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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娛樂]

周作人

周作人,紹興人,著名散文家、文學理論家、評論家、詩人、翻譯家、思想家、中國民俗學開拓人。在「三味書屋」裡,他接受了傳統的國學教育,古文功夫很高。1901年入江南水師學堂,後考上官費留學生,留學日本。1927年,李大釗被張作霖絞死,他冒著生命危險把李大釗的子女李葆華和李星華藏在北京西城八道灣胡同的家中。

我不是清教徒,並不反對有娛樂。明末謝在杭著《五雜組》卷二有云:

大抵習俗所尚,不必強之,如競渡游春之類,小民多有衣食於是者,損富家之羨鏹以度貧民之餬口,非徒無益有損比也。

清初劉繼莊著《廣陽雜記》卷二云:

余觀世之小人未有不好唱歌看戲者,此性天中之詩與樂也。未有不看小說聽說書者,此性天中之書與春秋也。未有不信占卜祀鬼神者,此性天中之易與禮也。聖人六經之教原本人情,而後之儒者乃不能因其勢而利導之,百計禁止遏抑,務以成周之芻狗茅塞人心,是何異壅川使之不流,無怪其決裂潰敗也。夫今之儒者之心為芻狗之所塞也久矣,而以天下大器使之為之,爰以圖治,不亦難乎。

又清末徐仲可著《大受堂札記》卷五云:

兒童叟嫗皆有歷史觀念。於何征之?征之於吾家。光緒丙申居蕭山,吾子新六方七齡,自塾歸,老傭趙餘慶於燈下告以戲劇所演古事如《三國誌》《水滸傳》等,新六聞之手舞足蹈。乙丑居上海,孫大春八齡,女孫大慶九齡大庚六齡,皆喜就楊媼王媼聽談話,所語亦戲劇中事。楊京兆人,謂之曰講古今;王紹興人,謂之曰說故事。三孩端坐傾聽,樂以忘寢。珂於是知戲劇有啟牖社會之力,未可以淫盜之事導人入於歧途,且又知力足以延保姆者之尤有益於兒童也。

三人所說都有道理,徐君的話自然要算最淺,不過社會教育的普通話。劉君能看出六經的本相來,卻是絕大見識,這一方面使人知道民俗之重要性,別一方面可以少開儒者一流的茅塞,是很有意義的事。謝君談民間習俗而注意經濟問題,也很可佩服,這與我不贊成禁止社戲的意思相似,雖然我並不著重消費的方面,只是覺得生活應該有張弛,高攀一點也可以說不過是柳子厚《題毛穎傳》裡的有些話而已。

我所謂娛樂的範圍頗廣,自競渡游者以至講古今,或坐茶店,站門口,嗑瓜子,抽旱煙之類,凡是生活上的轉換,非負擔而是一種享受者,都可算在裡邊。為得要使生活與工作不疲敝而有效率,這種休養是必要的。不過這裡似乎也不可不有個限制,正如在一切事上一樣,即是這必須是自由的,不,自己要自由,還要以他人的自由為界。娛樂也有自由,似乎有點可笑,其實卻並不然。娛樂原來也是嗜好,本應各有所偏愛,不會統一,所以正當的娛樂須是各人所最心愛的事,我們不能干涉人家。但人家亦不該來強迫我們非附和不可。我是不反對人家聽戲的,雖然這在我自己是所厭惡的東西之一,這個態度至少在最近二十年中一點沒有改變。其實就是說好唱歌看戲是性天中之詩與樂的劉繼莊,他的態度也未嘗不如此,如《廣陽雜記》卷二有云:

飯後益冷,沽酒群飲,人各二三杯而止,亦皆醺然矣。飲訖,某某者忽然不見,詢之則知往東塔街觀劇矣。噫,優人如鬼,村歌如哭,衣服如乞兒之破絮,科諢如潑婦之罵街,猶有人焉沖寒久立以觀之,則聲色之移人固有不關美好者矣。

又捲三云:

亦舟以優觴款予,劇演《玉連環》,楚人強作吳歈,丑拙至不可忍。予向極苦觀劇,今值此酷暑如焚,村優如鬼,兼之惡釀如藥,而主人之意則極誠且敬,必不能不終席,此生平之一劫也。

劉君所厭棄者初看似是如鬼之優人,或者有上等聲色亦所不棄,但又雲向極苦觀劇,則是性所不喜歡也。有人沖寒久立以觀潑婦之罵街,亦有人以優觴相款為生平一劫,於此可見物性不齊,不可勉強,務在處分得宜,趨避有道,皆能自得,斯為善耳。不佞對於廣陽子甚有同情,故多引用其語,差不多也就可以替我說話。不過他的運氣還比較的要好一點,因為那時只有人請他吃酒看戲,這也不會是常有的事,為敷衍主人計忍耐一下,或者還不很難,幾年裡碰見一兩件不如意事豈不是人生所不能免的麼。優觴我不曾遇著過,被邀往戲園裡去看當然是可能的,但我們可以謝謝不去,這就是上文所說還有避的自由也。譬如古今書籍浩如煙海,任人取讀,有些不中意的,如卑鄙的應制宣傳文,荒謬的果報錄,看不懂的詩文等,便可乾脆拋開不看,並沒人送到眼前來,逼著非讀不可。戲文是在戲園裡邊,正如鴉片是在某種國貨店裡,白面在某種洋行裡一樣,喜歡的人可以跑去買,若是閉門家裡坐,這些貨色是不會從頂棚上自己掉下來的。現在的世界進了步了,我們的運氣便要比劉繼莊壞得多,蓋無線電盛行,幾乎隨時隨地把戲文及其他擅自放進入家裡來,吵鬧得著實難過,有時真使人感到道地的絕望。去年五月間我寫過一篇《北平的好壞》,曾講到這件事,有云:

我反對舊劇的意見不始於今日,不過這只是我個人的意見,自己避開戲園就是了,本不必大聲疾呼,想去警世傳道,因為如上文所說,趣味感覺各人不同,往往非人力所能改變,固不特鴉片小腳為然也。但是現在情形有點不同了,自從無線電廣播發達以來,出門一望但見四面多是歪斜碎裂的竹竿,街頭巷尾充滿著非人世的怪聲,而其中以戲文為最多,簡直使人無所逃於天地之間,非硬聽京戲不可,此種壓迫實在比苛捐雜稅還要難受。

我這裡只舉戲劇為例,事實上還有大鼓書,也為我所同樣的深惡痛絕的東西。本來我只在友人處聽過一回大鼓書,留聲機片也有兩張劉寶全的,並不覺得怎麼可厭。這一兩個月裡比鄰整夜的點電燈並開無線電,白天則全是大鼓書,我的耳朵裡充滿了野卑的聲音與單調的歌詞,猶如在頭皮上不斷的滴水,使我對於這有名的清口大鼓感覺十分的厭惡,只要聽到那崩崩的鼓聲,就覺得滿身不愉快。我真個服這種強迫的力量,能夠使一個人這樣確實的從中立轉到反對的方面去。這裡我得到兩個教訓的結論。宋季雅曰,百萬買宅,千萬買鄰。這的確是一句有經驗的話。孔仲尼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句話雖好,卻還只有一半,己之所欲勿妄加諸人,也是同樣的重要。我願世人於此等處稍為吝嗇點,不要隨意以鐘鼓享爰居,庶幾亦是一種忠恕之道也。

(民國)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三日於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