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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儒與近代

儒中的儒批判

有段時間掀起了一股「儒教圈繁榮論」的熱潮。觀察一下那時的世界就不難發現,經濟發展迅速、社會穩定、秩序良好的國家都在儒教圈範圍內。如被稱為亞洲四小龍的韓國、中國台灣、中國香港和新加坡。儒教在一百年前曾被批判為阻礙了近代化的發展,而現在卻在近代化的成功發展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除了四小龍,還有日本這個領頭雁走在前面。因此,所謂的儒教圈繁榮論中,日本也位列其中。然而從儒教的滲透力來講,日本遠不及韓國。在前章曾論述過,日本主要是吸取了儒教中關於教養的內容,因此從儒教的滲透程度來講,不能與韓國同日而語。儒教自傳入新加坡到現在已過了三四代。若干年前,新加坡政府曾號召過開展「重新審視儒教」的運動。新加坡由於在吸收歐美思想時,導致放任自流的自由主義,尤其是青少年行為放蕩。為了防止這種情況的惡化,新加坡政府便採取了一定措施。這也說明了儒在新加坡的滲透較淺。

一隻領頭雁和四小龍,雖然同屬於「儒教」圈內,但是儒教在各地區所佔的份量並不相同,因此各自受影響程度也不同,所以不能將儒教作為促進近代化的唯一關鍵因素,稱其為關鍵因素之一較為穩妥。

我去台灣遊玩時,會見了李登輝先生,談到了「儒教圈繁榮論」這一話題。李登輝先生講道,四小龍的共同之處除受儒教影響之外,都有過殖民地的經歷。我對此表示贊成。在殖民地,異質文化會強制性進入,而不是兩種文化握手言和。並且異質文化粗暴闖入後,經過多年便會盤踞於此。雖然當地居民擁有本地文化,但同時也不得不接受另一種文化。

台灣在被作為日本殖民地時,日本人在那裡保持著和在日本同樣的生活方式。而土著的台灣人民卻不能繼續保持之前的生活方式,他們從上小學起就必須接受日本的教育。大部分台灣兒童在上小學前不會講日語。台灣人將小學稱為「公學校」,而住在台灣的日本人稱「小學校」,他們使用自己的語言,接受教育。台灣兒童在滿六歲後就不得不成為兩種語言的生活者(bilingual)。然而使用兩種語言的一個優點便是可以接受兩種文化。有人成為漂流在兩種文化間的不幸者,也有人發揮了這種長處。比如,在看待問題時,可以用雙重視點來觀察。無論如何,站在A和A'兩種不同的角度來思考問題,要比站在一個視點上能夠獲得更多的信息,選擇性就越大,得出的判斷也更為正確。從經歷過復合文化的角度來看,四小龍中韓國和台灣較為相似,香港和新加坡略有差異。韓國和台灣的居民在本土有著較長的生活歷史,日本在入侵後施行了文化強制政策。香港和新加坡雖作為英國的殖民地,但進入的是具有中國式生活方式的人。香港原本是經營漁業為主的小村落,從人數來看較少,所以文化衝突並不嚴重。

雖然「復合文化經驗圈繁榮論」不是唯一關鍵因素,但也不能因此便徹底推翻「儒教圈繁榮論」。儒教自從為體制收編後,其讚美論居多,近年來的繁榮論便是其一,但從整個歷史發展過程來看,也曾出現過反儒教的論點。

明末思想家李贄(1527—1602),字卓吾,出生於福建晉江一戶伊斯蘭教信徒家中。李卓吾為科舉舉人,在雲南省姚安府知事手下做事,屬陽明學「左派」,後來剃髮並熱衷於佛教研究,曾北上進京,會見利瑪竇(Matteo Ricci,伊斯蘭教會神父,中國傳道之先祖,1552—1610)。

