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噪音 > 美麗島 >

美麗島

去年一群來自華文世界不同地區的媒體人到龍應台教授的家裡閉門座談,他們談著艱苦的過去,說起微弱但存在的希望;雖然馬來西亞和中國台灣的情況不盡相同,香港與廣州的局限難以比較,但大家還是能夠感到很特別的共同感:未來,不是不可改變的。

晚飯以後,龍教授為大家放一張唱片,台灣來的朋友一聽,臉上就泛起一種奇異的光芒。來自其他地方的行家儘管見多識廣,儘管也能欣賞那些歌曲純樸的力量,欣賞歌者歷盡滄桑仍不失悠揚與亮度的歌喉,但是他們並不明白這些歌對台灣人的意義。直到龍應台介紹:這首歌就是《美麗島》,大家才醒悟過來:「原來這就是《美麗島》」。

對台灣政治稍有認識的人都知道,「美麗島事件」是台灣歷史的里程碑,知道《美麗島》雜誌集結了當年台灣黨外運動的精英,知道黃信介、施明德、張俊雄、呂秀蓮等「美麗島」中人後來是民進黨的創辦者,更知道陳水扁當年就是為這批「叛亂犯」辯護的最年輕律師。但是《美麗島》最初並不是一本雜誌,也不是一場政治反對運動的名稱,而是一首歌。

整個台灣音樂工業的源頭就是20世紀70年代中期開展的「校園民歌運動」。那時候的台灣和香港一樣,許多青年學子跟上了風靡一時的歐美嬉皮運動,喜歡歌頌愛與和平、自由和青春的民歌。溫和一點的喜歡John Denver,激進一點的就沉迷鮑勃·迪倫和Joan Baez。因為民歌的器材太簡便了,只要一把吉他加上一支口琴,你就可以帶著它到處走。所以很多黃皮膚黑眼珠的年輕人也學起英文演唱的民歌,甚至登上酒吧的舞台演唱。後來成為台灣流行音樂骨幹的李宗盛和羅大佑都是這股民歌潮流的學生和參與者。

1976年,有一個叫做李雙澤的年輕人在台北淡江文理學院的「民族演唱會」裡,突然上台砸爛了一瓶可口可樂,然後質問在場的學生:「為什麼喝美國飲料唱美國歌?為什麼不唱自己的歌?」跟著他當場抱起吉他,唱了幾首時髦洋化的青年們既不屑也不理解的台灣鄉謠。

自此之後,「唱自己的歌」成為一股風潮。李雙澤和他的好朋友胡德夫、楊祖珺不只翻唱土味十足的鄉謠,還開始寫自己的音樂自己的歌詞。

1977年,才二十八歲的李雙澤在台北淡水為了拯救一個美國人而意外溺斃。胡德夫和楊祖珺在喪禮的前一天才發現好友原來還留下了寫在紙上的九首歌。其中一首就是《美麗島》:「我們搖籃的美麗島,是母親溫暖的懷抱。驕傲的祖先們正視著,正視著我們的腳步。他們一再重複地叮嚀,篳路藍縷,以啟山林。婆娑無邊的太平洋,懷抱著自由的土地。溫暖的陽光照耀著,照耀著高山和原野。我們這裡有勇敢的人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我們這裡有無窮的生命,水牛、稻米、香蕉、玉蘭花。」

來自山地卑南族的胡德夫本身也是傳奇,他唱了許多歌頌原住民文化和悲憐他們被壓迫的歌曲,改變無數漢人自以為是的心態。他為李雙澤這首遺作加了最後一段:「我們的名字叫做美麗,在汪洋中最瑰麗的珍珠,Formosa、美麗、Formosa。」像是要和好友隔著生死應答一樣,沒錯,他們要唱自己的歌,唱出這小島的美麗。

我們可以把「唱自己的歌」這場運動的參與者分成兩種人:一種乖,一種不乖。乖的就像李宗盛那樣,譜寫清純無害的情歌,然後唱片出了一張又一張,房子也越搬越大。不乖的就像胡德夫這樣,從一個舞台跑到另一個舞台,從一個鄉村走到另一個鄉村,在黨外集會上唱著人民的歌;然後一半出於自願,一半出於政治壓力,三十年間一張唱片都出不了。

可是《美麗島》這首被台灣當局禁掉的歌卻越來越有生命力,成了整代台灣青年的聖歌,鼓動他們的心。詭異的是,李雙澤另一首《少年中國》也被禁了,理由卻是「嚮往中國」。《美麗島》雜誌的創辦,還是這首歌在黨外圈子流行之後的事。

2007年,胡德夫終於出了他第一張專輯唱片《匆匆》。同時還在台灣搞了一場小型演唱會。這真是一個非常怪異的演唱會,觀眾裡有民進黨政府的高層,有如今已身為商界鉅子的富豪,有始終帶領工會的社運領袖,有文化學術界的領袖人物,還有幾個早被人遺忘的政治犯。歷盡滄桑的胡德夫在台上彈鋼琴,底下立場不同甚至對立的人群一起歡呼打拍子,他們彷彿回到了那個充滿激情的理想年代。那時代,大家都相信未來是可以改變的。

唱到《美麗島》的時候,舞台一側打出了李雙澤的黑白照片,永遠年輕的他正抱住吉他對著觀眾微笑,而他的至交此時早已一頭白髮。台下爆起一陣歡呼和掌聲。「我們這裡有勇敢的人民,篳路藍縷,以啟山林。」

到了2008年,施明德在凱達格蘭大道上發起「倒扁運動」,那一晚演唱會上的觀眾,有的站在台上高叫口號,有的正在對面的政府辦公室裡辦公。廣場上的喇叭則一遍遍播著《美麗島》。胡德夫現身了,教大家唱這首曾經唱垮了一個政權的歌。倒扁總部宣佈:這是整個運動的主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