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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與死的一行列]

王統照

王統照,山東諸城人,現代著名作家。他自幼入私塾學習,潛心學習「四書五經」,1918年考入北京大學英國文學系。1921年與周作人、沈雁冰、鄭振鐸、蔣百里、許地山等人,發起成立了新文化運動史上第一個文學團體——文學研究會。1924年冬天,王統照與陳毅相識,又介紹陳毅加入文學研究會,他們的友誼持續一生。

「老魏作了一輩子的好人,卻偏偏不揀好日子死,……像這樣落棉花瓤子的雪,這樣刀尖似的風,我們卻替他出殯。老魏還有這口氣,少不得又點頭咂舌地說:『勞不起駕!哦!勞不起駕』了!」

這句話是四十多歲鷹鉤鼻子的剛二說的。他是老魏近鄰,專門為人扛棺材的行家。自十六七歲起首同他父親作這等傳代的事,已經將二十多年的筋力、肩肉全消耗在死屍的身上。往常老魏總笑他是沒出息的,是專與活人作對的,——因為剛二聽見那裡有了死人,便向煙酒店中先賒兩個銅子的干酒喝。他在這天的雪花飛舞中,卻沒曾先向常去的煙酒店中喝這一杯酒。他同了同伴們由棺材鋪扛了一具薄薄的楊木棺踏著街上雪泥走的時候,並沒有說話,只覺得老魏的厚而成為紫黑色的下唇,藏在蓬蓬的短髯中間,在巷後的茅簷下舊時的盛宴喝玉米粥,——他那失去了烏色的凝住的眼光不大敢向著陽光啟視,在朔風逼冷的十二月清晨,他低頭喝著賣零食的玉米粥彷彿盡自向地上的薄薄霜痕上注射。——一群乞丐似的槓夫,束了草繩,帶了穿洞的氈帽,上面的紅纓毛搖颭著,正從他的身旁經過,大家預備著去到北長街為一個醫生抬棺材去。他居然喊著我們喝一碗粥再去,記得還向他說了一句「咦!魏老頭兒,回頭我要替你剪一下鬍子了」。他哈哈地笑了。

這都是剛二同了三個同伴由棺材店中出來時走在道中的回憶與感想。天氣冷得利害,街上坐著明亮炫耀的包車的貴婦人的頸部全包在皮大氅的白狐毛的領子裡,汽車的輪跡在皚皚雪上也少了好些。雖然聽到午炮放過,日影卻沒曾由灰色佈滿的天空中露出一點來。

當著快走近了老魏的門首,剛二沉默了一路,忍不住說出那幾句話來,他那三個同伴,正如自用力往前走去,彷彿以先沒聽明他的話一般。又走了幾步,在前頭的小孩子阿毛道:「剛二叔,你不知道魏老爺子不會揀好日子死的;設若他會揀了日子死,他早會揀好日子活著了!他活的日子,全是極壞。依我看來,——不,我媽也是這樣說呢。他老人家到死也沒個老伴,一個養兒子,又病又跛了一條腿,連博利工廠也進不去了,還得他老人家弄飯來給他吃。——好日子,是呵,可不是他的!……」這幾句話似乎使剛二聽了有些動心,便用破洞的袖口裝了口,咳嗽了幾聲,並沒有答話。

他們一同把棺材放在老魏的三間破屋前頭,各人臉上不但沒有一滴汗珠,反而都凍紅了。幾個替老魏辦喪事的老人,婦女,便喊著小孩子們在牆角上燒了一瓦罐煤渣,讓他們圍著取暖。

自然是異常省事的,死屍裝進了棺材,大家都覺得寬慰了好多,拉車的李順暫時充當了木匠,把棺材蓋板釘好,……丁丁……丁,一陣的斧子聲中,與土炕上蜷伏著跛足的老魏養子蒙兒的哀聲,與鄰人們的嗟歎聲,同時並作。

棺殮已畢,一位年老的媽媽更首先提議應該乘著人多手眾,趕快送到城外五里墩的義地裡去埋葬去。七十八歲的李順的祖父,便同大家討論,五六個辦喪的都不約而同地說:「應該趕快入土」,獨有剛二在煤渣的火邊,摸著腮兒沒有答應一句。那位好絮叨的媽媽拄著枴杖,一手拭著鼻涕顫聲向剛二道:

「你剛二叔今天想酒喝可不成,……哼哼!老魏待你也不錯,沒有良心的小子!」

「我麼?……」剛二夷然地苦笑,卻沒有續說下去,接著得了殘疾的蒙兒又嗚嗚地哭出聲來。

當著棺材還沒有抬出門首的時候,大家各人回去午餐之後,重複聚議如何處置蒙兒的問題。因為照例蒙兒應該送他的義父到城外的義地上去,不過他的左足自去年有病,又被汽車軋了一次,萬不能有這樣的力量走七八里的路程。若是仍教他在土炕上嗚嗚地哭泣,不但他自己不肯,而李順的祖父首先不答應,理由是正當而明瞭的。他在眾人的面前,一手捋著全白的鬍子,一手用他的銅旱煙管扣著白色的棺木道:「蒙兒的事……你們也有幾個曉得的,他是一個瘋婦的棄兒,十年以前的事,你們年青的人算算他那時才幾歲?」他說至幾歲二字,便少停了一會,眼望著圍繞他的一群人。

於是五歲,八歲的猜不定的說法一齊嚷了起來,李順的祖父又將碩大的煙斗向棺木扣了一下,似乎也要教死屍聽得見地說:「我記得那時他正正是七歲呢。」正在這時,在炕上的蒙兒從哽咽的聲中應了一聲,別人更沒有說話的了,李順的祖父便如背歷史似的重複說下去。

「不知那裡來的瘋婦,赤著上身,從城外跑來,在大街上被警察趕跑,來到我們這個貧民窟裡,他們便不來干涉了。可憐的蒙兒還一前一後地隨著他媽轉著,走著。小孩子身上那裡有一絲線,虧得那時還是七月的熱天氣。那時有些人以為這個瘋婦太難看了,也想合夥將她和蒙兒逐出去,……但終究被我和老魏阻止住了。不過三四天瘋婦死去,餘下這個可憐的孩子,……以後的事,也不用再說了。我活了這大歲數,還是頭一次見著這個命運劣敗的蒙兒。就他現在說是這樣,將來的事誰還能想得定?……可是論理他對於老魏的死去,無論如何,焉能不去送到義地看著安葬。……」本來大家的心思,也是如此,更加上蒙兒在炕上直聲嚷著就算跪著走去,也是不在屋子裡的。於是又經過一番亂呶的紛談之後,遂決定由李順攙扶著他走,而李順的祖父,因為與老魏有幾十年的老交情,也要穿了破黑羊皮襖隨著棺材前去。他是幼年當過鑣師的,雖有這等年紀,筋力卻還強壯;他的性情又極堅定,所以眾人都不敢去阻止他。

正是極平常的事,五六個人扛了一具白木棺材用打結的麻繩捆縛住,前面有幾個窮窘的狀況如同棺材的表示一樣的貧民迤邐地走著。大家在沉默中,一步一步的,足印踏在雪後的灰泥大街上,還不如汽車輪子的斜方紋印得深些;還不如載重的馬蹄踏得重些;更不如警察們的鐵釘的皮靴走在街上有些聲響。這窮苦的生與死的一行列,在許多人看來,還不如一輛人力車上的妓女所帶的花綾結更光耀些。自然的他們都是每天每夜被罩在灰色的暗幕之下,即使死後仍然是用白色而不光華的粗木匣裝起,或者用粗繩打成的葦席;不但這樣,他們的肚腹,只是用堅硬粗糙的食物渣滓磨成的牆壁;他們的皮膚,只是用凍僵的血與冷透的汗編成的;至於他們的思想是空幻的,只有從黎明時看得見蒼白的朝光,到黃昏時走過的暗雰圍的網,他們那裡有花綾結的色彩,姿態;與沾染土的肉的香味,與女性之發的奇臭。他們在街上穿行著,在他們沒有系統的思想中自然也會有深深的感觸,他們也以為是人類共同有的命運的感觸,但他們愚蠢,簡單,卻沒曾知道已被「命運」逐出於宇宙之外了。