他主張由陽明學「良知學」發展而來的「童心說」。由於多餘的知識和舊習會歪曲人心,因此保持未受外界影響的孩童之心才是至高境界,並將此作為價值判斷標準。例如,漢司馬相如(前179?—前117)年輕時與一位名為卓文君的女子私奔。卓文君是成都大富豪之女,司馬相如是一介文學青年,且品行不端。私奔後,司馬相如沒有能力養活妻子,便在妻子娘家門前開了一家酒館。卓文君負責為客人結賬,司馬相如負責洗盤子。雖然卓文君與父親斷絕了父女關係,但是其父還是給予了他們經濟援助。這也可以說是一種令人厭惡的蔑視。司馬相如文采出眾,但由於品行不端,因此評價不高。然而,李卓吾卻極為讚賞司馬相如,因為從「童心說」來看,司馬相如做了自己喜歡做的事,是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唐朝滅亡至宋朝建立,期間短短半個世紀,曾有五個短命政權交替執政,這段時期被稱為五代。期間有位馮道(882—954),他曾任五個朝代的宰相。在儒教看來,一臣不事二主,王朝滅亡後,忠臣應當殉節。即便是不殉節,也絕不應該再侍奉於下一任王朝。而馮道卻先後效勞於五個朝代,自然被儒教認為是無節操之人。司馬光(1019—1086)在《資治通鑒》中稱其不知廉恥。然而,李卓吾對於馮道卻是極力維護。王朝滅亡後便殉節,即便是戰鬥到了最後,仍然會給人民帶來極大的危害。馮道正是通過和平地實現政權更替,來使人民避免遭受到流血事件。五個朝代雖相繼滅亡,但是都未發生過首都攻城戰事,難道不是馮道的功勞嗎?——這種辯護,無疑是反儒言論。

李卓吾還為受儒教鄙視的商業活動進行辯護,宣揚俠義精神,「俠義」在後來也為儒教所不齒。李卓吾還主張男女平等,而儒教主張男女有別。佛教中,女性被排在男性之上,如「母與父」、「妹與弟」等。但是在對佛典進行翻譯的過程中,改變了男女順序,不知是受儒之觀念的影響,還是出於對中國習慣的尊重,或是擔心遭到中國民眾的抗拒。

李卓吾還是位文藝評論家,他對士大夫蔑視的《水滸傳》、《三國誌演義》、《西廂記》等評價極高,與《文選》、唐詩並列。《水滸傳》是以叛亂為題材的小說,政府擔心該書會煽動叛亂,曾下令焚燒書屋和該書的木版,而李卓吾卻為《水滸傳》作了評點。

同時,政府將李卓吾著作中的思想視為危險思想,予以統統焚燒。書被燒後,李卓吾便創作出了《焚書》一書,該書文筆流暢,語言犀利,追捧者眾多,雖被列為禁書,但是仍有許多人私下傳閱。李卓吾本人也被作為異端入獄,最後落得在獄中自殺的悲慘下場。然而,他的學說也傳入了日本。幕末志士吉田松陰便對李卓吾極為推崇。

除李卓吾對儒教進行過猛烈的批判外,近代清末的譚嗣同也是批判者之一。他發表過題為《仁學》的五萬字論文,抨擊數千年來被儒教奉為金科玉律的「三綱五倫」道德觀念為「慘禍烈毒」。在五倫中,只有「朋友」得到了他的認可,他在《仁學》中寫道:

五倫中於人生最無弊而有益,無纖毫之苦,有淡水之樂,其惟朋友乎!

所謂五倫指君臣、父子、長幼(兄弟)、夫婦、朋友之間的道德倫理。他認為除朋友之間的倫理有可取之處外,其餘都應拋棄。因為無論君臣、父子、兄弟、夫婦,都是建立在不平等的基礎之上。現在夫婦之間基本實現了平等,但是在19世紀末時,還存在著尊卑關係,唯有朋友之間的關係最為完美,體現出自主平等的精神。譚嗣同稱宇宙的根本原理為「以太」(ether),他認為所謂的以太便濃縮於朋友之道中,並且組織了「學會」。他認為通過「學會」可以使成千上萬的人結為朋友,其目的便在於對中國施行改革。這便是他所認為的「仁」。

「仁」是儒學德目中的主要內容。

譚嗣同希望針對「仁」進行改革。他所提倡的「仁」與「俠義」相似,較為接近墨子的思想。總之,這種思想是與儒教相對立的。拋棄其他四種倫理,對當時的人們而言是不可思議的。

