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別處生活 > 單騎天涯 >

單騎天涯

「你不知道我現在在採訪你,會把你說的都寫出來?」

「那你還跟我說這些?」

「沒關係,這也是我經歷的一部分。」

「回了國,很多人會把你視為英雄,當做偶像的,他們要知道你殺過人,心裡會很矛盾的。」

「我沒想過當什麼英雄、偶像,別人怎麼看是別人的事,我只是要實現自己的夢想,跟我的夢想比起來,那些想毀掉它的人只配吃一顆子彈。」

「你不擔心自稱『殺人犯』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我說我開槍打死過人,就真開槍了?我在外面十年,到過九十多個國家,我什麼時候開的槍,在哪國開的槍,我的槍呢?法律是講證據的。」

採訪是偶然遇上的,當時,我在墨西哥旅行,當地朋友告訴我有個叫郭大浩的北京人,騎自行車周遊世界,出來十年了,現在正在墨西哥城等美國的簽證,問我想不想聊聊。我說,好啊。於是,朋友便安排我們在一個購物廣場裡的星巴克裡見了面。整個下午,我們靠在窗戶邊上喝著咖啡聊著天。我一直猶豫,要不要相信郭大浩的話並把它們寫出來。

「我說我的,你寫你的,我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你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在乎的事兒太多,活得就會平庸……」他這麼鼓勵我。

黑暗中騎車危險,他攔了輛車。他請車上的人把自己帶到山下那個加油站,他準備在那裡過夜。上車後,「好心人」露出了凶相,那兩人讓他把錢都交出來。他說錢在後備廂的包裡,跟自行車在一起。其中一人下來打開了後備廂的蓋子,他假裝翻包取錢,然後乘其不備迅速從車架的管子裡拔出了隱藏的武器——一根削了斜面的鋼管,毫不猶豫地戳進了那人的胸膛,血從鋼管裡湧泉般噴了出來,冒著熱氣。另外一個傢伙嚇傻了,拔腿便跑。他也不追,只是把鋼管上冒著熱氣的血擦乾,插進車架,背上包,騎上車,消失在異國他鄉的黑暗裡。

驚心動魄的回憶,一直藏在他心底,那些被他幹掉的傢伙也一直沉睡在他夢裡,稍有動靜,便甦醒過來。

2001年,在烏拉圭,五個人開車將他撞倒,然後持槍搶走了他的自行車、行李及身上的證件,藏在自行車車架鋼管中的2萬美金也沒了。從那以後,凡經過那些危險的國家,他便會為自己弄把槍。

越是容易弄到槍的地方就越危險,越危險的地方也越容易弄到槍。意外這種東西,一年半載也許不會有,但十年八年就一定會有。

偷他的人他沒辦法,但那些搶他的人,必定是他報復的對象。誰搶他,誰想搶他,他都會送些子彈給他們。槍用過後,要把槍管拆下,扔進河裡。

槍管是唯一能定罪的東西。這是賣槍人告訴他的。

他並不覺得自己殘忍。荒郊野外,他沒有手機,即便有,他也不知道該如何用某種語言去向警察描述自己的遭遇。要麼活,要麼死,他只能自己處理,堅強和果斷是必需的。他從不刻意尋求挑戰和冒險,只是努力保持警醒,確保自己的安全。沒人會想到像他這樣一位風塵僕僕的自行車旅行者身上會有槍,更不會想到他會近距離首先開槍。他相信:那些想搶他的人是活該、找死,而那些沒有殺死他的,則會使他更強壯。

郭大浩有著標準的戶外打扮:黃色衝鋒衣,藍色衝鋒褲,灰色運動鞋。黝黑精瘦的臉刮得很乾淨,雙眼炯炯有神。他一口地道的北京腔,講述自己時,嘴裡的話像是在賽跑,從不沉默或遲疑。他說自己這點隨母親,母親說起話來便是滔滔不絕;不像父親,稟性孤僻,不愛說話。

