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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暴力孤獨(4)

黑色幽默對比

下面這一段是一個大學生的出場,我一直覺得比較得意的,就是這一段。我一邊寫著一直在笑,好像我眼前站著一個大學生,呆呆的。我一直覺得學生就是很好心,又讀了很多書,從小人家告訴他要日行一善,所以他就要去做日行一善的事。他們表達的方法很稚嫩,所以在手指被砍斷的恐怖時刻,出現一個大學生的角色,就會構成一種黑色幽默的對比。

一個穿大學制服,模樣規矩的男生走上來問;他是這條熱鬧的街道上少數不匆忙的路人。

「我的錢。」

婦人明月開始哭泣了起來,她逐漸感覺到手指的痛了。

「你慢慢說啊,哭是無濟於事的。」大學生安靜地看著婦人明月。

婦人於是訴說著整個事件的過程。這也是事件發生之後她有機會第一次清醒地回憶和整理整個事件的過程。

她說:「那個歹徒一定尾隨我很長時間了,因為我在股票上賺的錢存放在這間銀行的事,是連我的丈夫都不知道的。」

她又敘述了有關歹徒可能有接應的合夥人,因為在恍惚中她還依稀記得有人持衝鋒槍衝散了前來搭救她的仗義勇為的路人等等。

婦人明月以為歹徒有接應,其實是那個八、九歲的小孩,拿著玩具衝鋒槍掃射,可是當她回想時,慌亂、混亂的心情使最後的回憶變成了有人拿衝鋒槍接應歹徒的誤導。在這裡,你可以看到,作為一個書寫者必須保持冷靜的旁觀,而當事人則是當局者迷。不管小說、繪畫、戲劇、電影,所有的創作者都要扮演旁觀的角色,才能與劇中人產生對比的邏輯,而讀者也會跟著作者冷靜的敘述,去看這整個荒謬的事件。有時候,你看受難者在敘述事件時,會各說各話,從每個人的敘述中無法拼湊出一個完整的故事。我想,這可以作為一個寫小說的訓練,書寫者可以冷靜地旁觀,去寫出一個新的故事。所以我現在較少看文學名著,反倒喜歡看一些社會新聞,在這些新聞中,人性昭然若揭,反倒成為一些有趣的題材。

婦人明月繼續說--

「他不只是要搶錢唉,他還用開山刀把我的九根手指都砍斷了。」婦人又哭泣了起來。

「手指呢?」

大學生低頭在地上看了一遍。

「黏在鈔票上被帶走了。」婦人說。

「唉,可惜--」大學生惋嘆地說:「現代醫學接肢的成功率是很高的。」

寫到這裡,我忍不住想笑。大學生總是會有一些很合理又很荒謬的想法,不只是大學生,應該是指讀書人、知識分子,會在事件發生時有一些有趣的反應。

「可是--」婦人覺得被責怪了,她便告訴大學生有關切斷

的指頭在鈔票上緊緊依附著的感覺。

對婦人明月而言,這些錢是她好不容易從每天的買菜錢攢存下來去玩股票賺的錢,所以她覺得不能放手,即使手指斷了,還是會跟錢黏在一起。其實這是一種心理狀態,就是「指斷心不斷」的意思。這個事件是真實的,在報紙登載時,我看到婦人敘述時的那種委屈,她不是委屈手指斷掉,而是覺得只要手指還能感覺到錢就好,這是一種很難以解釋的人性層面。

「那是不可能的!」大學生堅決地否認。他說:「神經中樞切斷了,手指是不可能感覺到鈔票的。你知道,古代中國有斬首的刑罰。頭和身體從頸部切開之後,究竟是頭痛呢?還是頸部會痛?」大學生示範做了一個砍頭的動作。

「可是,手指緊緊黏附在鈔票上啊!」婦人顯然對斬首以後頭痛還是身體痛的問題並不感興趣,她依舊專注在手指被斬斷那一剎那,那離去的手指如何感覺到一迭厚實的鈔票的雖然短暫但非常真實的感覺。

這裡我其實是想寫出一種心理狀態,當我們失去一樣很重要的東西,心痛到一個程度讓你覺得魂牽夢縈時,它已經變成另外一種存在的狀態。失去的東西反而變成更實際的存在,因為你太珍惜它、太需要它的存在。