譚嗣同將《仁學》的原稿交付於梁啟超。後來,梁啟超在流亡中將原稿帶到了日本,並在日本發行。當時譚嗣同已被處死,但是他位居高官的父親和家族仍在中國,因此不能用他的名字來發表《仁學》這樣的危險文章。於是便署名為「台灣人所著」——即指台灣人所著之書。根據甲午中日戰爭所簽訂的和約規定,台灣已被割讓給日本,清政府無權干涉台灣居民的活動。

反儒之人被稱為亂臣賊子,況且譚嗣同還實際參加了改革運動,因此被處刑。為了躲避追捕,譚嗣同與梁啟超、康有為一起逃往日本使館。外國使館擁有治外法權,因此可以保證他們的人身安全,並且他們還可以尋找機會逃往國外。但是譚嗣逃到日本使館,並不是為了避難保命,而是為了將自己的著作原稿交予梁啟超,自己犧牲無所謂,但是希望自己的著作能夠流傳於後世。他將著作委託給梁啟超後便準備離開,眾人都制止他,如果出去的話,一定會被捕處死。他卻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日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出去後,被捕,七日後被處死。

這是典型的「俠義」行為,也是反儒的。但是在儒教中也包含著俠義的成分。《論語·為政》有載:「見義不為,無勇也。」

雖然說譚嗣同是反儒的,但是從儒家本來的立場來看,其實是對被體制收編後歪曲的儒教的批判。李卓吾雖然被視為陽明學「左派」,但是就其本質而言,仍是儒者。

改革運動的領導者康有為也是位儒者。關於《孔子改制考》,前面曾有過論述,實際上是一種自儒教內部對儒教進行的批判。他們的改革運動以日本的明治維新為模型,提出了君主立憲制。實際上,譚嗣同超越了君主立憲制,他希望可以通過學會發展民主政治,單純就改革而言與康有為意見一致,但是本質上卻有差別。康有為的主張具有局限性,最後甚至出現了倒退,將五倫中的「君臣」關係放在了首位。

然而,儒教中也並不是觀點一致,尤其是孟子,對君臣關係並不重視。他主張,民為首要,社稷其次,最後才是君主。

嚴復曾就讀於福州船政學堂,後留學英國,他稱:自秦始皇起,中國的君主就是大強盜,國民才是天下真正的君主。令人費解的是,他雖持有過激的言論,但是在辛亥革命取得勝利、建立共和制政體後,開始變得保守,並成為五四運動的反對者,曾經論客的影子不復存在。

脫亞論

說起日本反儒運動的主角,自然非福澤諭吉(1835—1901)莫屬了。他於1885年提出了「脫亞論」,主張同亞洲的各後進國斷絕往來,與文明諸國結成友好,所謂的後進國便是指「支韓」。當時的支那和朝鮮,都是處於現在呈現出繁榮景象的「儒教圈」內。他指出:「其對古風舊觀依戀之情,千百年來未變。」

——如果在文明日新月異的交鋒場上論及教育之事,就要談到儒教主義。學校的教旨號稱「仁義禮智」,只不過是徹頭徹尾的虛飾外表的東西。實際上豈止是沒有真理原則的知識和見識,宛如一個毫無道德廉恥卻還傲然不知自省的人。

福澤諭吉對儒教保持了一貫的猛烈批判姿態。明治政府在革新的五項條御誓文中寫道:「打破以往陋習,以天地公道為基準。」從而掀起了破除儒教、佛教、舊習的浪潮。尤其對佛教實行的「廢佛毀釋」行動過激,導致對許多珍貴文化財產的嚴重破壞。然而,時隔不久,明治政府又開始了復活儒教活動。西南戰爭結束後,明治十四年(1881),明治政府重新考慮根據儒教制定秩序,並發佈了《教育敕語》:

孝敬父母、團結兄弟、夫妻和睦、相信朋友。

其中提到了四倫。君臣之倫放在開篇之處,「克忠克孝」,「一旦緩急,則義勇奉公,以扶翼天壤無窮之皇運」。就德目而言,重視君臣之忠義是儒教的重要思想。對於儒教的復興,福澤諭吉提出異議,保持了他一貫的立場,他認為這是明治政府的倒退行為。

