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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比特之2月14

「每當你這麼嘮叨時,我就知道2月14日要來了——就像女人來那玩意一樣準時。」普緒克朝餐桌對面的丈夫丘比特說,眼都不抬。

以後,普緒克如此解釋這番話:她當然知道,作為男神伴侶的女神,尤其是作為愛神丘比特伴侶的她,有義務比凡人更耐心;她也承認,丘比特絮絮叨叨磨磨唧唧的話語毫無破壞力,甚至沒法毀掉她的心情,「因為我都習慣了。」她用跨越漫長千年的神之口吻說。她說,以往她總把丘比特的廢話拋在耳邊,就像吃貝類時吐沙子,「每年都得這樣。女神比男人幸運,不需要一個月就面對一次。」

但是,為什麼那一天,她說出那樣刻薄的反擊呢?普緒克仔細回憶了很久。她相信,丘比特說了句讓她無法接受的話。

「我再也不他媽去射箭撮合人類的愛情了!我寧願死在這裡!」不是這句。

「我真想回去古希臘的祭祀時代……他們給的祭品油重少味,可至少能他媽吃!」不是這句。

「這群凡夫俗子已經不懂得什麼叫愛情了。地獄在等著他們。」不是這句。

「我再也不相信這他媽的愛情了!」——好像,是這句。

根據丘比特的說法,2月14日早晨,他只是撒撒脾氣。按照規矩,那天他得出門,用愛神之箭撮合人類。「普通男人要上班前都這樣。」他說,「男神也不能沒脾氣——實際上,脾氣更大!」

無可厚非。丘比特負責射箭撮合愛情已有千年之久。他已經厭倦了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出發、射箭、撮合愛情,然後故做歡樂的離去。最初,他厭倦了地中海射法,想採取蒙古射法,結果發現自己沒有扳指;然後,因為眾神的要求,他得長期保持以下造型:頭髮蓬鬆、臉孔俊秀、赤身裸體、背帶翅膀、肌膚白嫩。千年之久,他厭煩透了。他也試圖過留長髮、蓄爆炸頭,遭到了老媽維納斯的痛罵;他也試圖文身,給肌膚增加點觀賞性,或是鍛煉出老爸阿瑞斯那樣的希臘式肌肉,遭遇了老爸的追打。最後,他厭倦了自己的職責——撮合愛情,並終於開始大放厥詞。

「我再也不他媽去射箭撮合人類的愛情了!我寧願死在這裡!」他說。普緒克看都不看他,埋頭預備杏仁茶。

「我真想回去古希臘的祭祀時代……他們給的祭品油重少味,可至少能他媽吃!」他開始攻擊普緒克的烤肉。後來丘比特承認,他只是想逗引普緒克進入談話而已。當然,沒效果。

「這群凡夫俗子已經不懂得什麼叫愛情了。地獄在等著他們!」他怒吼道。但普緒克還是不聞不問。

「我再也不相信這他媽的愛情了!」他放聲大叫,普緒克把杏仁茶端上了桌,然後說了那句話:

「每當你這麼嘮叨時,我就知道2月14日要來了——就像女人來那玩意一樣準時。」

丘比特後來承認,他聽到此話情緒大振。這種滿足,就像他少年時揪女神們辮子,終於讓女神們滿帶怨怒瞪他一眼似的。但當時,他提醒自己必須憤怒,然後喝道:

「你他媽別學我老媽那樣說話!」

「你就這點出息。只會傷害自己的妻子,還有其他愛你的人。」普緒克說,「快點吃完開工去吧。你的弓箭呢?」

「沒有了。」丘比特擺出盡可能有嘲諷味道的惡作劇臉,「我讓呂波利自己飛走了,讓他們愛射誰射誰。在這個誰都不相信愛情的世道上,讓弓箭自己瞎折騰去。」

普緒克歎了口長氣,坐了下來。她知道這將是一席長談。

「親愛的,我知道經過千年的愛情之箭,你厭倦了。誰都如此,神亦然。可是這是你的職責。去讓更多的人領略愛情,不是很好嗎?」

「可是他們不相信愛情。」丘比特說。

「他們會相信的——不是因為你的箭,世上才有了愛情嗎?」

「不是這麼回事。」丘比特說,嘴角適時的露出嘲諷的微笑,「你看,連你,丘比特的老婆,都不知道丘比特的工作範圍……那,我所能做的,是一箭射中兩個人的心——其實無所謂心,射哪裡都行。我可以讓他們的膝蓋也中一箭。於是,那一瞬間,他們將感受到至高無上的歡樂:心會在一片嘶嘶聲中變軟,充溢甜美、溫暖、欣慕,以及你所能想像到的歡樂,像巧克力蘇打餅乾。然後,他們會意識到這是神的啟示,神要他們相愛,於是他們相愛了,並在愛情裡不斷享受到類似的歡樂……」

