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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二: 疲馬戀舊秣,羈禽思故棲

“疲馬戀舊秣,羈禽思故棲”是孟郊的句子,人與疲馬羈禽無異,高飛遠走,疲於津梁,不免懷念自己的舊家園。

我的老家在北平,是距今一百幾十年前由我祖父所置的一所房子。坐落在東城相當熱鬧的地區,出胡同東口往北是東四牌樓,出胡同西口是南小街子。東四牌樓是四條大街的交叉口,所以商店林立,市容要比西城的西四牌樓繁盛得多。牌樓根兒底下靠右邊有一家乾果子鋪,是我家投資開設的,領東的掌櫃的姓任,山西人,父親常在晚間帶著我們幾個孩子溜躂著到那裡小憩,掌櫃的經常饗我們以汽水,用玻璃球做塞子的那種小瓶汽水,仰著脖子對著瓶口汩汩而飲之,還有從蜜餞缸裡抓出來的蜜餞桃脯的一條條的皮子,當時我認為那是一大享受。南小街子可是又髒又臭又泥濘的一條路,我小時候每天必須走一段南小街去上學,時常在羊肉床子看宰羊,在切面鋪買“乾蹦兒”或糖火燒吃。胡同東口外斜對面就是燈市口,是較寬敞的一條街,在那裡有當時唯一可以買到英文教科書《漢英初階》及墨水鋼筆的漢英圖書館,以後又添了一家郭紀雲,路南還有一家小有名氣的專賣鹵蝦、小菜、臭豆腐的店。往南走約十五分鐘進金魚胡同便是東安市場了。

我的家是一所不大不小的房子。地基比街道高得多,門前有四層石台階,情形很突出,人稱“高台階”。原來門前還有左右分列的上馬石凳,因妨礙交通而拆除了。門不大,黑漆紅心,浮刻黑字“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門框旁邊木牌刻著“積善堂梁”四個字,那時人家常有堂號,例如三槐堂衛、百忍堂張等等,積善堂梁出自何典我不知道。積善之家必有餘慶,語見易經,總是勉人為善的好話,作為我們的堂號亦頗不惡。打開大門,裡面是一間門洞,左右分列兩條懶凳,從前大門在白晝是永遠敞著的,誰都可以進來歇歇腿。一九一一年兵變之後才把大門關上。進了大門迎面是兩塊金磚鏤刻的“戩谷”兩個大字,戩谷一語出自詩經“俾爾戩谷”。戩是福,谷是祿,取其吉祥之義。前面放著一大缸水蔥(正名為莞,音冠),除了水冷成冰的時候總是綠油油的,長得非常旺盛。

向左轉進四扇屏門,是前院。坐北朝南三間正房,中間一間闢為過廳,左右兩間一為書房一為佛堂。辛亥革命前兩年,我的祖父去世,佛堂取消,因為我父親一向不喜求神拜佛,這間房子成了我的臥室,那間書房屬於我的父親,他鎮日價在裡面摩挲他的那些有關金石小學的書籍。前院的南邊是臨街的一排房,作為用人的居室。前院的西邊又是四扇屏門,裡面是西跨院,兩間北房由塾師居住,兩間南房堆置書籍,後來改成了我的書房。小跨院種了四棵紫丁香,高逾牆外,春暖花開時滿院芬芳。

走進過廳,出去又是一個院子,迎面是一個垂花門,門旁有四大盆石榴樹,花開似火,結實大而且多,院裡又有幾棵梨樹,後來砍伐改種四棵西府海棠。院子東頭是廚房,繞過去一個月亮門通往東院,有一棵高莊柿子樹,一棵黑棗樹,年年收穫纍纍,此外還有紫荊、榆葉梅等等。我記得這個東院主要用途是搖煤球,年年秋後就要張羅搖煤球,要敷一冬天的使用。煤黑子把煤渣與黃土和在一起,加水,和成稀泥,平鋪在地面,用鏟子剁成小方粒,放在大簸籮裡像滾元宵似的滾成圓球,然後攤在地上曬,這份手藝真不簡單,我兒時常在一旁參觀十分欣賞。如遇天雨,還要急速動員搶救,否則化為一汪黑水全被沖走了。在那廚房裡我是不受歡迎的,廚師嫌我們礙手礙腳,拉麵的時候總是塞給我一團面叫我走得遠遠的,我就玩那一團面,直玩到那團面像是一顆煤球為止。