郭大浩是屬狗的,是家中的獨子。母親在1970年11月8日那天生的他。

「我媽說,生我那天,倪志欣在北京以2.29米的成績打破了男子跳高的世界紀錄,是中國首次打破田徑男子項目的世界紀錄。所以,我也要成為中國首個騎自行車環遊世界的人。」

星巴克裡播放著懶散的歌曲。人們拎著五顏六色的購物袋從窗前走過。杯中的拿鐵快喝光時,郭大浩便會跑到櫃檯旁拿幾個小奶杯給自己續上。他似乎很能喝奶。

他不時地向店裡的客人豎大拇指,喊聲「阿米哥」,對方也以同樣的方式回應他的友好。「阿米哥」是西班牙語「朋友」的意思。

在墨西哥城,這家星巴克是他最常來的地方。硬盤容易壞,照片存到自己的郵箱裡才是最保險的,星巴克的免費網絡能幫助他儲存照片,為記憶之樹添枝加葉。他有一個主郵箱以及無盡的副郵箱。主郵箱是他的名字,副郵箱是名字後加數字,密碼相同。

每天,他都遇到很多人,有的請他吃,有的讓他住,有的捐給他錢,有的為他指路,有的向他豎拇指……他會跟他們合影,記下他們的聯繫方式,把他們視為「阿米哥」。他不太記得朋友的名字,太多了,每段友誼都要維繫,這讓他這一生都忙不過來。他沒機會再跟他們重逢,友誼對他來說,沒有天長地久,只有當下。

他幾乎不跟國內的同學、朋友聯繫,他有任何困難,除了父母,沒人能幫到他。裝備被偷被搶後,他只能打電話回家,讓父母從國內將「一號箱」速遞過來,箱子裡有他旅行的整套備份。出發前,他準備了三輛專業自行車,兩輛打好包在家備用。

他的家庭並不富裕,母親是工人,父親是工程師,都是在首鋼工作的工薪階層。周遊世界的錢最初是自己在國內掙的,但被偷過搶過幾次之後,2007年,實現夢想的錢就花完了。父母早已退休,但為幫助兒子實現夢想,快70歲的父親依然幫人打工,節衣縮食地支持著他。「我媽參加過北京市工人運動會,百米跑過第三。我媽在陽台上弄了個佛龕,天天求菩薩保佑我平安……我爸雖是中專畢業,但特聰明,是首鋼的教授級工程師。我從小學習不好,但我爸說,聰明不在於做題,而在於做事,我出來,我爸特支持……」談起父母,郭大浩眼神裡充滿了幸福。父親那封鼓勵的信他一路帶著,疊得整整齊齊,時時溫暖著他的孤旅天涯。偶爾他也為自己40歲還「啃老」而感到不安,但一想到今年就能結束行程,回國行孝,便又滿心歡喜起來。

夢想緣於一則新聞。初三時,郭大浩在《參考消息》上讀到,一個英國人騎自行車環遊世界,從倫敦剛到了北京。這消息讓他莫名地興奮。他跑去問地理老師,英國在哪兒?老師把《世界地理》課本丟給他,說,48頁。

從小他就愛騎自行車。石景山附近的山,初中時他就騎遍了,他喜歡那種和自然融為一體的感覺,沒有什麼擋住視野,清風拂面,路在腳蹬子下飛馳。

他把那期《參考消息》珍藏起來,把騎自行車周遊世界的夢想放在自己心靈深處揮之不去的地方。

1989年,他高中畢業,沒去參加高考。他想,上四年大學,畢業後再工作幾年,等錢存夠時,他已經騎不動了,還怎麼實現夢想呢?為了心靈深處的那個夢想,他要馬上工作掙錢。他想辦法進了剛開張的王府飯店,周遊世界需要外語,在這家涉外酒店,他練就了流利的英語,並從服務員做到了大堂領班。

