遍四遍。但是現在差不多忘記乾淨了,不要說「書」裡的情節,就是幾個主要人物的姓名也說不齊全了。

「小書」說的是才子佳人,「大書」說的是歷史故事跟江湖好漢,這是大概的區別。「小書」在表白裡夾著唱詞,唱的時候說書人彈著三弦;如果是雙檔(兩個人登台),另外一個就彈琵琶或者打銅絲琴。「大書」沒有唱詞,完全是表白。說「大書」的那把黑紙扇比較說「小書」的更為有用,幾乎是一切「道具」的代替品,諸葛不離手的鵝毛扇,趙子龍手裡的長槍,李逵手裡的板斧,胡大海手托的千斤石,都是那把黑紙扇。

說「小書」的唱唱詞據說是依「中州韻」的,實際上十之八九是方音,往往「ㄣ(en恩)」「ㄥ(eng亨的韻母)」不分,「真」「庚」同韻。唱的調子有兩派:一派叫「馬調」,一派叫「俞調」。「馬調」質樸,「俞調」婉轉。「馬調」容易聽清楚,「俞調」抑揚太多,唱得不好,把字音變了,就聽不明白。「俞調」又比較是女性的,說書的如果是中年以上的人,勉強逼緊了喉嚨,發出撕裂似的聲音來,真叫人坐立不安,渾身肉麻。

「小書」要說得細膩。《珍珠塔》裡的陳翠娥見母親勢利,冷待遠道來訪的窮表弟方卿,私自把珍珠塔當作幹點心送走了他。後來忽聽得方卿來了,是個唱「道情」的窮道士打扮,要求見她。她料知其中必有蹊蹺,下樓去見他呢還是不見他,躊躇再四,於是下了幾級樓梯就回上去,上去了又走下幾級來,這樣上上下下有好多回,一回有一回的想頭。這段情節在名手有好幾天可以說。其時聽眾都異常興奮,彼此猜測,有的說「今天陳小姐總該下樓梯了」,有的說「我看明天還得回上去呢」。

「大書」比較「小書」尤其著重表演。說書人坐在椅子上,前面是一張半桌,偶然站起來,也不很容易迴旋,可是像演員上了戲台一樣,交戰,打擂台,都要把雙方的姿態做給人家看。據內行家的意見,這些動作要做得沉著老到,一絲不亂,才是真功夫。說到這等情節自然很吃力,所以這等情節也就是「大書」的關子。譬如聽《水滸》,前十天半個月就傳說「明天該是景陽岡打虎了」,但是過了十天半個月,還只說到武松醉醺醺跑上岡子去。

說「大書」的又有一聲「咆頭」,算是了不得的「力作」。那是非常之長的喊叫,舌頭打著滾,聲音從闊大轉到尖銳,又從尖銳轉到奔放,有本領的喊起來,大概佔到一兩分鐘的時間:算是勇夫發威時候的吼聲。張飛喝斷灞陵橋就是這麼一聲「咆頭。」聽眾聽到了「咆頭」,散出書場來還覺得津津有味。

無論「小書」和「大書」,說起來都有「表」跟「白」的分別。「表」是用說書人的口氣敘述;「白」是說書人說書中人的話。所以「表」的部分只是說書人自己的聲口,而「白」的部分必須起角色,生旦淨丑,男女老少,各如書中人的身份。起角色的時候,大概貼旦丑角之類仍用蘇白,正角色就得說「中州韻」,那就是「蘇州人說官話」了。

說書並不專說書中的事,往往在可以旁生枝節的地方加入許多「穿插」。「穿插」的來源無非《笑林廣記》之類,能夠自出心裁的編排一兩個「穿插」的當然是能手了。關於性的笑話最受聽眾歡迎,所以這類的「穿插」差不多每回可以聽到。最後的警句說了出來之後,滿場聽眾個個哈哈大笑,一時合不攏嘴來。

書場設在茶館裡。除了蘇州城裡,各鄉鎮的茶館也有書場。也不止蘇州一地,大概整個吳方言區域全是這批說書人的說教地。直到如今還是如此。聽眾是士紳以及商人,以及小部分的工人農民。從前女人不上茶館聽書,現在可不同了。聽書的人在書場裡欣賞說書人的藝術,同時得到種種的人生經驗:公子小姐的戀愛方式,吳用式的陰謀詭計,君師主義的社會觀,因果報應的倫理觀,江湖好漢的大塊分金,大碗吃肉,超自然力的宰制人間,無法抵抗……也說不盡這許多,總之,那些人生經驗是非現代的。

現在,書場又設到無線電播音室裡去了。聽眾不用上茶館,只要旋轉那「開關」,就可以聽到叮叮咚咚的絃索聲或者海瑞、華太師等人的一聲長嗽。非現代的人生經驗利用了現代的利器來傳播,這真是時代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