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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的人家,差不多家家都有幾棵相當大的樹。前院一棵大槐樹是很平常的。槐蔭滿庭,槐影臨窗,到了六七月間槐黃滿樹使得家像一個家,雖然樹上不時地由一根細絲吊下一條綠顏色的肉蟲子,不當心就要粘得滿頭滿臉。槐樹壽命很長,有人說唐槐到現在還有生存在世上的,這種樹的樹幹就有一種糾繞蟠屈的姿態,自有一股老醜而並不自嫌的神氣,有這樣一棵矗立在前庭,至少可以把「樹小牆新畫不古」的譏誚免除三分之一。後院照例應該有一棵榆樹,榆與余同音,示有餘之意,否則榆樹沒有什麼特別值得令人喜愛的地方,成年地往下灑落五顏六色的毛毛蟲,榆錢做糕也並不好吃。至於邊旁跨院裡,則只有棗樹的份,「葉小如鼠耳」,到處生些怪模怪樣的能刺傷人的小毛蟲。棗實只合做棗泥餡子,生吃在肚裡就要拉棗醬,所以左鄰右舍的孩子老嫗任意扑打也就算了。院子中央的四盆石榴樹,那是給天棚魚缸做陪襯的。

我家裡還有些別的樹。東院裡有一棵柿子樹,每年結一二百個高莊柿子,還有一棵黑棗。垂花門前有四棵西府海棠,艷麗到極點。西院有四棵紫丁香,佔了半個院子。後院有一棵香椿和一棵胡椒,椿芽椒芽成了燒黃魚和拌豆腐的最好的作料。榆樹底下有一個葡萄架,年年在樹根左近要埋一隻死貓(如果有死貓可得)。在從前的一處家園裡,還有更多的樹,桃、李、胡桃、杏、梨、籐蘿、松、柳,無不俱備。因此,我從小就對於樹存有偏愛。我嘗面對著樹生出許多非非之想,覺得樹雖不能言,不解語,可是它也有生老病死,它也有榮枯,它也曉得傳宗接代,它也應該算是「有情」。

樹的姿態各個不同。亭亭玉立者有之;矮墩墩的有之;有張牙舞爪者;有佝僂其背者;有戟劍森森者;有搖曳生姿者;各極其致。我想樹沐浴在熏風之中,抽芽放蕊,它必有一番愉快的心情。等到花簇簇,錦簇簇,滿枝頭紅紅綠綠的時候,招蜂引蝶,自又有一番得意。落英繽紛的時候可能有一點傷感,結實纍纍的時候又會有一點遲暮之思。我又揣想,螞蟻在樹幹上爬,可能會覺得癢癢出溜的;蟬在枝葉間高歌,也可能會覺得聒噪不堪。總之,樹是活的,只是不會走路,根紮在那裡便住在那裡,永遠沒有顛沛流離之苦。

小時候聽「名人演講」,有一次是一位什麼「都督」之類的角色講演「人生哲學」,我只記得其中一點點,他說:「植物的根是向下伸,獸畜的頭是和身軀平的,人是立起來的,他的頭是在最上端。」我當時覺得這是一大發現,也許是生物進化論的又一嶄新的說法。怪不得人為萬物之靈,原來他和樹比較起來是本來倒置的。人的頭高高在上,所以「清氣上升,濁氣下降」。有道行的人,有坐禪,有立禪,不肯倒頭大睡,最後還要講究坐化。

可是歷來有不少詩人並不這樣想,他們一點也不鄙視樹。美國的佛洛斯特有一首詩,名《我的窗前樹》,他說他看出樹與人早晚是同一命運的,都要倒下去,只有一點不同,樹擔心的是外在的險厄,人煩慮的是內心的風波。又有一位詩人名Kilmer,他有一首著名的小詩——《樹》,有人批評說那首詩是「壞詩」,我倒不覺得怎樣壞,相反地,「詩是像我這樣的傻瓜做的,只有上帝才能造出一棵樹」,這兩行詩頗有一點意思。人沒有什麼了不起,侈言創造,你能造出一棵樹來麼?樹和人,都是上帝的創造。最近我到阿里山去遊玩,路邊見到那株「神木」,據說有三千年了,比起莊子所說的「以八千歲為春,以八千歲為秋」的上古大椿還差一大截子,總算有一把年紀,可是看那一副形容枯槁的樣子,只是一具枯骸,何神之有!我不相信「枯樹生華」那一套。我只能生出「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感想。

我看見阿里山上的原始森林,一片片,黑壓壓,全是參天大樹,鬱鬱蔥蔥。但與我從前在別處所見的樹木氣象不同。北平公園大廟裡的柏,以及梓橦道上的所謂張飛柏,號稱「翠雲廊」,都沒有這裡的樹那麼直那麼高。像黃山的迎客松,屈鐵交柯,就更不用提,那簡直是放大了的盆景。這裡的樹大部分是檜木,全是筆直的,上好的電線桿子材料。姿態是談不到,可是自有一種榛莽來除入眼荒寒的原始山林的意境。侷促在城市裡的人走到原始森林裡來,可以嗅到「高貴的野蠻人」的味道,令人精神上得到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