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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思維孤獨(1)

讀大學時,因為喜歡哲學,常常跑去哲學系旁聽,認識了一些人。當時有一個同學跟我很要好,他是一個不修邊幅的人,留著很長的頭髮,可以很久很久不洗澡,發出異味,直到全班都快瘋掉。好像學哲學的人都會有些怪癖,至於為什麼會這樣,我也不知道。

有一天這個同學突然很憤怒地跟我說:「台灣根本不可能有哲學。」我嚇了一跳,問他「你怎麼這麼武斷?為什麼說台灣不可能有哲學?」

如果說台灣人不瞭解哲學,我會認同。許多人不知道哲學系在讀什麼,讀了哲學系以後要做什麼。然而,不管是希臘的柏拉圖時期,或是中國的春秋戰國時代,其全盛時期最強盛的學科就是哲學,或者說是思維--哲學就是在復製一個文化裡所有與思維有關的東西。

這個同學繼續說:「你發現沒有,所有熱帶地方都沒有哲學。」他認為在溫度比較高的地方,人會比較注重感官經驗,以印度而言,雖然有很強盛的宗教信仰,我們也會將佛學歸類為一種哲學,但是那不純然是邏輯論證、理性思考的產物,大多是從感官發展出的直觀思維。

我們現在所熟悉的哲學,其思維模式、思辨模式與希臘的邏輯學有很深的關聯。它有一個推論的過程,有理性探討的過程。當我們和別人交談時,會希望彼此之間有一個共同遵守的、推論的、辯證的過程,就像黑格爾提出的「正反合」之類的模式,我們會說這是「符合邏輯」。

但是不符合邏輯的感官經驗,就不能是一種思維嗎?翻譯佛經的人,常常會提到「不可思議」,例如《金剛經》裡的經義就是不可思、不可議。這種與希臘的辯證邏輯大相逕庭的模式,不是哲學?或是另一種哲學?當年一個哲學系學生提出來的問題,雖然不是一個嚴謹的論證,卻讓我思考到今日。

不可思、不可議

這個哲學系的同學,當時很喜歡的哲學家之一,是丹麥的齊克果(SorenKierKegaard),他的日記和作品《恐懼與顫慄》,國內都有翻譯本。齊克果所代表的是從基督教思想發展出的一個哲學流派,被視為七○年代存在主義的前導。他在《恐懼與顫慄》中,談到了人類對於原始自然和孕育生命的恐懼感,此一論點和《舊約聖經》有關。我們熟悉的基督教教義來自《新約聖經》,也就是經由馬太、馬可、約翰、路加這些人所傳播的四大福音,內容主要是耶穌以愛為中心的思想。

台灣基督教的朋友讀《舊約聖經》的人數不多,大家如果有機會讀《舊約聖經》,如〈創世紀〉,會讀到非常多神祕的事跡,出於耶和華對於人的試探,他以命令式的權威決定人的命運,使人時時刻刻存在巨大的恐懼感。齊克果所探討的就是類似的恐懼。

舉一個眾所熟知的故事為例。亞伯拉罕年老時才得到一個兒子,寶貝得不得了,有一天耶和華--所謂絕對唯一的真神,在天上突發

奇想,他想:「亞伯拉罕平常都很聽我的話,是一個很忠實的信徒,是一個僕人。每一年都會到山上,宰殺羊獻祭給我。要是有一天我要他獻出自己的兒子,把兒子綁起來殺死,獻祭給我,他會不會照做?」

如果你對這個故事不熟悉的話,聽到這裡,會覺得這個神很奇怪,怎麼會有這種非人性試探的念頭。這不是暴力嗎?神怎麼會用這麼殘酷的方法試探人類?我們到媽祖廟拜拜,從來沒聽過媽祖要我們把自己的兒子綁起來祭神的吧!但在《舊約聖經》裡,這種非人性的動作表現,正好證明了他不是人,而是神。

這是不是呼應了佛經上的不可思議?神就是要不可思、不可議,才能夠稱之為神。

對於影響我們最深的儒家文化而言,很難理解此種人神關係。儒家文化認為,人與神的關係是相對的,神對我們好,所以我們祭拜他。可是基督教不同,他們主張「絕對」的人神關係。所以我們看到《聖經》裡,亞伯拉罕得到神的指令之後,二話不說就把兒子以薩綁起來。以薩嚇呆了,不曉得他的爸爸要做什麼?亞伯拉罕揹著以薩到山上,將他放在平常殺羊的祭壇上。刀子高高舉起,正要劃下去時,天使出現阻止了他,天使說:「神祇是要試探你。」

有一次,我在電影院看好萊塢拍攝的聖經故事,看到這一段,旁邊一個老先生激動地跳起來大罵:「這是什麼神?」我完全可以瞭解他的激動,因為中國儒家是不能接受這種違反倫理的事情,而當我們覺得神不像神的時候,是可以反叛他的。

齊克果所談的《恐懼與顫慄》,就是類似這種當神做了不像神的事情時,使人對於生命本質產生恐懼。在《舊約聖經》裡,神創造了人,將他放到伊甸園裡,看他很寂寞,又創造了女人,但不讓他們有任何的關係。在伊甸園裡什麼都可以做,就是不能吃知識之樹上面的果子,因為吃了之後就有知識。後來的結局,大家都知道了,只是你是否也想過,為什麼神這麼奇怪,創造了一個完美的世界,卻留下一個漏洞,暗示人類去背叛他?

