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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眉小札·書信]

徐志摩

徐志摩,浙江海寧人,著名的詩人、散文家,他的詩開了一個新時代。1918年,他即將啟程去美國留學,父親替他另取名志摩,據說是因為曾有一個和尚替他摩過頭,而和尚名叫志恢,並預言他將來必成大器。徐志摩一家人才輩出,沈鈞儒是他的表叔,金庸是他的姑表弟,而瓊瑤是他的表外甥女。1931年,他死於空難。

一九三一年七月四日自北平

愛眉:

你昨天的信更見你的氣憤,結果你也把我氣病了。我愁得如同見鬼,昨晚整宵不得睡。乖!你再不能和我生氣。我近幾日來已為家事氣得肝火常旺,一來就心煩意躁,這是我素來沒有的現象。在這大熱天,處境已經不順,彼此再要生氣,氣成了病,那有什麼趣味?去年夏天我病了有三星期,今年再不能病了。你第一不可生氣,你是更氣不動。我的愁大半是為你在愁,只要你說一句達觀話,說不生我氣,我心裡就可舒服。

乖!至少讓我倆心平意和的過日子,老話說得好,逆來要順受。我們今年運道似乎格外不佳。我們更當謹慎,別帶壞了感情和身體。我先幾信也無非說幾句牢騷話,你又何必認真,我歷年來還不是處處依順著你的。我也只求你身體好,那是最要緊的。其次,你能安心做些工作。現在好在你已在畫一門尋得門徑,我何嘗不願你竿頭日進。你能成名,不論哪一項都是我的榮耀。即如此次我帶了你的卷子到處給人看,有人誇,我心裡就喜,還不是嗎?一切等到我到上海再定奪。天無絕人之路,我也這麼想,我計算到上海怕得要七月十三四,因為亞東等我一篇《醒世姻緣》的序,有一百元酬報,我也已答應,不能不趕成,還有另一篇文章也得這幾天內趕好。

文伯事我有一函怪你,也錯怪了。慰慈去傳了話,嚇得文伯長篇累牘的來說你對他一番好意的感激話。適之請他來住。我現在住的西樓。

老金他們七月二十離北平,他們極抱憾,行前不能見你。小葉婚事才過,陳雪屏後天又要結婚,我又得相當幫忙。上函問向少蝶幫借五百成否?

競處如何?至念。我要你這樣來電,好叫我安心(北平電報掛號)。「董胡摩慰即回眉」七個字,花大洋七毛耳。祝你好。

摩親吻四日

一九三一年七月八日自北平

愛妻小眉:

真糟,你化了三角一分的飛快,走了整六天才到。想是航空、鐵軌全叫大水沖昏了,別的倒不管,只是苦了我這幾天候信的著急!

我昨函已詳說一切,我真的恨不得今天此時已到你的懷抱——說起咱們久別見面,也該有相當表示,人老是那坐著躺著不起身,我枉然每回想張開胳膊來抱你親你,一進家門,總是掃興。我這次回來,咱們來個洋腔,抱抱親親如何?這本是人情,你別老是說那是湘眉一種人才做得去。就算給我一點滿足,我先給你商量成不成?我到家時刻,你可以知道,我即不想你到站接我,至少我亦人情的希望,在你容顏表情上看得出對我一種相當的熱意。

更好是屋子裡沒有別人,彼此不致感受拘束。況且你又何嘗是沒有表情的人?你不記得我們的「翁冷翠的一夜」在松樹七號牆角里親別的時候?我就不懂何以做了夫妻,形跡反而得往疏裡去!那是一個錯誤。我有相當情感的精力,你不全盤承受,難道叫我用涼水自澆身?我錢還不曾領到,我能如願的話,可以帶回近八百元,墊銀行空尚勉強,本月月費仍懸空,怎好?

我遵命不飛,已定十二快車,十四晚可到上海。記好了!連日大雨,全城變湖,大門都出不去。明日如晴,先發一電安慰你。乖!我只要你自珍自愛,我希望到家見到你一些歡容,那別的困難就不難解決。請即電知文伯,慰慈,盼能見到!娘好否?至念!

你的鞋花已買,水果怕不成。我在狠命寫《醒世姻緣》序,但筆是禿定的了,怎樣好?

詩倒做了幾首,北大招考,尚得幫忙。

老金、麗琳想你送畫,他們二十走,即寄尚可及。

楊宗翰(字伯屏)也求你畫扇。

你的親摩

一九三一年十月一日自北平

寶貝:

一轉眼又是三天。西林今日到滬,他說一到即去我家。水果恐已不成模樣,但也是一點意思。文伯去時,你有石榴吃了。他在想帶些什麼別緻東西給你。你如想什麼,快來信,尚來得及。你說要給適之寫信,他今日已南下,日內可到滬。他說一定去看你。你得客氣些,老朋友總是老朋友,感情總是值得保存的。你說對不?少蝶處五百兩,再不可少,否則更僵。原來他信上也說兩,好在他不在這「兩」「元」的區別,而於我們卻有分寸:可老實對他說,但我盼望這信到時,他已為我付銀行。請你寫個條子叫老何持去興業(靜安寺路)銀行,問錫璜,問他我們賬上欠多少?你再告訴我,已開出節賬,到哪天為止,共多少?連同本月的房錢一共若干?還有少蝶那筆錢也得算上。如此連家用到十月底尚須清多少,我得有個數。賬再來設法彌補。你知道我一連三月,共須扣去三百元。大雨那裡共三百元,現在也是無期擱淺。真是不了。你愛我,在這窘迫時能替我省,我真感謝。我但求立得直,以後即要借錢也沒有路了,千萬小心。我這幾天上課應酬忙。我來說給你聽:星一晚上有四個飯局之多。南城、北城、東城都有,奔煞人。星二徽音山上下來,同吃中飯,她已經胖到九十八磅。你說要不要靜養,我說你也得到山上去靜養,才能真的走上健康的路。上海是沒辦法的。我看樣子,徽音又快有寶寶了。

星二晚,適之家餞西林行,我凍病了。昨天又是一早上課。飯後王叔魯約去看房子,在什方院。我和慰慈同去。房子倒是全地板,又有澡間;但院子太小,恐不適宜,我們想不要。並且你若一時不來,我這裡另開門戶,更增費用,也不是道理。關了房子,去協和,看奚若。他的腳病又發作了,不能動,又得住院兩星期,可憐!晚上,□□等在春華樓為適之餞行。請了三四個姑娘來,飯後被拉到胡同。對不住,好太太!我本想不去,但□□說有他不妨事。□□病後性慾大強,他在老相好鶼鶼外又和一個紅弟老七生了關係。昨晚見了,肉感頗富。她和老三是一個班子,兩雌爭□□,醋氣勃勃,甚為好看。今天又是一早上課,下午睡了一晌。五點送適之走。與楊亮功、慰慈去正陽樓吃蟹、吃烤羊肉。八時又去德國府吃飯,不想洋鬼子也會逛胡同,他們都說中國姑娘好。乖,你放心!我決不拈花惹草。女人我也見得多,誰也沒有我的愛妻好。這叫做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我每天每夜都想你。一晚我做夢,飛機回家,一直飛進你的房,一直飛上你的床,小鳥兒就進了窠也,美極!可惜是夢。想想我們少年夫妻分離兩地,實在是不對。但上海決不是我們住的地方。我始終希望你能搬來共享些閒福。北京真是太美了,你何必沾戀上海呢?大雨(孫大雨)的事弄得極糟。他到後,師大無薪可發,他就發脾氣,不上課,退還聘書。他可不知道這並非虧待他一人,除了北大基金教授每月領薪,此外人人都得耐心等。今天我勸了他半天,他才答應去上一星期的課;因為他如其完全不上課,那他最初領的一二百元都得還,那不是更糟。他現住歐美同學會,你來個信勸勸他,好不好?中國哪比得外國,萬事都得將就一些。你說是不是?奚若太太一件衣料,你得補來,托適之帶,不要忘了。她在盼望。再有上月水電,我確是開了。老何上來,從筆筒下拿去了;我走的那天或是上一天,怎說沒有?老太爺有回信沒有?我明天去燕京看君勱。我要睡了。乖乖!

我親吻你的香肌

你的「愚夫」摩摩

一九三一年十月十日自北平

愛眉親親:

你果然不來信了!好厲害的孩子,這叫做言出法隨,一無通融!我拿信給文伯看了,他哈哈大笑;他說他見了你,自有話說。我只托他帶一匣信箋,水果不能帶,因為他在天津還要住五天,南京還要耽擱。葡萄是擱不了三天的。石榴,我關照了義茂,但到現在還沒有你能吃的來。糊重的東西要帶,就得帶真好的。乖!你候著吧,今年總叫你吃著就是。前晚,我和袁守和、溫源寧在北平圖書館大請客;我就說給你聽聽,活像耍猴兒戲,主客是Laloy和Elie Faure兩個法國人,陪客有Reclus Monastiere、小葉夫婦、思成、玉海、守和、源寧夫婦、周名洗七小姐、蒯叔平女教授、大雨(見了Roes就張大嘴!)陳任先、梅蘭芳、程艷秋一大群人,Monastiere還叫照了相,後天寄給你看。我因為做主人,又多喝了幾杯酒。你聽了或許可要罵,這日子還要吃喝作樂。但既在此,自有一種social duty(即「社交義務」),人家來請你加入,當然不便推辭,你說是不?

Elie Faure老頭不久到上海;洵美請客時,或許也要找到你。俞珊忽然來信了,她說到上海去看你。但怕你忘記了她。我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希望你見面時能問她一個明白。她原信附去你看。說起我有一晚鬧一個笑話,我說給你聽過沒有?在西興安街我見一個車上人,活像俞珊。車已拉過頗遠,我叫了一聲,那車停了;等到拉攏一看,哪是什麼俞珊,卻是曾語兒。你說我這近視眼可多樂!

我連日早睡多睡,眼已漸好,勿念。我在家尚有一副眼鏡。請適之帶我為要。

娘好嗎?三伯母問候她。

摩吻十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