1911年,中國的辛亥革命推翻了清朝統治,雖然取得了一定程度的勝利,但是孫文擔任臨時大總統的時間極其短暫,被迫讓位於更具實力的袁世凱。袁世凱是清朝末期的總理大臣,手握兵權,國家政體雖為共和,但袁卻將其視為自己的政治財產,稱帝的野心蠢蠢欲動,私下著手復辟運動。他召集了許多支持自己的人,成立了「籌安會」,讓美國和日本學者用研究證明,相對於共和制,中國更適合帝制。因為那些所謂的學者都是他「雇」來的,所以得出的結論自然是他所期望的。

袁世凱致力於儒教振興、「尊孔運動」等。連稱秦始皇后的歷代皇帝為大盜的嚴復,也發起了「孔教會」。

當時從日本回國的魯迅,在北京教育部任職。他在日記中寫到,政府機關通知9月28日去孔子廟參加跪拜儀式。相傳當日是孔子的誕辰。因為有通知下達,所以魯迅便不得不前往。但是到了那裡發現,所到之人不過三四十。教育部和下屬學校的職員至少上千,可是前來參拜的人卻只有三四十人,魯迅在日記中描寫那些人:「或跪或立,或旁立而笑。」有的人站著參拜,也有人靠在牆邊只是觀看,魯迅便是觀看者之一。

魯迅在清朝時期留學日本,就讀於東京高校校長嘉納治五郎所創辦的留學生弘文學院。魯迅在那裡學習兩年日語後,升入高級學校。初到日本,魯迅一行人由日本老師帶領著前往湯島聖堂。日本老師覺得那裡設有孔廟,中國留學生一定會覺得親切,欣然參拜。然而魯迅卻對此毫無興趣,他在日記中寫道:「正因為絕望於孔夫子,所以到日本來的,那還拜什麼?」日本人認為這是善意之舉。孔子是中國的聖人,如果知道日本也有參拜的廟堂,那麼一定會欣然前往,於是便帶他們前去。然而,革命的留學生大多是出於對孔子的反對才來到日本學習的。

當時中國許多知識分子和魯迅一樣,對孔廟極度厭煩。他們的反儒思想和福澤喻吉的「脫亞論」有相似之處。

革命雖然取得了成功,可是又出現了一個要稱帝的袁世凱。袁頻繁舉行尊孔活動,因此知識分子便希望推翻被袁利用的儒教。在反對的浪潮下,袁的復辟理想最終破滅,被迫取消了帝制,不久便抑鬱而亡。

當時,日本和中國簽訂的「二十一條」極大地激起了民憤。

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日本和中國都是參戰國。雖然孫文極力反對中國參戰,但北方政府在外國的邀請下最終參戰。當時德國在青島擁有租界,並且在山東半島享受各種權益。以聯合國身份參戰的日本進攻在青島的德軍,佔領了德國擁有的地盤。日本在提出繼承德國在山東擁有的特權同時,還要求將即將到期的遼東半島租期延長到九十九年。所有要求合稱為「二十一條」。中國也是聯合國成員,原本希望收回德國在山東的特權,並且遼東半島二十五年期限將至,理應返還,但是卻被無理地延長到九十九年,這激起了血氣方剛的中國青年的極大憤慨,於是在全國範圍內掀起了大規模的遊行示威。其中以1919年5月4日北京大學領導的遊行最為有名,這就是有名的「五四運動」。

五四運動不僅要求廢除「二十一條」,還對接受屈辱條約的政府提出了抗議。導致中國最後接受喪權辱國條約的正是「舊來的陋習」,必須把它推翻。這與福澤諭吉提出的「脫亞論」有相同之處。運動中打出了許多口號,「打倒孔家店」便是其一。「打倒孔家店」自然是反儒運動。

