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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南西東]

繆崇群

繆崇群,著名散文家,江蘇人。他早年曾遊學日本,1931年回國,在湖南謀職;1935年赴上海專事寫作;1937年後,輾轉流亡於雲南、廣西、四川;1945年去世。著有小說集《歸客與鳥》,散文集《寄健康人》《廢墟集》《夏蟲集》《石屏隨筆》《眷眷草》等。

車上散記

去年春末我從北地到南方來,今年秋初又從上江到下江去。時序總是春夏秋冬的輪轉著,生活卻永遠不改的作著四方行乞的勾當。

憧憬著一切的未來都是一個夢,是美麗的也是渺茫的;追憶著一切的過往的那是一座墳墓,是寂滅了的卻還埋藏著一堆骸骨。

我並不迷戀於骸骨,然而生活到了行乞不得的時候,我嚮往著每一個在我記憶裡墳起的地方,發掘它,黯然的做了一個盜墓者。

正陽門站

生在南方,我不能把北平叫做我的故鄉;如果叫她是第二故鄉罷,但從來又不曾有過一個地方再像北平那樣給我回憶,給我默念,給我思想的了。

年輕的哥哥和妹妹死在那裡,慘澹經營了二十多年,直到如今還沒有一塊葬身之地的我的父親和母親,留著一對棺柩,也還浮厝在那裡的一個荒涼的寺院裡。

我的心和身的家都在那裡,雖然漸漸的漸漸的寂滅了,可是它們的骨骸也終於埋葬在那裡。

當初無論到什麼地方去,或從什麼地方歸來,一度一度嘗著珍重道別時的苦趣,但還可以換得了一度一度的重逢問安時的笑臉。記得同是門外的一條胡同,歸來時候怨它太長,臨去時又恨它過短了。同是一個正陽門車站,詛咒它聳在眼前的是我,欣喜著踏近它的跟邊的也是我……心情的矛盾真是無可奈何的,雖然明明知道正陽門車站仍然是正陽門車站:它是來者的一個止境,去者的一個起點。

去年離開那裡的時候,默默的坐在車廂裡,呆呆的望著那個站樓上的大鐘。等著麼?不是的,宕著麼?也不是的;開車的鈴聲畢竟響了,這一次,可真如同一個長期的渺茫的流配的宣告一樣,心裡淒惶的想:做過了我無數次希望的止境的站驛,如今又從這裡首途了。一個人,滿身的疾苦;一座城,到處的傷痍,恐怕真的是別易見難了。

我曾叫送行的弟弟給我買一瓶子酒來,他買了酒,又給我帶了一包長春堂的避瘟散。我笑領了,說:

「這裡只剩了你一個人了,珍重啊,要再造起我們的新的家來,等著重新歡聚罷?」

同時又暗自的想:

季候又近炎夏了,去的雖不是瘴厲之地,但也沒有一處不是坎坷或隱埋著陷阱的所在。人間世上,不能脫出的,又還有什麼方劑可以避免了惟其是在人間世上才有的那種「瘟」氣呢?

車,緩緩的從車站裡開出了,漸漸地漸漸地看見了荒地,看見了土屋,看見了天壇……看見正陽門的城樓已經遠了;正陽門的城樓還在那兩根高高的無線電台邊慢慢的移轉著。

轉著,直到現在好像還在我的腦中轉著,可是我的弟弟呢。生活底與精神底墮落,竟使他的音訊也像一塊石頭墮落在極深極深的大海裡去了!

哪裡是故鄉?什麼時候再得歡聚呢?到小店裡去,買一兩燒酒,三個銅板花生米,一包「大前門」香煙來罷。

淒涼夜

大好的河山被敵人的鐵蹄踐踏著,被炮火轟擊著;有的已經改變了顏色,有的正用同胞們的屍骨去填壘溝壕,用血肉去塗搨沙場,去染紅流水……

所謂近代式的立體的戰爭,於是連我們的任何一塊天空也成了災禍飛來的處所了。

就在這個風聲鶴唳的時候,一列車的「三等」生靈,雖然並不曉得向何處去才能安頓自己,但也算僥倖的拾著一個逃亡的機會了。

轆轆的輪聲,當作了那些為國難而犧牲的烈士們嗚咽罷!這嗚咽的聲音,使我們這些醉生夢死的人們醒覺了。那為悲憤而流的淚,曾漩溢在我的眼眶裡,那為慚怍而流的汗,也津津的把我的襯衣濕透了。

車向前進著,天漸漸黑暗起來了。偶然望到空間,已經全被烏雲蓋滿了,整個的天,彷彿就要沉落了下來,列車也好像要走進一條深深的隧道裡去。

是黑的一片!連天和地也分不出它們的限界了。

是黑的一團!似乎把這一列火車都膠著得不易動彈了。

不久,一道一道的閃光,像代表著一種最可怖的符號在遠遠的黑暗處發現了,極迅速的只有一瞬的。這時我的什麼意識也沒有了,有一個意識,那便是天在迸裂著罷!