進了垂花門便是內院,院當中是一個大魚缸,一度養著金魚,缸中還矗立著一座小型假山,山上有橋樑房舍之類,後來不知怎麼水也涸了,假山也不見了,乾脆作為堆置煤灰煤渣之處,一個魚缸也有它的滄桑!東西廂房到夏天曬得厲害,雖有前廊也無濟於事,幸有寬幅一丈以上的帳篷三塊每天及時支起,略可遮抗驕陽。祖父逝後,內院建築了固定的鉛鐵棚,棚中心設置了兩扇活動的天窗,至是“天棚魚缸石榴樹……”乃粗具規模。民元之際,家裡的環境突然維新,一日之內小辮子剪掉了好幾根,而且裝上了龐然巨物釘在牆上的“德律風”,號碼是六八六。照明的工具原來都是油燈、豬蠟,只有我父親看書時才能點白光熠熠的僧帽牌的洋蠟,煤油燈認為危險,一向抵制不用,至是裡裡外外裝上了電燈,大放光明。還有兩架電扇,西門子製造的,經常不准孩子們走近五尺距離以內,生怕削斷了我們的手指。

內院上房三間,左右各有套間兩間。祖父在的時候,他坐在炕上,隔著玻璃窗子外望,我們在院裡跑都不敢跑。有一次我們幾個孩子聽見胡同裡有“打糖鑼兒的”的聲音,一時忘形,蜂擁而出,祖父大吼:“跑什麼?留神門牙!”打糖鑼兒的乃是賣糖果的小販,除了糖果之外兼賣廉價玩具、泥捏的小人、蠟燭台、小風箏、摔炮,花樣很多,我母親一律稱之為“土筐貨”。我們買了一些東西回來,祖父還坐在那裡,喚我們進去。上房是我們非經呼喚不能進去的,而且是一經呼喚便非進去不可的,我們戰戰兢兢地魚貫而入,他指著我問:“你手裡拿著什麼?”我說:“糖。”“什麼糖?”我遞出了手指粗細的兩根,一支黑的,一支白的。我解釋說:“這黑的,我們取名為狗屎橛;這白的為貓屎橛。”實則那黑的是杏干做的,白的是柿霜糖,祖父笑著接過去,一支咬一口嘗嘗,連說:“不錯,不錯。”他要我們下次買的時候也給他買兩支。我們奉了聖旨,下次聽到糖鑼兒一響,一湧而出,站在院子裡大叫:“爺爺,您吃貓屎橛,還是吃狗屎橛?”爺爺會立即答腔:“我吃貓屎橛!”這是我所記得的與祖父建立密切關係的開始。

父母帶著我們孩子住西廂房,我同胞一共十一個,我記事的時候已經有四個,姊妹兄弟四個孩子睡一個大炕,好熱鬧,尤其是到了冬天,白天玩不夠,夜晚鑽進被窩齊頭睡在炕上還是吱吱喳喳笑語不休,母親走過來巡視,把每個孩子脖梗子後面的棉被塞緊,使不透風,我感覺異常的舒適溫暖,便怡然入睡了。我活到如今,夜晚睡時脖梗子後面透涼氣,便想到母親當年那一份愛撫的可貴。母親打發我們睡後還有她的工作,她需要去伺候公婆的茶水點心,直到午夜;她要黎明即起,張羅我們梳洗,她很少睡覺的時間,可是等到“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這情形又週而復始,於是女性慘矣!