「Well--」大學生聳聳肩,他決定這是一個沒有知識的婦人,沒有經由教育對事物有客觀查驗與證明的能力。他心裡雖然充滿同情,但是不打算再浪費時間繼續做無意義的辯論

了。但是,他也不願意草率離去。他基於對自己一貫做事認真的訓練,覺得不能因為情緒而動搖。「出發於情緒好惡的離去,不應該是一個理性社會的知識分子所應有的行為。」他這樣告誡自己。

這個大學生自己在那邊想著,有很好的思辨,但不要忘了,婦人明月正在一旁滴血。

大學生因此決定替婦人明月招攬一部計程車,並且指示司機,把婦人送到城市的警察總局去報案。

以下的情節都是報紙上登出來的真實事件,包皮括婦人明月上了計程車之後,司機發現她手在流血,就一直罵她把後座的椅墊弄髒了。我看到這則新聞時,覺得台灣已經變得很奇怪了,人們好像不知道什麼是悲憫?有時候悲憫是一種煽動,為了一個不相關的領袖死亡,可以哭得一塌糊塗,但對於眼前的人的死亡卻沒有什麼感覺。

人類的荒謬

計程車司機是一個壞脾氣的人。他發現婦人手上流的血弄髒了後座的椅墊便十分憤怒,頻頻回頭責罵婦人。

「太沒有道德了。」他說。

「這一整個城市都太沒有道德了。」

「這樣下去這個社會還有什麼希望呢?」

「你看,他媽的X!紅燈也闖!」

這四句是司機的話。讓我想到,有時候荒謬得到合理化之後,就無法檢查其荒謬。

我經常觀察社會裡道德的曖昧現象,就像小說裡的這位司機,他可能平常會捐錢給慈善單位,可是當他遇到婦人明月時的反應卻是這樣子。這是人的荒謬,我們自己也會出現這種兩極化、不統一的反應。absurd這個字,在西方存在主義裡經常被提出來,也就是所謂的荒謬,因為人的行為經常無法統一,荒謬指的就是這個時候的行為與下一分鐘的行為無法連接的關係。

可是,過去我們受的教育經常以為人性是統一的,所以文天祥寫〈正氣歌〉,他就不可能發生這些事情。然而,現代的美學思想已經開始認為,人是許多分裂狀態的不完整的統一,他可能是兩極的。卡繆寫《異鄉人》用的是巴黎發生的兇殺案件,為了讓這個開槍打死阿拉伯人的法國青年變成十惡不赦,開始搜集生命的罪狀,包皮括他在母親死時沒有掉淚,隔日還跟女友出去玩、發生關係等。注意,這是先有結論,才開始搜集證據;所以存在主義說,存在先於本質,不應該先對人的本質下定論之後,再去搜羅存在的狀態,存在的本身應該是觀察的起點,即使荒謬,都應該去觀察,而不能將其排斥除外。

人性本來就有荒謬性,人性荒謬現實的兩極性描寫,大概是訓練自己觀察事物的方法。你可以試試看,在一個事件發生時,你會不會和大家一起眾口紛紜地去發言?例如新聞報導某甲涉嫌性騷擾,有許多人指著電視就說:「你看,我早就知道,他長的就是這個樣子。」

「絕對就是他,一副就是老色狼相!」但是,最後偵察的結果,性騷擾的人不是某甲,大家立刻又改口。

如果你可以細心地去觀察,會發現很多暴力是來自社會大眾的「眾口鑠金」,這句成語是說,當每一張嘴巴都講同樣一句話,其力量足以把金子鎔化,力量如此之大!而我們每一個人都可能曾經參與其中。

我們經常用不同的暴力形式待人,打罵是最容易發現的暴力,但有時候我們對人的嘲諷是暴力、對人的冷漠是暴力,有時候‥‥母親對孩子的愛也是暴力;你可以看張愛玲的一部小說《金鎖記》,看那個母親對她最愛的孩子長白所做的事,真是聳動,為了不讓兒子出去玩女人或是做別的她不喜歡的事,她教他抽鴉片,讓他留在身邊。她覺得這是愛,如果你告訴她,這是暴力,她一定哭倒在地,她會說她這麼愛孩子,還準備把所有的遺產都給他。

