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理想的下午:關於旅行也關於晃蕩 > 賴床 >

賴床

有一種壞習慣,小時候一直改不掉,到了年歲多了,卻不用改自己逐漸就沒有了。賴床似乎就是。

躺在床上,早已醒來,卻無意起來。前一晚平放了八九個鐘頭的體態已然放夠,前一晚眠寐中潛游萬里的夢行也已停歇;然這身懶骨猶願放著,夢盡後的游絲猶想飄著。

這游絲不即不離,勿助勿忘,一會兒昏昏默默,似又要返回睡境;一會兒源源汩汩,似又想上游於泥丸。身靜於杳冥之中,心澄於無何有之鄉。剎那間一點靈光,如黍米之大,在心田中宛轉悠然,聚而不散,漸充漸盈,似又要凝成意念,構成事情。

便因賴床,使人隱隱然想要創作。

賴床,是夢的延續,是醒著來作夢。是明意識卻又半清半朦地往下胡思滑想,卻常條理不紊而又天馬行空意識亂流東跳西蹦地將心思涓滴推展。

它是一種朦朧,不甘立時變成清空無翳。它知道這朦朧遲早會大白,只是在自然大白前,它要永遠是朦朧。

它又是一番不捨。是令前一段狀態猶作留續,無意讓新起的任何情境阻斷代換。

早年的賴床,亦可能凝熔為後日的深情。哪怕這深情未必見恤於良人、得識於世道。

端詳有的臉,可以猜想此人已有長時沒賴床了。也有的臉,像是一輩子不曾賴過床。賴過床的臉,比較有一番怡然自得之態,像是似有所寄、似有所遙想,卻又不甚費力的那種遙想。

早上床賴不夠,只得在晚上飯桌酒瓶旁多賴一賴。這指的是獨酌。且看許多臉之怡然自得或似有遙想,也常在酒後。而這是淺酌,且是獨自一人。

倘兩人對酌,而有一人臉上似有遙想,則另一人弄不好覺得無趣,明朝也不想抱琴來了。

不只賴睡在床,也可在火車上賴床,在浴缸裡賴床。在浴缸裡躺著,只包的不是棉花被子而是熱水被子。全室瀰漫的蒸汽及缸裡熱騰騰的水,令全身毛孔舒開,也令眼睛合起,更使腦中血液暫時散空,人在此時,一不留神就睡著了。

要賴床賴得好,常在於賴任何事賴得好。亦即,要能待停深久。譬似過日子,過一天就要像長長足足地過它一天,而不是過很多的分,過很多的秒。那種每一事只蜻蜓點水,這沾一下,那沾一下,急急頓頓,隨時看表,到處趕場,每一段皆只一起便休,是最不能享受事情的。

看人所寫書,便知什麼人賴床,什麼人不。曹雪芹看來賴床賴得凶,洪都百煉生則未必。

我沒裝電話時,賴床賴得多些。父母在時,賴得可能更多。故為人父母者,應不催促小孩,由其肆意賴床。

老人腰腿無力,不能遊行於城市雲山,甚也不能打坐於枯木寒堂,卻可以賴床。便因賴床,人老又何悲之有?

雖出外與相得友朋論談吟唱,何等酣暢;雖坐軒齋讀宏文奇書,何等過癮;然一徑無事地躺著靠著,令心思自流,竟是最能杳杳冥冥把人帶到兒童時的做夢狀態,無遠弗屆。愈是有所指有所本的業作,如上班,如談正事,如趕進度,最是傷害做夢。小孩捏著一架玩具在空中飛劃,便夢想在飛,喃喃自語,自編劇情,何等怡悅。

賴床,在空寂幽冥中想及之事理、之史實,方是真學問。實非張開大眼看進之世態、讀進之書本、聽到的聲響話語所能比其深諦。當然賴床時的想像,或得依傍過往人生的材料;廣闊的見聞、淹通的學識或許有所助益,但見聞學識也不免帶進了煩擾及刻意洞察的迷障,看來最是損折原本賴床的至樂。且看年少時的賴床恁是比中年的賴床得到的美感、得到的通清穿虛要來得佳幽奇絕。可見知識人情愈積累未必較空純無物為更有利。

有時在昏昧中自己隱隱哼在腔內的曲調,既成旋律,卻又不像生活中聽過的別人歌曲,令自己好生詫異;自己並非作音樂的,倘非已存在的、甚而曾是流行的名曲,豈會在這悠悠忽忽的當兒哼出?這答案不知要怎麼找。事後幾天沒有因哪一首曲子之入耳而想起賴床時之所哼,致再怎麼也想不起。這便像世上一切最美妙的事物,如雲如煙,過去後再也不留痕跡。

(刊二○○○年三月二日 中時「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