大家庭的膳食是有嚴格規律的,祖父母吃小鍋飯,父母和孩子吃普通飯,男女僕人吃大鍋飯,只有吃煮餑餑、熱湯麵是例外。我們北方人,飯桌上沒有魚蝦,燴蝦仁、溜魚片是館子裡的菜,只有春夏之交黃魚、大頭魚相繼進入旺季,全家才能大快朵頤,每人可以分到一整尾。秋風起,要吃一兩回鐺爆羊肉,牛肉是永遠不進家門的。院子裡升起一大紅泥火爐的熊熊炭火,有時也用柴,辟辟啪啪地響,鐺上肉香四溢,頗為別緻。秋高蟹肥,當然也少不了幾回持螫把酒。平時吃的飯是標準的家常飯,到了特別的吉慶之日,看祖父母的高興,說不定就有整只烤豬或是燒鴨之類的犒勞。祖父母的小鍋飯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也不過是爆羊肉、燒茄子、燜扁豆之類,不過是細切細做而已。我記得祖父母進膳時,有時看到我們在院裡拍皮球,便喊我們進去,教我們張開嘴巴,用筷子夾起半肥半瘦的羊肉片往嘴裡塞,我們實在不欣賞肥肉,閉著嘴跑到外面就吐出來。祖父有時候吃得高興,便叫“跑上房的”小廝把廚子喚來,隔著窗子對他說:“你今天的爆羊肉做得好,賞錢兩吊!”廚子在院中慌忙屈腿請安,連聲謝謝,我覺得很好笑。我祖母天天要吃燕窩,夜晚由老張媽戴上老花眼鏡坐在門旮旯兒弓著腰駝著背摘燕窩上的細茸毛,好可憐,一清早放在一個薄銚兒裡在小爐子上煨。官燕木盒子是我們的,黑漆金飾,很好玩。

我母親從來不下廚房,可是經我父親特煩,並且親自買回魚鮮筍蕈之類,母親親操刀砧,做出來的菜硬是不同。我十四歲進了清華學校,每星期只准回家一次,除去途中往返,在家只有一頓午飯從容的時間,母親憐愛我,總是親自給我特備一道菜,她知道我愛吃什麼,時常是一大盤肉絲韭黃加冬筍木耳絲,臨起鍋加一大勺花彫酒——菜的香,母的愛,現在回憶起來不禁涎欲滴而淚欲垂!

我生在西廂房,長在西廂房,回憶兒時生活大半在西廂房的那個大炕上。炕上有個被窩垛,由被褥堆垛起來的,十床八床被褥可以堆得很高,我們爬上爬下以為戲,直到把被窩垛壓到連人帶被一齊滾落下來然後已。炕上有個炕桌,那是我們啟蒙時寫讀的所在。我同哥姐四個人,盤腿落腳地坐在炕上,或是把腿伸到桌底下,夜晚靠一盞油燈,三根燈草,描紅模子,寫大字,或是朗誦“一老人,入市中,買魚兩尾,步行回家”。我會滿懷疑慮地問父親:“為什麼他買魚兩尾就不許他回家?”惹得一家大笑。有一回我們圍著炕桌夜讀,我兩腿清酸,一時忘形把膝頭一拱,嘩剌剌一聲炕桌滑落地上,油燈墨盒潑灑得一塌糊塗。母親有時督促我們用功,不准我們淘氣,手裡握著笤帚疙瘩或是撣子把兒,做威嚇狀,可是從來沒有實行過體罰。這西廂房就是我的窩,夙興夜寐,沒有一個地方比這個窩更為舒適。雖然前面有廊簷而後面無窗,上支下摘的舊式房屋就是這樣的通風欠佳。我從小就是喜歡早起早睡。祖父生日有時叫一台“托偶戲”在院中上演,有時候是灤州影戲,唱的無非是什麼盤絲洞、走鼓沾棉、三娘教子、武家坡之類,大鑼大鼓,尖聲細嗓,我吃不消,我依然是按時回房睡覺,大家目我為落落寡合的怪物。可是影戲裡有一個角色我至今不忘,那就是每出戲完畢之後上來叩謝賞錢的那個小丑,滿身袍褂靴帽而腦後翹著一根小辮,跪下來磕三個響頭,有人用驚堂木配合著用力敲三下,砰砰砰,清脆可聽。我所以對這個角色發生興趣,是因為他滑稽,同時代表那種只為貪圖一吊兩吊的小利就不惜卑躬屈節向人磕頭的奴才相。這種奴才相在人間世裡到處皆是。

