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儉德之人

「喝酒不會傾家蕩產,飲茶卻使人不名分文。」這句話不知典出何處,但我四十年前在台灣就聽到過。因酒怠工,損財破家,在日本的典型是小原莊助,但這句話說的是酒的價格的問題。不論是多麼昂貴的酒,一人酒量有限,有錢人是不會因此而傾家蕩產的。但茶的價格是無上限的。某山某坡,某個高度,某棵茶樹某部分的茶葉,再加上採摘的日期、時間、氣候等條件,關於茶葉的條件是無限的。若飲此茶,無從計價,所謂「無價之寶」,即英語中的priceless,如欲得手,只好接受對方的開價。開價無頂,那麼為茶傾家蕩產,亦有可能。

正如一個故事所說,某位先生嗜茶蕩產,不名一文。後投於某大茶商,成為品鑒茶等級的專家,勉強得以溫飽度日。其品茶定級絕無差誤,對於茶商而言,實屬難得人才。

中國有一本被拍成電影的暢銷書《美食家》,作者是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陸文夫,我有緣成為這本書的監譯。書中講到一個蘇州的資本家,以吃作為生存的意義,盡力追求美食的極限。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他雖一度落魄,但在打倒「四人幫」、改革開放以後,又被授予「美食家」的稱號,成為專家,東山再起。這與其說是以藝謀生,不如說是以愛好謀生。在這一點上,兩個故事具有相似之處。

但品茶先生果然能被當成是「茶人」嗎?陸羽在《茶經》中認為,適合飲茶的是「精行儉德之人」。嗜茶破家,為親友及他人帶來痛苦的人是稱不上「精行儉德」的。所以品茶先生不過是專家而已。陸羽認為宜於茶者,絕非此種人。但茶室等表面簡陋,內飾以金,示人以儉,或稱雅致,是否符合茶之真精神,值得懷疑。

陸羽自傳中提到了提拔自己的兩個人即李齊物和崔國輔,而友人只舉出了釋皎然一人。釋皎然是陸羽朋友中的代表,因其是真正的茶人。陸羽與皎然相識,是在從竟陵搬到吳興以後。吳興即現在浙江省太湖南岸,唐代屬湖州。今天的地圖上,仍註明吳興的別名是湖州。陸羽就在流入太湖的苕溪岸邊結廬定居。

陸羽的遷移是因為安史之亂。《自傳》中輕描淡寫道:「至德初,秦人過江,子亦過江。」秦人指陝西人。玄宗皇帝逃跑以後,長安人也大量南遷避難,大概陸羽認為竟陵亦非安全之地,故遷往更南處。安祿山造反後,玄宗退位,逃至蜀地,而肅宗則於靈武即位。肅宗之弟永王璘在南京附近興軍勤王,詩人李白成為其幕僚。但異母兄弟的肅宗和永王璘不和,因永王不奉詔入蜀,故被視為反叛。知名詩人高適時任淮南節度使,舉兵討伐永王。至德元年(756)十二月,兵集安陸。安陸在竟陵近側,故當時陸羽的故鄉一定是群情洶湧。雖為故鄉,但作為棄兒,陸羽在此並無親屬財產,故易於避難,當時陸羽大概不滿三十歲。陸羽在吳興早早就隱居起來,一直活到70高齡,在吳應的時間比在故鄉還要長。

唐代的一名詩人在一首題為《竟陵西塔寺陸羽茶泉》的五言律詩中寫道:

竟陵西塔寺,

縱跡尚空虛。

不獨支公住,

曾經陸羽居。

草堂荒產蛤,

茶井冷生魚。

一汲清泠水,

高風味有餘。

智積禪師撫養陸羽的地方是竟陵的龍蓋寺,而西塔寺則大概是陸羽離開龍蓋寺以後居住過的地方。支公是東漢三國之際的支謙,或晉的支遁。二人在《梁高僧傳》中皆有傳,但都無居於竟陵的記載。曾住於此的說法,大概來源於寺院方面的說法。

西塔寺除了曾經有高僧支公駐錫以外,陸羽曾經居此,似亦頗為聞名。其中有陸羽茶泉或稱茶井,陸羽曾於此汲水烹茶。從「縱跡尚空虛」、「草堂荒產蛤」兩句來看,詩人訪問之時,已甚荒殘。