雖是冷的冬天,一到雪停風止的時候,看熱鬧的人也有了,茶館裡的顧客又重複來臨。他們這一行列,一般人看慣了,自然再不會有考問的心思,死者是誰?跛足的小孩子是棺材中的死屍的什麼人?好好的人為什麼死的?這些問題早逐出於消閒的人們的目光與思域之外。他們——消閒的人們,每天在街口上看見開膛的豬,厚而尖鋒的刀從茸茸的毛項下插入,血花四射地,從後腿間拔出;他們在市口看穿灰衣無領的犯人蒙了白布被流星似的槍彈由十餘步外打到腦殼上,滾在地下還微微搐動;他們見小孩子們強力相搏頭破血出哭號,這都是消閒的一種方法,也由此可得到些許的奇異與快樂的愉慰。比較起來,一具白棺材,幾個貧民在雪街上走更何足一顧!不過這樣冷的天氣,一條大街,一個市場玩膩了,更沒有什麼,所以站在巷口的人,坐在茶肆的人,帶了皮帽穿了花緞的外衣叉手在朱門前的婦人們,也有些將無所定著的眼光投向這一行列的生和死者看去。

這一群的行列,死者固然是深深地密密地把他終生的恥辱伏在木匣子內去了,而扛棺的人,剛二,李順,以及老祖父,也似是生活著被裝在匣子以內,他們雖沒有不敢的思想,卻也以為這是不必要的,無需的,——抬起頭來似乎也不能更向著暗笑的蒼穹將生的恥辱滌盡,所以他們並不顧及還有些看熱鬧與消閒的人,以他們這一行列為有趣味供玩賞的,實在他們也理解不到。他們如同被命運支配著往前走;他們走著,並不像那些爭命運的人要計算時間,與目的地的。

然而正當他們走過長街待要轉向西出城門的時候,一家門口站住了幾個男子,與兩三個華服的婦女,還領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而汽車的輪機,正將停未停地從覆蓋的狼皮褥下發出澀粗的鳴聲。忽地那位也穿了皮衣的小姑娘橫摟著一位中年婦人的腿部說:「娘,娘,害怕!……」那位婦人向汽車看了一眼,便撫著小姑娘的額發道:「多大了,又不是沒見過汽車。這點點響聲有什麼可怕?」

「不。不是,娘,那街上的棺材,走著的棺材!……」

「乖乖!傻孩子!……」婦女便不在意地笑了。

但是在相離不到七八尺遠的街心,這幾句話偏在無意中被提了銅旱煙管的老祖父聽見了,他也不揚頭看去,只是自己咕嚷著道:「害怕!……傻孩子!……」說著便追上他那些少年同伴們出城去了。

出城後並不能即刻便到墓田,但冷冽的空氣,一望無際的曠野中,他們似乎是從死人的穴中覺醒過來,他們便自然地,不約而同地揚起頭來望望天空。三五椏杈的枯樹立在土堤上,噪晚的烏鴉群集枝上喳喳地啼著。有一群羊兒從他們身邊一起一伏地走過,後面跟了個執著皮鞭的長髮童子,他看見從城中出來這一行列,卻不禁愕然地立住了,而且質樸地問道:

「那兒去?是不是在五里墩的義地?」

「小哥兒,是的,你要進城,……,這樣天氣一天的活計很苦!」老祖父代表這一群人鄭重地對答。

牧羊的長髮童子有點疑惑的神氣道:「現在天可不早了,你們還是趕緊走吧,到了晚上城外的路不大方便。……」他說到這裡又精細地四下裡看了看道:「灰色衣的人……要不得呢!」

老祖父獨自在後邊,聽童子說完,不禁從有皺紋的眼角上露出一絲笑容來說:「小哥兒,真是傻孩子,像我們還怕呢!」

童子自己也知道說得不很恰當,便笑了一笑,又轉過身去望了望前邊送棺材的一群,就吹著口琴往對方而去。

老祖父的腳力,實使這群人吃驚!他也不用枴杖,走了幾步,便追上了棺材,而且他開始同他們談話。蒙兒黃皮裹了的顴骨的面上,已現出紅暈的顏色,他的兩隻猶噙有眼淚的眼,確已表現出疲乏來;就連在一旁用右手扶住他的李順似乎也很吃累,不過不敢說出來,獨有剛二既不害冷,也不見得煩累,只是很自然地交換著肩頭在前面橫了棺材走路。