我們一直以來跟隨著孔子先生學習,但是現在這位先生已經不再優秀了,應當另投師門,那便是德先生和賽先生,即民主與科學。

當時北京大學教授陳獨秀和胡適在言論界十分活躍。他們所創立的《新青年》雜誌在知識青年中影響很大。

胡適(1891—1962)曾留學美國,師從哲學家杜威,歸國後在北京大學任教。他討論了除儒教外的中國古代思想,並從中提取精髓,對儒教進行批判。陳獨秀(1879—1942)作為後來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之一,運用馬克思主義展開反儒運動。

——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偽的、科學的而非想像的。

在《新青年》的創刊號上,陳獨秀髮表了《敬告青年》一文,旗幟鮮明地舉起了反儒大旗。魯迅的代表作《狂人日記》也發表在《新青年》上,揭穿了仁義道德的吃人本質。

他們之所以對儒教進行抨擊,是由於堅信儒教阻礙了中國近代化的進程。

五四運動過去已經多年了,如今又提出了儒教在近代化發展中起到積極作用的觀點,如果幾十年前的鬥士們聽到這樣的評價想必一定會很詫異吧。

與近代接軌

最後提出總結。

有人認為儒教是近代化的障礙,有人又主張儒教在近代化發展中發揮了積極作用,究竟應當如何看待儒教呢?

如果說儒教有很多面,既有積極的一面,又有消極的一面,可能會有人批判儒教「狡兔三窟」。然而如果仔細考察一下儒教的各個層面,便最終會回歸到儒教的各個流派上。

先來看儒教的宗教因素,即供奉天地祖先。成為無愧於天地、祖先之人,這是儒教教徒的基本理念。對萬物懷有虔誠之心,對待「近代化」也是如此。

康有為認為孔子是借周公之口說出了自己的理想,這就表明了儒教無法擺脫尚古主義的宿命。

「虔誠」對近代化起到了積極作用,而尚古主義起到了消極作用。聖人周公所處的是烏托邦式社會,而五百年後的孔子時代,即春秋之世則墮落為「道不行」的時代,社會風氣敗落,這是儒家學者的共識。康有為之師、廣東九江先生朱次琦(1807—1881)提出了「三世說」,認為社會是沿著亂世、昇平世、太平世順次發展的。這種樸素的進化史觀,給儒教造成了巨大的衝擊。太平天國首領洪秀全(1813—1864)年輕時科舉落第,歸鄉之前在廣州六榕寺聽了朱次琦關於三世之說的講義,頓時覺悟,一直認為理想社會存在於過去的觀點並不正確,而是理想社會存在於將來。儒教尚古主義的根深蒂固是我們無法想像的,其滯後性對近代化自然是起到了負面影響。

提起近代化便不能不提經濟發展。社會穩定是經濟發展的前提,因此重視秩序的儒教式生活倫理起到了積極作用。然而「五倫」中除了朋友關係,其餘四倫——君臣、父子、長幼、夫婦內在的不平等已形成定勢,不容置疑。但是近代化強調批判精神,一切超越批判的都被列為負面因素。

因此雖然儒家所重視的「禮」在維持社會秩序中發揮了積極作用,但是其形式主義又成了近代化的大敵。

社會穩定是儒家的目的,但絕不意味著是對現狀的肯定和維持。孔子感歎自己所生活的春秋時代「道不行」,於是便希望可以改變現狀。回到過去太不現實,改變現狀卻是可行之舉。如果認為秩序混亂的現狀還要必須維持,那就完全歪曲了孔子的本意。到了漢代,儒家被體制收編後,其肯定現狀、穩定現狀的傾向便被強調。當時的儒教應被冠以「御用儒」之名,其先祖便是善於洞察當世要務的叔孫通,他為了讓弟子們獲得晉陞曾成功斡旋,因此當時的儒者也可以被稱為「職業儒」。

儒家所重視的「禮」在維持社會秩序中發揮了積極作用,但是其形式主義又成了近代化的大敵。

儒家對「學」的推崇,也在近代化中起到了積極作用。《論語》開卷第一頁便提到了「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由此可見對學問的重視。與此同時還強調了「習」的重要性。學,是接受先生的教導,而習則是指自己複習,有實踐之意。初期的儒教十分重視禮儀,不僅在意識上強調,還極其重視實踐。「習」也同樣如此,要求理論與實踐的結合。因此可以稱之為學問的現實主義。但是,如果過於強調實踐效果,就會使人厭惡與實踐脫節的理論,結果必然導致純粹學問主義的喪失。對實踐沒有實際指導作用的學問往往便被忽視,而這才是真正的學問基礎,也是近代化中不可或缺的因素。