「這樣不好嗎?」

「不,問題就在於此。」丘比特說。

「人類太愚蠢了。他們已經開始不相信神的暗示與歡樂了。他們現在對一見鍾情充滿了痛恨、懷疑和厭倦。他們經歷過一見鍾情,就走了極端,錯認為愛情應該十全十美。然後在愛情裡稍微遭遇點挫折,就覺得自己遭遇了欺騙,於是又輕看了愛情。他們開始相信,一見鍾情和愛情或神的暗示無關,只和肉體吸引力、荷爾蒙、性慾有關。他們先把一見鍾情極端理想化,再用肉慾來極端現實化。現在,當他們遭遇一見鍾情時,只會下意識的用性慾來自嘲,說服自己相信『我只想和他/她睡一晚上罷了』。他們根本不相信一見鍾情。」

「呃……」

「更他媽糟糕的是,他們不相信神的暗示,他們不明白愛情在漫長生活裡的作用。他們最初把愛情當作理想生活的核心。糟糕的是,他們把理想的生活完全描繪成一些物質的累積,一些交通工具、一些住所、一些非生活必需品,而愛情就寄宿在這些玩意裡面。等他們有朝一日放棄追求這些日用品時,就把愛情一起扔掉,美其名曰『成熟了』。他們不相信精神的愉悅,他們不知道愛情是在漫長生活裡讓心靈愉悅的必需品,而把這玩意當奢侈品。」

「那樣的話……」

「所以,沒用了。哪怕我一箭射中他們,他們也不會相信愛情。他們會說服自己說這是腎上腺素是荷爾蒙是化妝是髮型是暴露的衣服,然後回去對著大堆的票據和生活用品搖搖頭,忘掉我射出這一箭的良苦用心。最後他們最多會在一兩次露水姻緣裡獲得點快感,然後就覺得自己洞悉了人間真理。他們或者把愛情看得太重當成奢侈品,或者把愛情看得太輕完全不相信。我的箭只能用來點起火焰,可如果他們自己不願燃燒,我也沒法子。隨他們去吧。我他媽也不相信這狗屁愛情了。」

普緒克知道多說無益,不再說話,開始默默收拾餐桌。丘比特掃了她一眼。普緒克敏銳的捕捉到了。但她完全沒料到丘比特隨後的言論。

「其實你也不相信愛情了。我們之間早已沒感情了。」丘比特惡狠狠的說。普緒克放下茶碗,直起身來。

「鬧夠了吧。」普緒克說。

「你們女神和女人都是一樣的。」丘比特說,「你們怕關於愛情的幻想遲早會破滅,於是提早用各類瑣屑的細節逼迫自己不相信愛情。當你們遭遇一見鍾情時第一反應不是快樂而是恐懼,這就是我不願意去射箭的原因——你們對愛情最容易走極端!」

「那不是因為你們男神和男人一樣幼稚,不懂得為別人著想嗎?」普緒克回答。

「我恰恰是太為人類著想了!」丘比特怒吼道,「我是神,我可以預測未來,我看到了他們無比幸福的未來,才特意射出那一箭,讓他們串在一起。只要他們努力一點,能克服一些障礙,就能擁有完美的愛情、無限的幸福。可是,他們自己放棄了!這些凡夫俗子!我用心良苦為他們鋪設的愛情之路就這樣被他們自己的軟弱糟蹋了!」

普緒克搖了搖頭,朝門口走去。「你的自尊自大讓我想吐。」她說。

「你說什麼?」

「我說,你的自尊自大和神性,讓你從沒考慮過的人感受:人不是神,無法預測未來。」這是普緒克出門前的最後一句話。

「女人真蠢。」只剩下他獨自發呆時,丘比特想道,「由女人變成的女神,也無法脫去肉骨凡胎的習氣。」

女主人離去後的房間,像一本故事發展到一半的書。廚房杯盤散亂。桌椅擺放不規則。能聽到窗口飄過的二月風聲。丘比特呆坐了良久。然後,為了印證自己的存在感似的,他拖拖拉拉收拾了杯盤,擺好了桌椅。疲憊和厭倦比他想像中來得快,於是他又坐下了。「女人們的耐心我可沒有。」他想。

就像所有男人和男神惡狠狠吵完架後,都會下意識為自己找點理由似的,丘比特開始回憶自己撮合過的那些部分。

「去年我射中的那一對。明明女孩兒喜歡那個男生,卻總是覺得自己不配。她不知道他也喜歡著她,只是不願意表露嗎?人類真蠢。明明他們在一起時彼此心情無比明媚,卻因為漫長的拖延和等待心灰意冷。他們只要大膽一點就可以了呀。在他們決定放棄的時候,愛情的力量難道不足以把他們扭轉回來嗎?」

「前年我射中的那一對。明明已經在一起四年之久,而且彼此相愛,可是卻執著於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女人認為男人幼稚,男人覺得女人現實,然後為了莫須有的『將來的踏實人生可能無法順利度過』而分開。真是笨啊,居然為了未來可能存在的矛盾,就斷送掉愛情。在他們決定放棄的時候,愛情的力量難道不足以把他們扭轉回來嗎?」