那年代,進飯店的不都是住店,很多人在飯店大堂談生意。他很快找到了合作夥伴,開始從國外進口自行車零件來中國賣,並為自己攢自行車。

父親常對他說——「有了夢想,就要全力以赴、竭盡所能,拿出架勢來」。夢想誰都有,但要實現它,得經常問自己為之付出了什麼。

為了實現周遊世界的夢想,他拿出了「自虐」的架勢。

他不抽煙,不喝酒,幾乎不喝飲料,一日三餐以饅頭、大餅、青菜和白水為食。他相信,對生活的需求越低,戶外生存的能力就會越強。無論在家還是出差住店,他都堅持睡在地上。他知道,以自己打工和做小買賣攢的那些錢要想環遊世界,旅館是住不起的,他要訓練自己隨地而眠。

1993年,他騎車去了廣州,1997年又騎車去了上海,1998年夏天,他開始了最後一次自我拉練。他想,西藏要能騎回來,周遊世界便可以開始了。他從北京經格爾木到拉薩;再騎至日喀則、定日到珠峰大本營,最後,返回拉薩,順著川藏線,經成都回到北京,歷時五個月。在青藏高原,他碰到狼群,他把自己的羽絨服燒了,嚇走了狼群;在珠峰大本營,他遇到一個四十來歲的日本人,日本人抽煙,煙頭掐滅在膠卷盒裡。他想,在這方圓幾十公里荒無人煙的地方,若是來1000個中國人,也許會留下1500個煙頭。日本人的自律精神深遠地影響了他。他相信:運氣並不可靠,他必須不斷磨煉自己的能力,自律行為,以隨時應付運氣用盡的那一刻。

睡袋、防潮墊、衣服、食物、水、相機、日記本、世界地圖冊、修車工具、手電……以及一些零碎的小東西。1999年5月,郭大浩背上35公斤的背包從北京出發,經新疆進入哈薩克斯坦,開始了漫長的環球之旅。那一年,他29歲。

從哈薩克斯坦進入吉爾吉斯斯坦,再進入烏茲別克斯坦都算順利,但在烏國辦理土庫曼斯坦簽證時,他被土國拒簽了。除了一本貼了三張簽證的護照,他什麼資料都沒有。拿不到下一國的簽證就意味著他必須打道回府,而他並不甘心只三個國家便從周遊世界的夢裡醒來。

他決定「闖關」。

烏茲別克簽證到期的最後一天,他離開了烏國海關。沒有土庫曼斯坦簽證他進不了土國,烏茲別克簽證過期了,他也回不去烏國。他把自己逼成了烏土邊境那500米真空地帶上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一星期後,中國駐土庫曼斯坦大使館為他開具了一份外交照會,以國家名義向土國為他作了簽證擔保,他騎進了土庫曼斯坦。

闖關時,他沒想過會得到中國使館的幫助,他那時甚至不知道什麼是外交照會。當他在中國駐土國使館裡講述了自己的夢想並為其展開的架勢後,一位姓鶴的參贊對他說:「大浩,騎!能騎多遠騎多遠!」

開了「外交照會」的頭,後面的中國駐外使館就不好否定了。他像年糕一樣,粘上了他們。幾十個駐外使館為他的簽證開具了外交照會,條件是禁止他接受任何商業贊助。他成了外交部的知名百姓。駐芬蘭大使呂新華給過他200美元,二十多位大使給他留下勉勵的話。

「外交照會」一年兩年行,十年八年就不合適了。時間久了,外交部領導對他有了意見。

「都跟你似的,拿使館當旅行社,外交部還工不工作了?」

「可有幾個中國人像我呢?」

「有一個就夠亂了,你也積累了幾十個國家的簽證,以後自己想辦法吧,外交照會以後沒有了,這是上面領導的意思。」

方便之門關上後,他重新感受到了簽證之苦。

中國護照到哪兒都是『紅燈』。無論大國小國,窮國富國,簽證申請得越多,就越能感受這本護照有多少不好用。他沒有邀請函,沒有酒店和機票預訂,也沒有工作證明,收入證明,除了一些登過他事跡的各國報紙和幾本用過的護照,他什麼都拿不出來。沒了外交照會的「綠燈」,他舉步維艱。