重視學問具有積極性,但是過分強調學與習的結合,就會走向消極一面。要彌補儒家的這一缺憾,就必須尊重為學問而進行的學問研究。

下面來看由學習所帶來的愉悅——「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其中強調了社交,這在近代生活中是必不可少的。有了社交這一潤滑油,近代社會才能靈活運轉。社會應是開放的而非封閉的——《論語》對此也是認可的。

儒家的理想是成為通曉六藝的全能人才。然而在近代社會中需要各個行業的專項人才,所以儒家對技術的歧視態度必須糾正。

儒家原本專門從事喪葬,不應歧視專項人才,但進入科舉時代後,對技術的歧視被逐漸加強了,所以這不應是儒之罪過,而是科舉之罪過。

科舉制度制定之初,對專項人才並不歧視。「科」即科目的意思,科舉的目的便要在各個領域中挖掘出有才之人。唐代科舉中設有秀才科、明經科、進士科、明法科、明字科、明算科等。顧名思義,法律、書法、數學等專業都在考試之列。

秀才科,每年只有一兩個人可以通過考試,因此最具權威,但是很快便被廢除了。受試者由州長官推薦,為了防止隨意推薦,便規定被推薦之人若未通過考試,那麼推薦人即州長官就難辭其咎。因此,幾乎沒有人願意推薦考生,這項科目不久便被廢除了。

明經科,是為選拔通曉經史(經書和歷史書)人才的考試科目。考試中設有口試,專門考察受試者的記憶能力。秀才科被廢除後,明經科曾一度博得了眾多人氣,但是由於只強調記憶力,人們很快便對此失去了興趣,由進士科取而代之。進士科主要是考察詩賦才能的科目。除文學才能外,也考察詩中典故的運用,因此強調大閱讀量。

到了宋代,進士科仍然最受關注,其他科目考試的份量也不及進士科,於是逐漸被廢止了。因此所謂的科舉考試不過是進士科考試,當初希望集聚各個科目才能的計劃在後來看來很是滑稽。

然而,與其說是科舉之罪,不如說是權威主義之罪。進士科在成為最具權威的考試之後,其他科目便再無人問津。權威主義在全世界都是共通的,為政者為了提高自身的權威,必然會助長這種風氣。中國由於長期以來保持這專制強權帝政,因此和其他國家相比,權威主義自然要更為強勢。

11世紀後半期,王安石(1021—1086)意識到了科舉考試存在的弊端,主張通過學校教育來選拔官吏。然而科舉已經成為「權威」,不可能動搖,於是廢除科舉考試科目中的詩賦,將經義、論、策作為考察的重點便成為改革的焦點。

幸運的是,有關科學技術的研究被保留了下來。

朱子學主張「格物」,這便是與科學技術有關的因素,同時儒教中與科學相關的也只有朱子學的「格物致知」。

中國科學史權威李約瑟認為,中國科學技術源於道家。煉製不老仙丹的道家思想中孕育了科學的萌芽。養氣便屬於道家思想,其根源與科學有關。

儒家也提到了道家所重視的「氣」。朱熹認為,存在世界是氣的海洋。「道」、「理」、「氣」是朱子學中的關鍵詞。因此,儒教不僅與道教融合在了一起,其中還包含了佛教的因素。最終「儒」發展為與中國等身大。

對於近代化發展,儒教既發揮積極作用,也起到了消極作用。經歷過百年歲月後,儒教從惡人變為善人,因此稱其「無秩序」也不為過。

新儒學發現

自祈雨的巫師時代起,作為喪葬的執行專家在各地巡遊,接受遺族咨詢,為其提供生存指南。到了孔子時代,這些思想終於以「儒」的形式得到了認可。自此開始了儒的嬗變歷程。

孔子之儒自那時起也開始發生蛻變。御用之儒、哲學之宋儒,以及後來系統化的朱子學、陽明學,都可以說是「儒」的各個流派。相對於原始儒教,這些被稱為「新儒教」。

黃宗羲(1610—1695)出身於陽明學派,但並未受陽明學所限。他在《明夷待訪錄》一書中,出於對清朝體制的顧忌,壓抑了自己的思想。三十多歲時,淪為亡國之民的他返回故里,過起了學究生活。黃宗羲作為一名致力於匡扶明朝的熱血男兒,著有《日本乞師記》和《海外慟哭記》等書,甚至曾東渡長崎請求日本援助。