上述這首詩在《全唐詩》中被歸於裴迪名下,但裴迪是王維(701—761)之友,有名的《輞川集》即是二人唱和的結集。《唐詩選》亦收其五言絕句二首,皆為與王維的唱和。安史之亂後,他任蜀州刺史,與杜甫甚為親密。顯然,他要大大年長於陸羽。

裴迪之訪陸羽遺跡,看來似乎年代不合。據《全唐詩》以為底本的統簽的《唐詩》中的注,此詩雖見於明楊慎的石刻,但因年代差異,恐非裴迪所作。此注亦收於《全唐詩》中,以示存疑。然詩定有原作者,或自殘碑、斷簡收集此詩時,因作者名似裴迪,故致誤讀。實際上,五代後梁武將即有名裴迪者。無論如何,竟陵西塔寺有陸羽茶泉,晚於陸羽的詩人探訪遺跡,懷思古人而作此詩,當可無疑。

竟陵出現陸羽遺跡應是在陸羽被奉為茶聖以後的事。竟陵時代的陸羽仍在修習的過程當中,他成長為精通茶道的人應是在戰亂中移居到湖州與皎然相會以後的事。陸羽《自傳》中雲二人是「緇素忘年之交」。緇是黑衣,即墨染的僧衣,素是指普通人穿的白衣。「忘年」是指不受年齡差距的拘束。皎然是緇,陸羽是素,二人的友誼超越了僧俗的界限。從「忘年」來看,兩人的年齡應有相當的差距。皎然雖生卒年不明,但陸羽恐怕是更為年輕的一方。

皎然俗姓謝,名晝。據說是六朝詩人、政治家謝靈運的十世孫。謝靈運在詩中引入了自然美的新主題,鍾愛山水,與廬山慧遠等高僧交遊,注《金剛般若經》,是佛教徒。皎然與其十世祖十分相似,文章雋麗,號為「釋門偉器」。其傳教「莫非始以詩句牽勸,令入佛智」,以詩文為教化的武器。皎然天才似祖,性格則完全相反。《宋書·謝靈運傳》言其「性奢豪,車服鮮麗」,並不滿於與才能遠不相稱的地位。皎然於佛典以外,經史子集無不精通,對記載於《宋書》、《南史》中的先祖事跡必定十分熟悉。謝靈運由於性格過激而致死於非命,皎然定當以之為鑒,修身養性。《宋高僧傳·唐湖州杼山皎然傳》云:「晝清淨其志,高邁其心,浮名薄利所不能啖。」實乃儉德之人。傳中也提到他與陸羽是「莫逆之交」,可見他們志同道合,陸羽當是認同皎然的「儉德」的。

某年重陽,皎然與陸羽於僧院飲茶,皎然遂作《九日與陸處士飲茶》五言絕句一首。陸羽雖曾被任為太子文學這一東宮官職,但並未就職。棄官不為者即為處士。將這一稱號置於姓和名之間,是中國的習慣。其詩云:

九日山僧院,

東籬菊也黃。

俗人多泛酒,

誰解助茶香?

詩中無疑用了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典故。重陽節有以菊花撒於酒中的習俗,但菊花亦可增加茶的香味。「誰解」一句,即言無人知其奧妙,只有在僧院相對的二人——皎然和陸羽——知道而已。這不僅體現了二人「莫逆」、「忘年」的情誼,也正是陸羽茶道修習的過程。

皎然詩現存470餘首。其中有一首《塞下曲》,收於《唐詩選》中。但奇怪的是,陸羽的詩只有一首收於《全唐詩》中。作品是否得以保留,固然與作者的實力相關,但運氣也是一大關鍵。在印刷時代以前的手書時代,抄寫下來的數量是有限的,而且即便抄寫下來,也不一定就可以留存。晚唐韋莊的《秦婦吟》即是一例。這是一首描寫黃巢之亂(875—884)慘狀的長詩,十分流行,被廣為傳寫,韋莊亦被稱為「秦婦吟秀才」。即便如此,此詩亦竟然亡佚。20世紀初,其抄本於敦煌石窟被發現,方才重見天日。其原因一是由於篇幅過長,一是由於韋莊忌於人言而沒有收入到自己的文集中。

