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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上楊梅初長成

一個區域的自然生態環境遭到破壞,還有可能通過科技和保護的手段使之得到恢復,而人文生態的敗壞則可能需要一代乃至兩代人的更替才會修復。

初夏,島上的楊梅第一次有收成。纍纍的果實掛在繁茂的樹上,煞是喜人,摘下來吃一顆,酸酸甜甜的到了心裡。不過在外形上,楊梅的個頭比較小,也不是特別的紫。立即就有楊梅行家指點我一種「新技術」:福建一帶的楊梅,都在噴灑一種農藥,可以讓楊梅早熟,而且個大發紫。

問:會有副作用嗎?

答:絕對吃不死人,但絕對能賣出好價錢。

那種楊梅我嘗過,個頭比較大,紫得讓人垂涎,不過就是不夠甜,沒有楊梅應有的新鮮味。說白了,那是一種「造假科技」。

關於這種農產品造假科技,我還收集到很多:給陳大米拋光塗上工業油,能賣個新米的好價錢;荔枝要保持看上去新鮮,可以用硫酸泡一泡;往油條裡摻入洗衣粉,可以少用麵粉而使油條炸得肥大好看又好賣;豬飼料裡摻上瘦肉精,豬可以長得快而且瘦肉多;在質次的漚黃米米粉中摻入有毒的甲醛次硫酸鈉,可以做成潔白晶亮的「上等」米粉;用工業酒精兌上水,當白酒賣,簡便又賺錢;在麵粉裡摻上廉價的滑石粉,既增加了份量,又使麵粉雪白好看又好賣;給獼猴桃施「膨大劑」使其增大,價格翻番;用硫黃可以把陳年的白木耳熏得更白;用化學添加劑可以把劣質茶葉炒出頂級毛峰的效果來,經濟效益陡增十幾倍;撒泡尿把桃、杏泡上,個沉又漂亮,價錢自然就上去了……

據我的瞭解,這些「技術」正普遍地應用於很多的農產品集散地,往往是一個區域的農民集體參與到這種制假造劣的活動中。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知道,他們的做法將產生怎樣的後果,將給社會和消費者帶來怎樣的傷害,但是,出於利益上的需要,每個人都將最起碼的道德制約拋之腦後。某些基層政府甚至成為這種集團犯案的保護傘和牟利共犯。在過去的幾年裡,發生在全國各地的偽劣產品製造已經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幾乎所有的日常食品都曾經遭遇「毒事件」,從阜陽奶粉殺人事件到福建蟹餵食避孕藥,再到「毒大米」、「有毒龍口粉絲」、「有毒四川泡菜」、「有毒廣州白酒」,以及偽劣月餅、火腿、瓜子、鹽、黃酒、醬油、方便面和蘑菇,不一而足。你幾乎找不到一種沒有被惡性染指過的「乾淨的食品」。

在中國農民的傳統倫理思維中,對糧食——包括所有農作果實的珍視是所有道德的起源。但是,當一些農民為了把價格賣高一點,開始麻木地把有毒物質倒進自己耕作出來的大米的時候,我們已經無法迴避「鄉村商業生態敗壞」這個事實了。也許,在史學家的眼中,這是一個前所未見的可怕事實。

我有時候真的很為這個時代擔憂。當個人致富成為一個時代和區域唯一的道德指標的時候,社會道德基礎的敗壞便很難避免,特別是在公共教育本來就非常滯後的廣大農村地區,其不擇手段的致富方式漸漸衍變成一場「法不責眾」的低劣遊戲。

我調研過的、最匪夷所思的鄉村經濟案件,發生在溫州最貧窮的一個縣。20世紀90年代初,當地農民向全國各地的國營企業投遞信函,訂購各種各樣的二手機械設備,這些設備到了泰順後,當即被就地倒賣。然後,那些農民就去報紙上用假名刊登死亡訃告,等那些外地企業追上門來討債的時候,就有人哭喪著臉把訃告拿給他們看:人都死了,向誰催債?就這樣,一個村莊的農民全部參與了這場很詭異的詐騙遊戲,當地還因此形成了浙南最大的二手機械設備交易市場。

記得在那次調研中,我曾經問過當地的一位鄉鎮幹部:你們知道這種行為是犯法和不道德的嗎?那個幹練的鄉長指著身後一幢幢正在建造中的農民新房,堅定地對我說:「我覺得,天底下最大的道德,就是讓我貧困的家鄉富裕起來。」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他。那一刻,我突然對商業社會中某些很堅硬的價值觀產生了懷疑。

「銅錢滾至,純樸盡失」,這真的是無法規避的宿命嗎?要知道,一個區域的自然生態環境遭到破壞,還有可能通過科技和保護的手段使之得到恢復,而人文生態的敗壞則可能需要一代乃至兩代人的更替才會修復。這些年,行走在廣袤的中國鄉村,目睹一塊塊稻田消失,一個個工廠立起,一條條河流渾濁,一棟棟新房建起,一道道目光日趨冷漠,我常常會迷失在關於中國鄉村未來的思考中。這真的已經不再是唐詩宋詞中的那個鄉村了,也不再是費孝通筆下的那個鄉村了,更不是毛澤東理想中的那個鄉村了,它日日激變,非常的陌生,而且充滿了種種不確定性。

島上楊梅初長成。在隨風沙沙作響的楊梅樹旁,聽農事專家向我介紹讓楊梅發紫的「新技術」,我是一個好奇而驚恐的新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