小時過年固然熱鬧,快意之事也不太多。除夕滿院子撒上芝麻秸,踩上去喀吱喀吱響,一樂也;宮燈、紗燈、牛角燈全部出籠,而孩子們也奉准每人提一隻紙糊的“氣死風”,二樂也;大開賭戒,可以擲狀元紅,呼盧喝雉,難得放肆,三樂也。但是在另一方面,年菜年年如是,大量製造,等於是天天吃剩菜,幾頓煮餑餑吃得人倒盡胃口。雜拌兒麼,不管粗細,都少不了塵埃細沙雜拌其間,吃到嘴裡牙磣。撤供下來的蜜供也是罩上了薄薄一層香灰。壓歲錢則一律塞進“撲滿”,永遠沒滿過,也永遠沒撲過,後來不知到哪裡去了。天寒地凍,無處可玩,街上店舖家家閉戶,裡面不成腔調的鑼鼓點兒此起彼落。廠甸兒能擠死人,為了“喝豆汁兒,就鹹菜兒,琉璃喇叭大沙雁兒”,真犯不著。過年最使人窩心的事莫過於挨門去給長輩拜年,其中頗有些位只是年齒比我長些,最可惱的是有時候主人並不擋駕而叫你進入廳堂朝上磕頭,從門簾後面驀地鑽出一個不三不四的老媽媽,“喲,瞧這家的哥兒長得可出息啦!”辛亥革命以後我們家裡不再有這些繁文縟節。

還有一個後院,四四方方的,相當寬綽。正中央有一棵兩人合抱的大榆樹。後邊有榆(余)取其吉利。凡事要留有餘,不可盡,是我們民族特性之一。這棵榆樹不但高大而且枝幹繁茂,其圓如蓋,遮滿了整個院子。但是不可以坐在下面乘涼,因為上面有無數的紅毛綠毛的毛蟲,不時地落下來,咕咕嚷嚷的惹人嫌。榆樹下面有一個葡萄架,近根處埋一兩隻死貓,年年葡萄豐收,長長的馬乳葡萄。此外靠邊還有香椿一、花椒一、嘎嘎兒棗一。每逢春暮,榆樹開花結莢,名為榆錢。榆莢紛紛落下時,謂之“榆莢雨”(見《荊楚歲時記》)。施肩吾詠榆莢詩:“風吹榆錢落如雨,繞林繞屋來不住。”我們北方人生活清苦,遇到榆莢成雨時就要吃一頓榆錢糕。名為糕,實則撿榆錢洗淨,和以小米面或棒子面,上鍋蒸熟,舀取碗內,加醬油醋麻油及切成段的蔥白蔥葉而食之。我家每做榆錢糕成,全家上下聚在院裡,站在階前分而食之。比《帝京景物略》所說“四月榆初錢,面和糖蒸食之”還要簡省。僕人吃過一碗兩碗之後,照例要請安道謝而退。我的大哥有一次不知怎的心血來潮,吃完之後也走到祖母跟前,屈下一條腿深深請了個安,並且說了一聲“謝謝您!”祖母勃然大怒,“好哇!你把我當做什麼人……”氣得幾乎暈厥過去。父親迫於形勢,只好使用家法了。從牆上取下一根籐馬鞭,高高舉起,輕輕落下,一五一十地打在我哥哥的屁股上。我本想跟進請安道謝,幸而免,嚇得半死,從此我見了榆錢就噁心,對於無理的專制與壓迫在幼小時就有了認識。後院東邊有個小院,北房三間,南房一間,其間有一口井。井水是苦的,只可汲來洗衣洗菜,但是另有妙用,夏季把西瓜系下去,隔夜取出,透心涼。

想起這棟舊家宅,順便想起若乾兒時事。如今隔了半個多世紀,房子一定是面目全非了。其實人也不復是當年的模樣,縱使我能回去探視舊居,恐怕我將認不得房子,而房子恐怕也認不得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