自行車環球旅行者/晏禮中攝

「所有國家都歡迎旅行者,但你很難讓那些簽證官相信咱是來旅行的,不是來打工的。很多日本人、韓國人只需填張表就能拿到的簽證,就因哥們兒遞進去的是中國護照,他們就要求我回北京辦理,說沒法在第三國瞭解我。還有些跟中國關係很好的國家,同樣會拒簽,中國再怎麼崛起到這事兒上都沒用,國家和個人根本就是兩回事。而拿不到那些該死的簽證,哥們兒就得打道回府。所以,我必須跟各種各樣的護照歧視做鬥爭,讓『紅燈』變『綠燈』,通過個人的努力,讓咱中國護照變得好使起來。」

為表明自己是真正的旅行者。他會在申請簽證遞護照時,附上一張路線圖。圖上標著他從首都到邊境口岸要走的路線,圈著沿途經過的城市,還註明了各城市間的公里數和自己騎車的天數。

簽證就像賭博,沒人確定自己哪天會走運。在哥斯達黎加,一名男簽證官看完他的路線圖,聽完他的介紹後把他拒了,過了一禮拜,他又去,同樣的圖,同樣的話,因為是另一個女簽證官,半小時後,簽證到手。

跟拒簽比起來,他更怕「回去等消息」這樣的答覆。拒了他還可以再來向其他簽證官碰運氣,而等消息只能是默默地、度日如年地乾等,問也沒用。

等簽證時,他一天就吃一頓飯,東西盡量少吃。沒消耗時得節約,有限的那點錢,得花在刀刃上,不能浪費一分。他相信餓死並不容易,但吃壞肚子很容易。五花八門的各國食物,他會給它們拍照,但從不品嚐,因為,病從口入。在「乾淨、簡單」的飲食原則下,麵包、餅乾、巧克力和罐頭成了他常年在外的四大主食。他也許是硬漢,但拉不起肚子,進嘴的東西很重要。

水是唯一可以多喝的,多喝水才能少吃藥,如果簽證需要等上好幾天,他就會買25升的桶裝水而不買瓶裝水,因為這樣合算。

有些國家的簽證像兔子一樣,不是肯等就能有的。

「哥們兒的『簽證鬥爭』也有失敗的時候。十年裡,我回了兩次國,都是因為對方死活不給簽,堅持讓我回北京辦。那時,北京已經取得了奧運會的主辦權,我想,騎自行車環遊世界是多好的奧運宣傳啊,何況奧運會在北京辦,咱又是北京人。我去找奧組委,請他們出個證明,我辦起簽證來也許能方便些,可奧組委外聯司的一司長說,你這純屬個人行為,還警告我不要亂用北京奧運會的標誌。哥們兒心裡不服氣,又去找國家體育總局,他們表示支持,但同樣不給我開證明,」郭大浩從包裡拿出一疊報紙攤開在星巴克的長條桌上,都是報道他的。他雙手拉著五星紅旗,站在自行車旁的大幅照片被刊登於各國報紙的顯著版面上。

「我能讓這玩意兒上報紙。」他從包的頂袋裡扯出了那面五星紅旗,驕傲地說。

「請支持2008年北京奧運會,歡迎大家到北京我的家中做客。」這句話被世界各地的報紙翻譯成了法語、德語、阿拉伯語、英語等近20種語言。儘管祖國的體育部門拒絕給他出具任何證明,但在過去的幾年中,他仍樂此不疲地宣傳奧運,宣傳自己。

