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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字]

廢名

在文學上,周作人和俞平伯是廢名的兩個知音。1946年,經俞平伯推薦,廢名到北大國文系任教。教大一國文時,他開口即說:「我對魯迅的《狂人日記》的理解比魯迅自己深刻得多。」俞平伯曾說,像他那樣特立獨行的人,在那個時代是極為罕見的。

史家奶奶留他多住幾天再回去,而且他在這裡做起先生來了。

奶奶說:

「你就教琴子讀書。」

琴子好久沒有讀書,莊上的家塾她不喜歡去。小林教她,自然是綽然有餘的。

琴子先在客房裡,小林走進去——

「奶奶叫我教你讀書。」

琴子不理會似的,心裡是非常之喜。

小林笑: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哈哈哈。」

史家奶奶從外笑。

「你們笑我,我不讀!」

這把小林嚇了一跳,他此時已經坐下了椅子,面前一個方桌,完全是先生模樣。

「不是笑你。」輕輕的望著琴子說。

「我喜歡習字。」

「好,我寫一個印本,你照我的寫。」

什麼「印本」呢?上大人,不稀罕;百家姓,姓趙的偏偏放在第一,他也不高興。想起了一個好的,連忙對琴子道:

「你磨墨!」

琴子磨了墨,他又道:

「你把眼睛閉住。」

「不——你塗墨我臉上!」

「你真糊塗!塗墨你臉上那怎麼好看呢?我替你寫一個好印本,要寫起了才讓你看。」

「我不看,你寫。」

小林寫的是:

一去二三里

煙村四五家

樓台六七座

八九十枝花

琴子看——

「哈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都有。」說一個手點一個。

小林又瞥見壁上的一橫幅小畫,仿照那畫的款式在紙的末端添這幾個小字:

程小林寫意

琴子看著道:

「這是做什麼呢?」

「我的名字。」

「我的印本怎麼寫你的名字呢?要寫學生史琴子用心端正習字。」

他還要在空縫裡寫,一個「我」字,指著叫琴子認。

「這個字也不認得?我字。」

「我再寫一個。」

說他再寫一個,寫了一筆卻不寫了,對了琴子看。連忙又寫,寫了一個「你」字,寫得非常小,像一個小螞蟻。

「寫這麼小。」

琴子說他寫這麼小。

於是又快快的寫得一個,一個「愛」字,寫起了又一筆塗了,羞得臉都紅了。

「你把我的印本塗壞了。」

琴子惘然的說。

這時奶奶走進來了,拿起印本看,忍不住笑——

「這四句改成畫,那才真是一個通先生。」

小林也站起來,眼巴巴的望那一朵墨,看那字塗沒有塗掉。

「琴子,你在學裡讀什麼書呢?」

「讀《大學》。」

「《大學》讀到什麼地方呢?」

「一本書只剩了幾頁,我讀到那幾個難字就沒有讀下去。」

「難字——我猜得著,黿鼉蛟龍是不是?」

「是的。」

「那要說《中庸》,不是《大學》。」奶奶說。

「這幾個字真難,我們從前也是一樣,——你倘若講得來,你還怕哩,黿鼉蛟龍,嚇得死人的東西!」

「是的,我見了那字就害怕。」

「可是我有一回做文章,說天地是多麼大,多麼長久,鈔了這裡幾句,日月星辰,天覆地載,載華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洩,得了先生許多圈圈。」

琴子莫名其妙,史家奶奶,當小林流水一般的說,望著他——

「孩子呵——」

聲音很低,接著又沒有別的。慢慢的叫兩人出去玩,道:

「今天就這樣放學罷,出去涼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