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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佔有

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

——米沃什

先給你抄一段詩歌,是93歲才去世的波蘭詩人米沃什寫的:

如此幸福的一天

霧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園裡幹活

蜂鳥停在忍冬花上

這世上沒有一樣東西我想佔有

我知道沒有一個人值得我羨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記

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人並不使我難為情

在我身上沒有痛苦

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

這首詩歌是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的中國詩人西川翻譯的,因而讀上去一點都沒有隔膜的味道。米沃什寫它時大概已過了70歲,從容而沒有塵土氣。

我現在是在千島湖自己的島上讀到它的。

今年江南的天氣實在是好,午睡起來,一個人去廚房裡泡了一杯新上市的龍井茶,然後跑到臨湖的陽台上坐了一個下午,陽光曬得人全身發酥,一點邪念都沒有了。就在我寫著這些文字的時候,正是桂花開的季節,空氣中瀰漫著慵懶而頹廢的氣息,它總能讓人想入非非。我的屋子的陽台正對西方,黃昏時分,千島湖的落日非常快,一個輪大的紅日在數叢晚霞的陪襯下,眼見著就滾進了深山的背後,天立即暗將下來。而湖水隨即動盪,拍打岸邊的水聲漸漸地就大起來了,湖上已無來往的漁船,一天結束了。

我將在這個島上度過一周,說起來是為了沒有完成的寫作,其實是想一個人躲起來讀一些書,寫一點字,其實,最後寫出來的是什麼並不重要了。

我帶了一大堆報紙和雜誌來島上,它們都很枯燥,除了滿目的商業競爭之外,就是刺目的數字。它們的創辦人大多是我認識的人或朋友,那些出現在紙上的每個人都是當今中國最顯赫的人物,他們在照片上的樣子都好兇猛,要麼在竭力地說明什麼,要麼就是在得意地炫耀,千篇一律的,我沒有看到一絲真正發自內心的微笑。

我知道自己從來便是他們中的一個,從來就是,並以此為榮。只是現在,在曬了一個下午的太陽、聞了一鼻子的桂花香和讀了米沃什的詩歌後,我突然發現很可笑。梁啟超曾說,中國兩千年,一部二十四史,就是一部二十四姓族的「砍殺」史。其實何止是中國史,從荷馬史詩到伊拉克,一路上滴血走來,卻哪裡逃得出「砍殺」兩字,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再看今日中國或世界的事物,從中國的商業爭鬥到美國的總統大選,林林總總,概莫能外。這樣想去,便很能讓人平和了。

能讀到好的詩歌,是人生最大的幸福了。我回到杭州當即去買米沃什的詩集。此人生於亂世,少年時參加華沙起義,目睹20萬人在兩周內一一死去;青年時叛走他國,被族人視為「無恥的背節者」;壯年時暴得大名又長期被美國人懷疑是「蘇聯鼴鼠」,到死都沒有搞清楚自己是波蘭人還是立陶宛人。可是,在晚年他卻還能夠寫出那麼乾淨的詩歌。

「直起腰來,我望見藍色的大海和帆影。」大海和帆影其實從來就在那裡,只是我們沒有直起腰來。

寫到這裡,伸個懶腰,遙望淡淡暮靄中的千島湖,心中竟還是若有所失。唉,心中放不下的那一點心思,此刻,正隨松柏後面的落日一起,無聲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