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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讓李安而非章子怡代表華人

雖然在柏林、戛納和威尼斯等世界四大電影獎項中,奧斯卡金像獎是最不國際化的一個,但憑著美國電影工業雄霸全球的實力,它還是最受矚目的。所以李安得獎與否,一致被華文媒體看做是華人在世界影壇的重要關頭。特別是在近年急躁的民族主義情緒背景下,李安得不得獎,更是關係中國人文化身份的大問題了。

今年的奧斯卡獎的確特別值得中國人關注,因為起碼有三個人、三部電影與三種情緒在它和中國之間拉上了關係。第一個是李安和他導演的《斷臂山》,一開始就備受港台重視,而且果然不負眾望,奪得華人導演的首座奧斯卡金像獎,被認為是華人揚威國際的壯舉。第二個是獲邀頒獎的章子怡與她主演的《藝伎回憶錄》,章子怡向來是娛樂媒體口誅筆伐的對象,而《藝伎回憶錄》更被視為是「中國女人跑到日本當妓女」的媚外爛片,二者加起來堪稱「國恥」。第三個是陳凱歌及其《無極》,雖然沒有得到任何提名,但製作單位一直聲稱要「沖奧」,可惜最後在一面倒的民間嘲諷聲中成了笑話。

當三地一致地把李安描繪成「華人之光」的時候,其實是在傳達一種「代表關係」,也就是說李安代表了全體華人,所以他的光榮也就是我們全體華人的光榮。同樣地,當我們把飾演日本藝伎的章子怡說成是「華人之恥」的時候,也是把她當成了代表,她的恥辱就是大家的恥辱。但是我們卻很少去追究這種代表關係是怎麼形成的,正如我們從來不用質疑劉翔、楊利偉和李政道帶給我們的榮耀感,彷彿這種代表與被代表的關係是不證自明的,他們用不著先問准我們,我們也不用投票去選舉他們出來。

李安和章子怡之所以能夠代表全球華人,最淺顯的理由自然是他們確實具有華人身份。但是所有稍經現代社會科學訓練的人都知道,族群與民族的身份不是一種客觀實存的條件,而是人為主觀地參與構想的產物。也就是說,我必須經過一番聯想才能把李安和我都放進「華人」這個範疇裡面。所以不妨大膽點推論,不是李安和我們都是華人,才使得他代表了我們全體華人上台領獎,而是我們把李安推為代表這番言語這種行動本身,使我們共同分享了華人的認同。並非代表關係立基於已有的身份,反而是代表關係塑造了集體身份。

因此,重點不在李安如何為華人爭光,也不在他爭了什麼光,而在我們藉著把他推舉為「華人之光」這個行動能得到些什麼。把一個人當成一整群人的代表,總是有透過那個被推許出來的人樹立整群人身份與形象的作用。簡單地講,我們希望溫文爾雅又才華橫溢的李安就是全體華人的形象代言人。所以李安雖然是一個彈性十足的導演,拍《理智與情感》(Sense and Sensibility)時有英國味,拍《冰風暴》(The Ice Storm)與《斷背山》時又十分地道地掌握了美式風貌人情,但我們還是願意強調他的含蓄,因為這是大家心目中的中華格調。另一方面,陳水扁也極樂意強調李安是台灣代表的身份,稱讚他是台灣「文化立國」的榜樣。可見代表的意義,決定於被代表的人怎麼塑造他的身份,以及彼此之間的關係。

於是我們就很能體會稱呼李安那代表身份之四種方式的差別了,說他是「台灣人的光榮」、「中國人的光榮」、「華人的光榮」乃至「亞洲人的光榮」,其實是在表述四種不同的身份。至於說章子怡是「中國人之恥」的人(例如許多網民),往往又愛補充一句「她不配當中國人」之類的氣話。這表示雖然依據常識她是個中國人,但大家也不願她成了中國人的代表,不想和她分享同樣的認同。褫奪章子怡的代表身份,就是反面地界定了中國人的內涵與意義;排除一種代表形象,就是維護一份良好的自我感覺。

在有關方面的眼中,或許最好的代表當是陳凱歌的《無極》。難得陳凱歌從當年「醜化中國社會」的《黃土地》作者,蛻變成一個能夠集合中、日、韓三地影星炮製出「中國式國際大片」的導演。原因不難想像,這部耗資巨大、動用許多特技的電影很有大片格局,很能代表新時期的大國氣象。一時之間,關於它能問鼎奧斯卡的傳聞也在媒體上炒作得甚囂塵上。

結果大家都知道了,《無極》連奧斯卡提名都沒有獲得,反倒是美國味十足的《斷背山》成了「華人的驕傲」。有些媒體很小心地把李安描述為「第一個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獎的華人」,而非「第一個榮獲奧斯卡的中國導演」。歡迎什麼,拒絕什麼;想用誰代表自己,不希望誰代表自己;認同何種形象,不認同何種形象;真是一目瞭然,卻又何其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