「在一些小城市,我只要把國旗一拉,跟人一說我在幹嗎,就會有人說,你稍等,我們最大的報紙的記者馬上就來。」

記者們喜歡問他一路上遇到最大的困難是什麼。

他很少告訴他們是簽證,這會讓他覺得沒面子。他會跟他們聊去烏干達布隆迪的路上,渾身過敏,長紅斑;跟他們聊在肯尼亞沒遇到獅子,只遇到了一些狒狒,而狒狒如果不小心被惹怒了,也是會吃人的;跟他們聊自己剛到東亞時睡在廟裡,那裡有很多蛇,差點把他咬死;告訴他們冬天要往赤道南邊騎,夏天要往北邊騎,獨自旅行最好住在墳地、加油站、教堂或是警察局的院子裡,因為那樣才安全;告訴他們如果不能找塊木板墊著,寧願在書包上坐一晚上,也不能在草地上睡,因為睡眠狀態下受的寒,一輩子都好不了;告訴他們山是最讓人絕望的地形,地圖上不遠的距離時常讓他精疲力竭,要麼滑下來,要麼推著上,很少有能騎的時候,曬傷、脫皮,連著一周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山上不停地翻越,還有無數小蟲子迎面而來,繞過這個山頭依然是另一個山頭;告訴他們那次在危地馬拉的山裡,自己又餓又累,暈倒在路旁,路過的當地人以為他死了,叫來了警車。

他從不跟記者訴說自己的孤獨。人們欽佩他,把他視為「孤膽英雄」,他又怎麼好意思嘮叨自己的孤獨呢?

他會跟他們分享中國不僅有毛澤東,還有奧運會,跟吃大餐相比,騎完一天車,能找個地方用熱水泡泡腳就是最幸福的事,等於享受了那種叫做「周林頻譜」的東西。

「富麗華大酒店」、「華人基督教會」、「巴西某某自行車店」……各種莫名其妙的印章蓋在他護照的簽證頁上,那都是幫助過他的。一開始,他也寫日記,記錄那些奇聞異事和幫過他的人,但很快他就放棄了,因為總有記不完的東西,而日記本裡的那些紙都是木頭。遠道無輕載。

旅途中遇到的華僑大多對他不錯。印尼華僑給過他2500美元,巴西華僑給他捐過價值人民幣20000元的自行車。

他只要說,「大哥,這剃鬚刀救濟給我吧」,別人就會給他。

華僑們跟他說了很多話。

有的說:「前面只要還有亮光,就堅持。」

有的說:「騎得差不多就得了,我有個女兒挺不錯,就留在這兒吧,幹嗎非要上西天,女兒國也挺好。」

留下的機會太多了。一路上,不少漂亮富有的姑娘對他一見鍾情,勸他留下。當他婉言謝絕時,姑娘們又表示會等他回來。他總是笑笑,他知道,時間不等人,感情也不等人。對他來說,在一個國家停留的時間只取決於獲得下一個國家簽證的時間,以及騎到下一個口岸的時間。實現夢想需要克服的不僅僅是困難,還有慾望。常年在外,看似天馬行空,無拘無束,但缺了自制力也是危險的。

華僑常用一些連他自己都不清楚的美德來誇讚他。他知道那並不是什麼美德,只是為了實現夢想所必須付出的代價。他也知道睡席夢思比睡在地上舒服,油燜大蝦比乾麵包好吃,跟姑娘共度良宵比獨自熬過漫漫長夜更有樂趣……但為了實現夢想,他必須像珠峰大本營遇到的那個日本人一樣自律,遠離各種誘惑。

「這世上好人多,壞人少,但特別好和特別壞的人特別少」,這是父親對他說的。有熱情就會有冷漠。在秘魯首都的唐人街,他一連推開了17家華人商店的門,請求給點吃的,住一晚,但都遭到了拒絕,直到最後一家給了他一點錢,他心裡清楚,給錢的人,是不會留宿他的。