神創造了人,人卻背叛了神,而人在背叛神後被驅逐出伊甸園,開始了生存的意義。這與我們所熟悉的希臘邏輯、理性思維有所不同,但在《聖經》裡還有很多類似的例子。例如神因為不耐人的墮落,發動大洪水要把所有人淹死,這不是一種理性思維的表現,神以主觀的權威生殺掠奪,他可以創造、也可以毀滅,而且是「絕對的」創造與「絕對的」毀滅,沒有任何理由。然而,他在發動大洪水前,又有點後悔,好像不是每個人類都那麼壞,而要把所有的創造都毀掉,好像也很可惜。於是,他找了諾亞,要他造方舟逃難。這裡,我們又看到佛經上所說的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這個漢字翻譯是相當地精簡,讓我們不知道要達到如何的「不可想像」才叫作不可思議,凡可以想像、推理的狀態就不是「不可思議」。所以宗教,無論是佛教或是基督教,在哲學系統裡都歸於「神學」,與一般哲學的思維做區別。

多年後,我又遇到當年那個哲學系的同學。他做了生意、發了財,穿著西裝,有點發胖,我跟他提起齊克果,他有點失神,反問我:「齊克果是誰?」他可能忘了齊克果,我卻忘不了他大學時候說,台灣太

濕太熱不會有哲學。為了成為哲學家,他花了很多錢買了一台除濕機,放在家裡整天開著‥‥這大概是成長過程中,第一件引起我對哲學或思維發生興趣的事。

被簡化的思維過程

思維是什麼?我們都有一個大腦,經由大腦去思考很多事物,去推論、推理,最後下判斷,就是思維。

我在〈語言孤獨〉一章提過,儒家思想影響我們甚鉅,而儒家的主張,如孔子的哲學,常常是一種結論式的原則。「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一個結論,是可以奉為教條的格言,聽了之後不必做太多的思考,照著做就可以了。希臘哲學則恰好相反,把推理的過程、思辦的過程,視為哲學中很重要的一環。我們讀柏拉圖的《對話錄》,在〈饗宴篇〉裡面就針對一個主題:Eros(譯為「愛」或「愛樂斯」,即所謂「柏拉圖式的愛」),以不同的角度進行討論--發言的有醫生、有戲劇家、有詩人,各自提出對Eros的解釋。是否會有結論?柏拉圖反而不太關心。

如果你習慣閱讀儒家哲學的話,讀希臘哲學會有一些不耐煩,因為你會覺得,怎麼讀了好幾頁還沒有結論出現?

在儒家文化強烈的影響下,那個哲學系朋友說的話也許會成真,台灣不會有哲學家,因為我們其實不太善于思辨,也很少有機會思辨。

在解嚴之後,我發現台灣有好多機會可以產生思辨。當一個社會裡面,出現很多不同且極端的意見和看法時,就是思辨產生的時機。例如蘭嶼設立核能廢料儲存場,兩種結論性的答案:對或者不對,是兩個極端,中間才是思辨的空間。又例如統獨的問題,是台灣最值得思辨的一個問題,可是直到現在,很少看到兩個人好好坐下來,說他為什麼贊成統一,或為什麼贊成獨立。我們很少與人進行思辨,只是急著發表結論,當對方的結論和自己不一樣時,就是舉拳頭決定了。

台灣在解嚴前,沒有機會發展思辨,人民不被允許思考,不管說統說獨都要送進監牢,現在可以說了,卻沒有人注意別人怎麼說?怎麼把自己思考的過程,充分地與他人溝通,讓別人知道為什麼會得到這個結論?結果是,你不接受我的結論就變成我的敵人,演變成對立的狀況。

我在好多場合裡,遇到這樣的狀況。大家對於一個問題發表意見時,我不贊成A也不贊成B,可是當我對贊成A結論的人說:「你是不是可以說一下,你得到這個結論的思考過程?」對方已經產生敵意,他說:「那你就是贊成B嘍。」

因為缺乏溝通的耐心,思辨的過程完全被簡化了。

每次選舉的時候,你注意一下,不管各黨各派出來的人,發表到最後都是說好不好?對不對?底下的群眾只有一個選擇:好或者不好,對或者不對。解嚴後可以使人民思考問題的機會,完全喪失了。