暴力是很難檢查的,因為暴力的形式會偽裝成另一種情感,我故意用這個例子,因為愛和暴力是兩種極端,卻可能同時出現,唯有認知到這一點,暴力美學才有可能觸碰到更根本的問題。

冷肅的黑色笑話

他後來責罵的內容大半與婦人無關,可是婦人明月還是不斷哭泣著。婦人想起電視連續劇中命運悲苦的女性,遭粗暴酗

酒的男人毆打、遺棄,便是這樣倚靠著一個角落哀哀哭泣著,也不敢發聲太大。特別是因為壞脾氣的司機一再喝斥她不准弄髒了椅墊,她只好一直高舉著斷指的雙手,而那未被砍去的右手大拇指突兀孤獨地豎立著,使她特別覺得自己的樣子一定十分滑稽可笑。這個原因也更使她遏抑不住嚶嚶哭泣不止了。

寫小說有時候真的是在玩,玩一種很詭異的場景。婦人明月因為怕被責罵,所以將雙手舉高,可是她的手指又被剁去剩下大拇指,就好像一邊被罵,一邊還舉著拇指說好,是一個滑稽可笑的畫面。可是,不要忘了,讀黑色恐怖的小說,當你愈保持一種絕對旁觀的狀況時,它的黑色恐怖性就愈高。

後來,婦人見到了警察,警察又代表另一種角色,代表的是法律。

相對於司機而言,婦人明月遇到的城市警察是和藹得多了。警員比婦人想像中年輕,穿著淺藍色燙得筆挺的制服。在城市犯罪案件如此繁雜的狀況下,穿梭於各類告訴紛爭的警察總局的大廳,他猶能保有一種安靜,而且禮貌地攙扶著婦人明月受傷的手。

婦人明月被安排在樓上一間小而安靜的房中坐下,警員倒了水給她,便坐在明月的對面詳細詢問起案情發生的始末。

警員顯然受過非常專業的刑事處理的訓練,他詢問案情的細節到了使婦人都感覺著敬佩了。例如,他竟然問起關於失落的九根手指的指甲上塗染的指甲油的顏色。

就法律辦案而言,指甲油的顏色當然很重要,將來要找尋手指時

可以作為判斷。但是對一個書寫者而言,卻是在利用這個極細微的證據,當作一個荒謬的對比,對比事件和事件之間的疏離關係。所有的創作者和作品之間一定會保有疏離的關係,就是不在情境之中,也就是西方常講的alienation(疏離感),一旦陶醉,就很難寫得好。

接下來,警員開始替明月做筆錄。我們跳到最後的結尾,警員在心裡已經有了計畫。

警員沒有回答。他在筆記上畫了一隻狼犬。這是他心中的祕密,但他不想太早讓婦人知道,這或許會有礙於破案。

「一個謹慎的破案過程,是需要非常多紀律的。」他這樣回想學校上課時教官們的教誨。

婦人明月探頭一看,警員在紙上畫了一隻狗,她想警員是對她感覺到無聊了,便頹喪了起來。

婦人被送回家之後,警員繼續把筆記上的狼犬畫完。他想:「當警局中的人員出動追回鈔票時,狼犬們將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搜尋婦人手指的下落。」

「你認為手指和鈔票是應該被分開處理的嗎?」當警員向上司報告他的計畫並請求支援時,上司這樣問他。

「是的。」警員筆直地站著,大聲地說:「鈔票通常在高爾夫球場、大家樂、走私漁船和競選活動這些線索上可以追尋出來,至於手指,則大約是被遺棄在骯髒的垃圾場、廢河道、平價住宅的後巷‥‥」

「好,那麼就開始行動吧!」

上司在警員離去之後,聽到巨大的月亮升起在城市的上空,無數咻咻的狼犬的叫聲,十分淒厲的、在四面八方的巷弄中

流傳著,牠們要找回婦人明月遺失在追城市中的九根手指。

讀者可能會問我,為什麼上司會「聽」到巨大的月亮升起?月亮升起是有聲音的嗎?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用了「聽」,而不是用「看」。接著,又聽到「無數咻咻的狼犬的叫聲」,感覺整座城市已經變得荒涼,變成一座廢墟,好像一切文明都已經結束,狼犬要恢復動物本性了。

我一直覺得這部小說寫完後,自己也會嚇一跳,也許背後有一些暴力美學的東西,的確是在看一個很冷的黑色笑話過程裡,慢慢地透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