「你騎車時聽歌嗎?」

「傻逼才騎車時聽歌呢,哥們兒騎車時精神別提多緊張了。」

郭大浩脫掉右腳的鞋和襪,向我展示腳後跟上那道清晰的傷痕,那是被吉普車保險槓刮斷腳筋後留下的。儘管他騎車時豎起耳朵,頻繁回頭,可還是被刮到了,吉普車在他的痛苦中呼嘯而過,在2000年的希臘和保加利亞邊境。醫藥費是天文數字,幸好得到當地僑界的幫助,他住了45天的院,養了半年傷。從那以後,他騎車成了逆行,迎面而來的車用燈晃他,用喇叭吼他,他都無所謂,習慣就好了,主動規避保護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自行車沒有後視鏡,他也沒有長後眼。

他偶爾也會泛起鄉愁,也會對旅行感到厭倦,也會懷念母親的炸醬麵。他沒心思去考察各個國家的歷史文化和風土人情,但他喜歡在路上遇到那些為夢想而拿出另外一種氣勢的人。

在巴西亞馬孫平原上,他曾遇到了一個德國的建築工程師,那人的夢想是看遍世界上的鳥。在德國掙一年的錢,出國看一年的鳥,然後把新看到的鳥添進自己的鳥類名單。那個德國人告訴他,巴西是自己最喜歡的國家,因為在那裡能看到色彩最斑斕的鳥。德國人問他最喜歡哪個國家?他回答說:「如果我在土耳其辦德國簽證,德國簽證官看完我那堆報紙和護照說聲,『歡迎來德國』,並馬上給我簽證,德國就是我最喜歡的國家。」

對一個國家是讚美還是咒罵,完全是偶然性的。德國不是他喜歡的國家。他永遠記得那個簽證官。2004年,在土耳其首都伊斯坦布爾,那個德國簽證官一邊優雅地翻看他的護照一邊問:「你來土耳其之前在哪兒?」「伊朗。」「伊朗之前呢?」「巴基斯坦。」「巴基斯坦以前呢?」「印度。」「印度之前呢?」「尼泊爾。」「尼泊爾之前呢?」「……」

一連說了幾十個國家之後,簽證官問:「你去那麼多國家想幹嗎?」

「我熱愛自行車旅行,有了點錢,想看看世界。」

「那你到了德國住在哪兒?」德國人問他。

「那你到了中國住在哪兒?」他反問他。

拉著警報的警車不時呼嘯而過。墨西哥城是一座讓人感到不安的城市,報紙頭版幾乎每天都充斥著車禍、謀殺和無名屍體的照片,據說,監獄已經人滿為患。

離開墨西哥的前一天,我約他在街上拍照,他很配合,陽光也很配合。

「嘿,大哥,幫哥們兒『掐』一張。」我拍完後,他展開那面五星紅旗,並把一部小巧的傻瓜相機從兜裡掏出來遞給我。

儘管我們斷斷續續見了好幾次面,但他始終記不得我的名字。凡是中國人,男的他都叫大哥,女的他都叫大姐,從不問年齡。

幫他「掐」了幾張,當我還他傻瓜相機時,他又變魔術般地取出一台家用攝像機說:「大哥,再幫哥們按會兒這個。」

郭大浩把國旗舉在胸前對著鏡頭說:「我現在在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昨天已經拿到了美國簽證,我將沿著東海岸,從邁阿密一直騎到渥太華。我計劃2010年年底前完成所有的旅程,回到北京,把我的經歷獻給祖國人民。」

後記

離開墨西哥後,我與郭大浩失去了聯繫。再聽到他的消息是在2011年6月5日的微博上,我收到了一位女性朋友發來的私信——「昨天的《非誠勿擾》有個男嘉賓是你之前採訪過的郭大浩,騎行的那個,節目裡說還要去新西蘭,騎完最後4個國家,今年10月結束旅行。靠,還帶走了一個女嘉賓,你不是說要介紹給我的嗎?大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