思維最大的敵人大概就是結論吧!任何一種結論,來得太快的時

候,就會變成思維的敵人。

當我站在台上授課或是演講時,有麥克風、有桌子、有舞台,我的語言就已經具有「暴力性」。所以我會經常檢查自己講話的意識形態,並思考要如何讓講出來的話,不會變成「耶和華的指令」,而讓底下的學生或是聽眾,可以與我一起思辨問題。

這麼做不一定會得到好的回應,有些學生反而會覺得累,因為他們已經習慣一個問題會得到一個答案。老師直接給答案,是更方便、更簡單的做法。

有一個老師,他服務於台灣南部的專科學校,他告訴我一件千真萬確的事情,在學生的月考考卷上,出現了一道選擇題,題目是:台灣的民族英雄是:1邱逢甲2邱逢乙3邱逢丙4邱逢丁。

教育的思維模式怎麼會變得如此簡單?在這麼簡單的思維模式中,學生即使選對了邱逢甲,意義又何在?

處於生命荒謬的情境中

在〈暴力孤獨〉中,講到台灣最大的一個暴力事件主角陳進興,死前簽署了器官捐贈書,但是正等待換心、垂死的病人拒絕接受,他不要壞人的心臟。心臟原來不只是器官,還有好人心臟和壞人心臟的差別。如果我們把器官當作可以獨立出來運作的零件,我們還會說這

是個好人的零件或壞人的零件嗎?

這裡面可以有許多非常有趣的思考。因為你沒辦法求得標準答案,你也許會覺得好荒謬,可是你究竟要如何面對這件事?為什麼會有人捐贈器官被拒絕?而拒絕的人是寧死不從,像文天祥一樣慷慨激昂地說:「我不要他的心臟。」當時看到這則新聞,我又想哭又想笑,覺得生命真是既悲涼又荒謬。

存在主義非常喜歡談「荒謬」這個字,處於生命荒謬的情境中,就是人們思辨的時機。因為荒謬本身代表著不合理,所以你可以開始思考為什麼產生荒謬感?荒謬感從何而來?如何處置這個荒謬感?思辨於焉開始了。

思維的可能性

但在儒家的文化中,不管是孔子還是孟子,都把荒謬情境的思維過程省略了。他們覺得:「我負責思考,思考出最後的結論後,告訴你,你照做就好。」孔子有七十二個弟子,這七十二個弟子應該就是最遵守他戒命的人。可是他們是最好的學生嗎?不一定。我常常會覺得,當我站在講台上,碰到一個對抗的聲音、對立的聲音、懷疑的聲音時,我會很珍惜這個聲音。因為這個聲音非常不容易,他同時在幫助我,使這個帶著權威和暴力、站在講台上的角色,多一點彈性,不是單向指令的下達。

同樣地,我也一直期待一個政治哲學家,期待他能喚醒民眾。孫中山臨終前,諄諄告誡說要「喚起民眾」,因為他受西方啟蒙訓練,他是一個哲學家,不是政客。他不是要告訴民眾對不對、好不好,他要喚醒民眾的思維,他知道若是民眾無法思考,社會的繁榮強大都是假的,都將毀於一旦。

可惜直到目前為止,政治人物的選舉,不但不能喚醒思維,還使所有的思維崩潰。

解嚴這麼久了,人們關注的焦點,還是只在於他是哪一個政黨或誰應該下台、誰應該道歉。不只是政治人物,包皮括媒體,媒體常常暴力到不讓人去思考事件過程,就直接下了一個結論。是不是真如我哲學系同學突然請出的那一句荒謬的話:「台灣沒有哲學」,或者,台灣思維的可能沒有完全絕望,只是等待機會被啟發?

熱到頭腦不能思考是島嶼的宿命嗎?

與溫度、氣候有關嗎?在研究藝術史時,的確會發現追求陽光的畫派,如印象派,很多畫作都是感官的描繪,他追求的是一種「感覺」;可是在寒冷的北國,比如法蘭德斯畫派,就是非常冷靜理性的觀看,用眼睛分解、分析所有的物件,把物體化成一個非常精準的形式。

北歐人如哲學家齊克果,就是隨時保持一種高度的冷靜,不會隨意表現出激動之情。在南方的義大利,一個男人可能看一個女人一兩眼,就開始唱起詠嘆調了(我們知道歌劇的詠嘆調就是陶醉的)。我認識一個法國的女孩子,她對我說:「北歐人談戀愛,不會表現得很熱情,卻能天長地久。聽義大利人唱美麗的詠嘆調,很浪漫,但是第二天就找不到人,找到了,他也可能忘了你是誰。」

或許我們思維的模式真會受天氣的影響。似乎在寒冷的時候,人的頭腦會特別清楚,而熱的時候就變得混沌了。我七、八月時通常不會待在台灣,這個季節的台灣不太能工作;那種熱,混合著皮膚上的汗,空氣裡的濕度,而陽光又那麼刺眼‥‥我就會覺得頭腦裡的東西開始變得不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