接著聽見轟轟的聲響,是車輪軋著軌道吧?是雷鳴吧?是大地怒吼了罷?

如一條倦憊了巨龍似的,列車終於在天津總站停住了。這時才聽見了窗外是一片殺殺的雨聲。

因為正在戒嚴的期間,沒有什麼上來的客人,也沒有什麼下去的客人。只有一排一排荷槍的兵士,從站台這邊踱到那邊,又從那邊踱到這邊。槍上的刺刀,在車窗上來來往往的閃著一道一道白色的光芒。

整個車站是寂靜的,殺殺的雨聲,彷彿把一切都已經征服了似的。車廂裡的每個人,也都像驚駭了過後,抽噎了過後,有的漸漸打著瞌睡了。

車盡死沉沉的停著不動,而雨已經小了。差不多是夜分的時候,連氣笛也沒有響一下,車開了。

隔了很久很久,車上才有一兩個人低低說話了,聽不清楚說的什麼。現在究竟什麼時候,到了什麼地方,也沒有誰去提起。

自己也好像睡了,不知怎麼聽見誰說:

「到了楊柳青了。」

我猛省,我知道我已經離開我的鄉土更遠了。

這麼一個動聽的地名,不一會也就丟在背後去了。探首窗外,余零的雨星,打著我的熱灼灼的臉,望著天,望著地,都是黑茫茫的。

夜是怎麼這樣的淒涼啊!想到走過去的那些路程,那裡的夜,恐怕還更淒涼一些罷?

關上車窗,讓楊柳青留在雨星子裡去了。

旅伴

一個苦力泡了一壺茶,讓前讓後,讓左讓右,笑瞇瞇的,最後才端起杯子來自己喝一口。再喝的時候,仍然是這樣的謙讓一回。

我不想喝他的茶,我看見他的神色,像已經得到一種慰藉似的了。

一個紳士,一個學生,乃至一個衣服穿得稍稍整齊的人罷,他泡一壺茶,他不讓旁人喝,自己也不像要喝的樣子,端坐著,表示著他與人無關。那壺茶,恐怕正是他給予車役的一種恩惠罷。

其實誰也不會去討他的茶喝,看見了他的神色,彷彿知道了人和人之間還有一條深深的溝渠隔著呢。

一個衣服襤褸的鄉村女人,敞著懷喂小孩子奶吃。奶是那樣的癟瘦,身體恐怕沒有一點點營養;我想那孩子吸著的一定是他母親的一點殘餘的血液,血液也是非常稀薄了的。

女人的頭抬起來了,我看見了她的一付蒼黃的臉,眼睛是枯澀的,呆呆的望著從窗外飛過去的土丘和莽原……

汽笛響了,孩子從睡中醒了;同時這個作母親的也好像從什麼夢境裡醒覺了。把孩子抱了起來,讓他立在她的膝蓋上。

孩子的眼睛望著我,我的眼睛也望著孩子的。

「喂!叫大叔啊!」女人的眼睛也望了我和孩子。

孩子的臉,反轉過去望他的母親了。

「叫你叫大叔哩。」母親的臉,被笑扯動了。

孩子的腿,在他母親的膝蓋上不住歡躍著,神秘的看了我一眼,又把臉轉過去了。

「認生吧?」

「不;大叔跟你說話哩。」

笑著,一個大的,一個小的臉,偎在一起了。

車再停的時候,她們下去了。

在這麼短短的兩站之間,孩子的心中或許印著那麼一個「大叔」的影子;在這麼長長的一條旅途上,陌生人們的眼裡還依舊是陌生的人們罷。

紅酒

傍晚,車停在一個站裡等著錯車,過了一刻,另一列車來了。起初很快,慢慢地就停在對面了。

這邊的車窗正好對著那邊的車窗,但那邊車窗是被錦繡的幔子遮住一半。就在這一半的窗子之下,我看見了一個小小的檯子,檯子上放著一個黃綾罩子的宮燈,燈下映著明晃晃的刀叉,胡椒鹽白瓶子,多邊的盤子……還有一個高腳杯子,杯子裡滿盛著紅色的酒液。

看見一隻毛茸茸的手把杯子舉了一下,紅色的杯子變成白色的了。

看見兩隻毛茸茸的手,割切著盤子裡面的魚和肉,一會兒盤子裡狼藉的只剩下碎骨和亂刺了。

看見高腳杯裡又紅滿了……

又是一隻毛茸茸的手伸出來了……

那邊的人,怕已醺醺然了,可是這只毛茸茸的手,彷彿從我心裡攫奪了什麼東西去的,我的心,覺得有些痙攣起來。

——紅酒裡面,是不是浸著我們的一些血汗呢?

大地被壓軋著響了,對面的列車又開始前進了。

一九三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