老祖父這時從褲袋裡裝了一煙斗的碎煙,一手籠住破襖的袖口上的敗絮,吸著煙氣說:

「這便是老魏的福氣了,待要安葬的時候,雪也止了,冷點,還怕什麼。只要我們不死的,不裝在匣子中的先給他收拾好了,我們算是盡過心,對得起人!……」

久不做事的剛二也大聲道:「是呵,我早上還說老魏叔死的日子沒揀過好的,現在想想這也難得。他老人家開了一輩子的笑口,死後安葬時沒雪沒風,也可算得稱心了!……我今天累死,甚至三年沒有酒喝,也要表表心兒,替死人出點力!可是人生能有幾次這樣?……」他說時平時第一次的淚痕在眼眶內慢慢地滾動,又慢慢地收回去。

老祖父接著歎口氣道:「人,早晚還不是這樣結果,像我們更不知是在那一天?老魏我與他自從二十餘歲結鄰居,他三十多年的光陰,作過挑夫,茶役,賣麵條的,清道夫,烈日的薰蒸,冷風的逼迫,他那有一天停住手腳?……有幾個錢就同大家喝一壺白燒,吃幾片燒肉,這是這樣過活,不但沒有家室,就連冬夏的衣服,也沒曾穿過一件整齊的。現在很安穩死去,他一生沒有累事倒也算了,不過就是有這個無依靠的蒙兒。……咳!咳!我眼見過多少人的死,殯葬,卻再也沒有他這麼平安又無累無掛地走了。我們還覺得大不了,其實他在暗中還許笑著我們替他忙呢!……」

堅定沉著的剛二急急地說:「我看得棺材裡裝著死人,一具一具地抬入,一具一具地抬出,總算不了一回事。就是我們吃這碗飯的也看慣了,如同泥瓦匠天天搬運磚料一樣。孝子們在白布打成的罩篷下,像回事地低頭走著,點了胭脂卻穿著白衣如同去賽會的女子們坐在送葬的馬車裡東望西望,在我們看來,太不足奇。不過……老魏這等不聲不響的死,我反而覺得了,自從昨夜晚上心裡似乎有點事了!老爹,你說不有點奇怪!……」

老祖父從澀啞喉嚨中哼了一聲,沒說出話來。

冬日的曠野中的黃昏,沉靜而帶有死氣。城外的雪一些也沒有融化過,白皓皓地掛遍了寒林,土山,微露麥芽的田地。天空中若有灰翅的雲影來回移動,除此外更沒有些生動的景象了。他們在一角的陂陀下面的亂墳叢中,各人盡力地用帶來的鐵鍬掘開冰凍的土壤。老祖父蹲在一坐小墳頭的上面吸著旱煙作監工人,而蒙兒斜靠在已停放下的白木棺材上無聊地用指畫木上的細紋。

簡單的葬儀就這樣完結,在朦朧的黃昏中白木棺材去了麻繩埋入土坑裡面,他們一面時時用熱氣呵著手,一面不停地工作,直至將棺材用堅硬的土塊蓋得很嚴密的時候,便不約而同地噓了一口氣。蒙兒只有呆呆地立著,冷氣的包圍直使他不住地抖顫。眼淚早已在眶裡凍干了,老祖父還是不住地用大煙斗輕輕地扣打著棺材上面的新土,彷彿在那裡想什麼心事。剛二卻忙得很,他方做完這個工作,便從腰裡掏出一卷粗裝燒紙,借了老祖父煙斗的余火燃起來力微的火光,不多時便也熄了。而左近的樹木上的乾枝又被晚風吹動,颯颯刷刷如同呻吟著低語。

他們回路的時候輕鬆得多了,然而腳步卻越發遲緩起來。大家總覺得回時的一行列,不是來時的一行列了!心中都有點茫然,一路上沒有一個人能說什麼話。但在雪地的暗影中,他們離此無邊的曠野愈遠,忽地催晴的北風吹得更利害了,干碎的枯葉,吹散的雪花,都追跡向他們逐去,彷彿來伴這回路的一行列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