陽明學屬於唯心論,主張頓悟——即在一剎那覺悟。明末儒學研究傾向於主觀和空洞的觀念理論,黃宗羲對此極為批判。他主張客觀的實踐理論,批判帝權,宣揚民權優先,崇尚個人自由。在那個時代能夠表現出這種批判精神,需要極大的才能和勇氣。

清末革命派人士對黃宗羲的評價極高,稱他為「中國的盧梭」。而實際上黃宗羲比盧梭出生早了一百多年。

新儒學,實際上是將原始儒學中的批判精神、民主主義式思維方式和個人主義鮮明地提煉了出來。

王夫之(1619—1692)也是位知名儒者,世稱船山先生。他出身於朱子學派,但是對朱子學也持批判態度。他在《黃書》中提到,政治不是皇帝的私人財產,應當以民眾為主,按照天下公理來施行政治統治。他的自然唯物論哲學——氤氳生化論認為,天地之間充滿了氣,理存在於氣中,這與朱子學將理和氣作為異次元不同,屬於哲學唯物論。另外,他具有極端的民族主義傾向,是中華思想的鼓吹者。明亡後,他曾參加了反清運動。

王夫之不像黃宗羲那樣名滿天下。直到清末,王夫之的同鄉——實力派官僚曾國藩將他的遺著出版印行,才為世人所知。同是湖南人的譚嗣同也受到了王夫之的影響。

儒教在事實上並非如福澤諭吉所言的那樣「千百年來未變」,而是也曾發生過變化。新儒教是儒者們在經歷過亡國後,不斷反省而得出的理論。雖然稱其為「新」,但實際上這種批判精神才正是儒之本質。子路在詢問孔子應當如何侍奉君主時,孔子答道:「犯之。」所謂的「犯」是指,對方即便流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也要堅持進諫。至於民本主義,孟子也曾多次提及。所謂新儒教,但實際上是將儒教內在的主張挖掘出來,然後再對其充滿激情地論述。

李卓吾和譚嗣同雖然聲稱反儒,但實際上正體現了儒之本質。新儒學源於儒學,卻並非單純的反覆,而是開拓儒學的新生面,並用儒學的方式推進研究。

學習儒學,究竟是從朱子學進入,還是從陽明學進入?無論怎樣都會殊途同歸。王夫之在《黃書》中講到,政治不應該是皇帝的私有物;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中講到,君主如果將天下作為自己的財產,那麼無論誰將其化為囊中之物,都將面對多數人針對一個人的局面,其結果必然是滅亡。無論從哪一個門派踏入,都會在「反體制」的道路上相遇。

清末改革運動家們發現黃宗羲和王夫之的主張後,大為歡喜,並將其作為運動的理論依據。然而,他們的思想很快便被新西歐思潮淹沒了。五四運動中提出的「打倒孔家店」口號如果再堅持七十年的話,那麼四小龍支持儒教的呼聲也一定會高漲。

黃宗羲和王夫之是同時代人。二人都出生於17世紀初,死於17世紀90年代。他們死後至今,已過了三百多年,繼「新儒學」之後有更新的儒學出現嗎?清末的龔自珍、譚嗣同,或是康有為和梁啟超或許可以稱為新儒學的發展人。但是,在西歐思想滲透後,儒學已經不像原來具有鮮明的特徵了。

儒教在不知不覺中,發展為與中國等身大。例如「以德報怨」一詞,在《老子》和《論語》中都出現過。二戰結束後,蔣介石對日本曾用過這個詞。

《論語·憲問》中記載:

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德」指善意,「怨」指惡意,古注和新注對此的解釋相同。當時對「以德報怨」的解釋為:對於對方惡意的行為,反過來回報以善意。有人問孔子,這樣做怎麼樣(自然是希望得到肯定的答覆),然而孔子回答道:「那又用什麼來回報恩德呢?難道不是應該用正直來回報怨恨,用恩德來回報恩德嗎?」

戰爭結束時,如果中國真如孔子所言用「直」對待日本,那麼情況一定有不同。許多人認為蔣介石的這句話反映了儒教思想,但實際上,儒教本家孔子並不贊成「以德報怨」,他的回答是對提問者的一種告誡。

當時中國對待日本的本意是:「現在是兩國和解的重要時期,豈能違背孔子的教導,以德報怨的好。」

《老子》中該詞出自下面一句話: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報怨以德。

意思是,把無所作為當作最大的有為,把無所事事當作最大的有事,把恬淡無味當作最大的味道,要善於以小為大、以少為多,用恩德去報答怨恨的人與事。對這句話的解釋有多種,尤其「大小多少」爭議最多。如果按照上面的解釋,便是「不要拘泥於世俗的價值觀,改變觀念,以小為大,以少為多」的哲學觀。小為大、大為小在世俗中是不可能的事,因此所謂的「以德報怨」也是不可能的。

這與孔子的主張有相似之處。

然而,以小為大、以少為多,在前後文邏輯性上有不足,於是作為補充便加上了「用善意來回報惡意,終歸是比對方的不善要好得多」,這樣解釋也講得通。孔子所謂的「直」會引起太多的是非,還是老子這樣的方式較為穩妥。對戰爭結束時蔣介石發表的言論也可以這樣理解。

《老子》和《論語》究竟哪一部書先寫成,尚不明確。從《論語》中提問人的口氣來判斷,可以得知當時在世上「以德報怨」的說法很流行。爭論中失敗的一方如果進行報復,那麼兩者之間的仇恨便會永無休止,所以以德來化解的場面在過去應該看到。這使人聯想到《聖經·馬太福音》中的一句話:「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

宋代學者羅大經認為,以德報怨屬於佛教思想,在現實社會中不太適用,孔子主張的以是為是、以非為非,便足可以說明。在釋迦牟尼誕生時,孔子和老子在另一個世界,所以當時中國還沒有佛教的傳入。然而,佛教在傳入中國之後,對儒教和道教都產生了影響。所以宋代評論家在談論《論語》時,難免會涉及佛教。

「以德報怨」一詞中混雜了儒、道、佛三種思想,但一般人將它當為「儒」的思想體現。可見儒教幾乎成為中國的代名詞,儒學也可以被稱為中國學了。因此不理解中國便不能理解儒教。

1988年8月,新加坡召開的「關於儒教國際討論會」,較多地採用了「現代儒學」這種說法。普林斯頓大學的余英時教授提出用「遊魂」來形容現代儒學。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命題。所謂遊魂便是,人死後靈魂離開身體,在宇宙中四處遊蕩的一種狀態。儒學長期以體制化的狀態存在著,可以稱之為體制儒學。然而,在中國社會遭受到西方勢力衝擊後,儒教所依存的軀體不復存在,於是儒學便從中脫離出來變成了「遊魂」。

如余教授所言,遊魂從身體中解放出來獲得了自由,如何發揮這種自由,將是未來儒學的研究課題。此外會上還對儒學傳統的內在資源及其界限展開了討論。儒學內在資源是指「合理性」、「無神論」、「抗爭精神」,這些因素是否可以成為將來研究的課題也是我們關注的焦點。

我認為將現代儒學放大的話,便可稱其為新中國學。如同日本國學由折口信夫和柳田國南發展為日本學一樣,中國的國學(儒學)應在胡適和聞一多的研究基礎之上,開拓新的發展領域,召回儒學的遊魂,並進行撫慰。如此說來,招魂儀式原本便是孔子之前儒者所擔當的職責。當時,儒家周圍還存在著掌握技術的墨子系、思辨哲學的老莊系和實際政治技術的法家等,這些結合在一起成為中國學整體。在發展新中國學過程中需要將這些全都統一進來,而現在應該是側耳傾聽遊魂聲音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