「大前年我射中的那一對。明明在一起很好,可是卻彼此懷疑一見鍾情只是一時的錯覺,於是發了瘋一樣的要嘗試更多才敢定下來。他們不知道用來試探和揣測的時間,也是人生的一部分嗎?他們不知道愛情既真誠又平易,只要投入心就可以的嗎?他們就是不相信神為他們選擇的未來,真是枉費我一片心思。這就是人類的弱點。他們無法預測未來,他們也不相信愛情。在他們決定放棄的時候,愛情的力量難道不足以把他們扭轉回來嗎?」

「人不是神,無法預測未來。」普緒克的聲音。

「這麼一想,普緒克說得對。」丘比特想,「人類是愚蠢的。不過普緒克也很愚蠢……她什麼時候回來?她總會回來的。不過她什麼時候回來?」

丘比特撓了撓頭。他開始感受到了一個男人的心思。「爭吵。神居然和人類一樣爭吵。真蠢。我居然犯了人類的錯誤……不過這麼想來,的確。我是神,可以感覺到普緒克的愛,知道未來普緒克一定會回到我的身邊。可是人類……他們無法確知別人的感受和未來,嗯……所以,人類如果和我現在一樣,遭遇再小的挫折,都可能會產生懷疑。是這樣吧?」

「是這樣。」普緒克在門口說。

「你不生我的氣了,對吧?」丘比特側頭問,普緒克用手遮住打呵欠的嘴,搖了搖頭,翻了個身,把被子拉上肩。

「這就是神的好處。」丘比特沾沾自喜的說,「我們比人類更懂得交流和調整感情。」

「和人類一樣。床頭打架床尾和。」普緒克說。「尤其是男神和男人都一樣,只要女人肯給一點面子,就會心花怒放借坡下驢了。」

「啊,我考慮過你的說法了。」丘比特說,「人類的確還蠻可憐的。他們不像神,無法預知未來,所以得走一步算一步,必須去尋找一切可以依靠的東西。可問題是,我明明給過他們提示了呀……」

「一見鍾情只是神的提示,你自己都說過了,只負責點燃,而不是持續燃燒。」普緒克說,「人類很脆弱,未來不可預測,對未來不可預測的恐慌讓他們害怕。他們深明自己感情的脆弱,所以也對其他的感情無法抱以全部希望。你射出的箭給他們點亮了愛情之燈,可那畢竟只是一瞬間的事,以後還有漫長的一生。當你認為他們不夠堅定時,想一想,他們畢竟不是神。所以一會兒,你還是得出門去射箭。人類還需要你來點燃愛情。你的弓箭呢?」

「化身為呂波利出去溜躂了,一會兒會回來,再說吧。話說,讓我高興的是,你終於還是回來了呀。」丘比特說。「我以為漫長的千年和我的傲慢,已經磨滅了你對愛情的信賴。」

「我跑出去時,本來不打算回來了。」普緒克說,「我覺得已經結束了。漫長的千年,每天瑣碎的口角,你持續不變的傲慢,細節的重複,只剩下了習慣。但是我走得越遠,越回憶,越是覺得雖然有如是種種,但在一起的時光是好的,那就可以了。一見鍾情和最初的新鮮誘惑可能會流逝,但隨後的時間裡,互相依賴、反饋、得到鼓勵、扶持、安慰,這些的感情是真的,比一見鍾情更真實長久。你知道嗎?回憶起過去的愛情時,我感到心在一片嘶嘶聲中變軟,充溢甜美、溫暖和欣慕。我想像不出比這更幸福的生活。」

「所以說……」

「所以說,」普緒克側過肩來看了看丘比特,「我回來,大概是因為,我愛你吧。」

普緒克睡著了。丘比特長久的看著她捲曲的長髮,被陽光照亮的耳輪,隨呼吸起伏的肩,紙一樣讓人想用手指去描劃的肌膚。丘比特覺得心臟變成了陽光下的水池,愛情像溫暖明亮的水一般,有形有質充滿其中。以往的記憶像夏日林陰道上散落的陽光碎片一樣飄蕩。他嗅到了她曾經為他釀製的葡萄酒,她和他曾經一起在奧林匹斯上空橫飛看到的山谷景致,她為他梳理翅膀羽毛時癢癢的感受,他們在海灘上步行時聞到的鹹味兒,以及每次她在陽光下回首時眸子裡閃爍的光芒。他們曾經一起種植過的橄欖樹木葉香味,她研磨杏仁時他為她彈奏的七絃琴聲,他們在漫長千年裡日日夜夜的相聚,以及他們倆已成神話的初遇。他越是確認她的愛情,越是愛她。在他們勢將迸裂之時,她回來了,不是因為一見鍾情的閃光,而是千年漫長的情愫。是愛情克服了神與人的弱點、命運宿定的矛盾,把她帶回來的。

「我又開始相信這他媽的愛情了。」丘比特輕聲說,他知道沉睡的普緒克聽不到,但他喜歡這樣撫弄她的長髮,對她低語。「也許不需要我弓箭的提示,世上依然可以有如此的愛情。完美的愛情。愛情可以克服一切弱點。神的弱點,人的矛盾,都可以。是純粹的、愛情的力量,把普緒克帶回來的,所以……」

他的聲音消失了。他撩起普緒克的長髮,發現她後心有一支金光璀璨的箭尾。

世上沒有任何人或神,比丘比特更熟悉這支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