皎然的作品得以留存,是由於其文名甚高,死後即有敕命抄錄其詩並收入秘書監保存的緣故。前引其《傳記》中云:「貞元年終山寺,……貞元八年正月敕寫其文集,入於秘閣,天下榮之。」可見其死於貞元八年以前,而陸羽如前所述,大約死於貞元二十一年,這是推測其忘年交皎然較為年長的根據。

重陽日,二人飲茶,當時之詩,只有皎然所作留存下來,陸羽應也有詩,因酬詩應和乃是文人所好。如皎然有一首題為《尋陸鴻漸不遇》的詩:

移家雖帶郭,

野徑入桑麻。

近種籬邊菊,

秋來未著花。

叩門無犬吠,

欲去問西家。

報道中山去,

歸時每日斜。

這是一次不速之訪的記錄。皎然突然想拜訪莫逆之友,卻不巧沒有在家。這首詩無疑是寫給陸羽的,陸羽當有應和之作,可能會有入山觀景、流連忘返等內容。但他的詩並沒有留傳下來。

皎然著有詩論《詩式》一書,摘錄古人名篇佳句,分為五格、十九體。據其《傳記》,在寫作過程中,他以詩非禪者之意,故中輟其事。他不僅是作家,也是理論家。與之相比,陸羽的詩恐怕要遜色不少。他雖曾作詩,但未收入文集,故致漸漸散佚。陸羽現存唯一一首詩是題為《會稽東小山》的七言絕句:

月色寒潮入剡溪,

青猿叫斷綠林西。

昔人已逐東流去,

空見年年江草齊。

剡溪是自天台山流入杭州灣的曹娥江的上游部分,以景勝聞名。雖距湖州有相當距離,但陸羽似經常出遊至此。杜甫年輕時亦游於此地,晉代的隱士戴逵亦居於此。詩中所說的「昔人」,可能就是指他們。後面還要講到,陸羽至剡溪,除了遊玩以外,主要是為了清心潔志。在這裡,他自然會緬懷曾經的隱士戴逵。

東晉末年,戴逵以琴技高妙聞名。武陵王聞其名而召之,他對使者破琴曰:「戴安道不為王門伶人!」遂避居於剡溪。其性高潔,以禮自處,雖為隱士,而以放達為非道。他詬病竹林七賢之清談,斥其亂道。「紫之亂朱,以其似朱也」,是對於模仿前賢的似是而非的行為深惡痛絕。如此守禮隱士,正是陸羽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戴逵早於陸羽四百年,不僅是居於同地的同時代的朋友皎然,像戴逵這樣前輩的儉德之人,陸羽亦以之為師。正是通過咀嚼從他們身上吸收來的東西,陸羽才能構建茶文化的體系。

在湖州除了皎然以外,陸羽還與隱士張志和交往。張志和是十六歲即明經及第的逸才,雖曾一度為官,但很快即歸隱,自稱「煙波釣徒」。擅畫山水,嗜酒酣飲,擊鼓吹笛,揮毫立就,並首創「漁歌子」形式的詞。詞牌名典出屈原《漁父辭》,「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這是漁父對屈原的勸告。張志和《漁歌子》有五首,其中第一首寫道:

西塞山前白鷺飛,

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

斜風細雨不須歸。

「歸」這裡無疑是說歸於官場。而進入仕途,正是當時士大夫的理想生活。其第五首云:

青草湖中月正圓,

巴陵漁父棹歌連。

釣車子,橛頭船,

樂在風波不用仙。

釣車子是指釣竿把上掛的絲卷車,橛頭船大概是釣舟的一種。其詩歌詠風波之樂,勝於為仙。《西吳記》以《漁歌子》為張志和與湖州刺史顏真卿、陸羽、徐士衡、李成矩等唱和之作。但顏真卿、陸羽等人的作品今已不存。只有張志和之兄張松齡的和詩留存至今。其兄希望俊才之弟能宏揚家聲,為其建家,欲其定居,其詞曰:

樂在風波釣是閒,

草堂松徑已勝攀。

太湖水,洞庭山,

狂風浪起且須還。

這裡體現了兄長的擔心。憲宗欲求志和《漁歌子》真跡而不得。宰相李德裕亦贊其「隱而有名,顯而無事,不窮不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