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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的命運

一八二三年夏季,拜倫從熱那亞渡海,向烽火四起的希臘進發,準備獻身於他心目中聖地的解放戰爭。出發前夕,彷彿出於偶然,他給歌德捎去一張便函。歌德賦詩作答。拜倫還來得及寫一封回信。這樣,十九世紀的兩位詩壇泰斗,詩歌奧林匹斯山上的酒神和日神,終於趕在死神之前溝通了彼此的傾慕。

當時,歌德已是七十四歲高齡,在馬裡耶巴德最後一次墮入情網。魏瑪小朝廷的這位大臣一生中不斷戀愛,又不斷逃避。他有許多顧忌,要維護他的責任、地位、聲望和心理平衡。但是,他內心深處非常羨慕拜倫的自由不羈的叛逆精神。這一回,他手中拿著拜倫的信,在拜倫形象的鼓舞下,決心向年僅十九歲的意中人求婚。

可是,頗具諷刺意味的是,那位使他鼓起勇氣走向愛情的英國勳爵,此時儘管正當盛年,只有三十五歲,卻已經厭倦了愛情,也厭倦了生命,決心走向死亡。不到一年,果然客死希臘。歌德是個老少年,而拜倫,如同他自己所說,是個年輕的老人。臨終前,他告訴醫生:「我對生活早就膩透了。你們挽救我的生命的努力是徒勞的。我來希臘,正是為了結束我所厭倦的生存。」

在拜倫的個性中,最觸目驚心的特徵便是這深入骨髓的厭倦病。他又把這個特徵投射到創作中,從哈洛爾德到唐璜,他的主人公無一例外都患有這種病。他的妻子,那位有嚴格的邏輯頭腦、被他譏稱為「平行四邊形公主」的安娜貝拉,關於他倒下過一句中肯的斷語:正是「對單調生活的厭倦無聊把這類心地最善良的人逼上了最危險的道路」。他自己也一再悲歎:不論什麼,只要能治好我這可惡的厭倦病就行!為了逃避無聊,他把自己投入驚世駭俗的愛情、浪漫的旅行和狂熱的寫作之中。然而,這一切縱然使他登上了毀和譽的頂峰,仍不能治癒他的厭倦病。他給自己做總結:我的一生多少是無聊的,我推測這是氣質上的問題。

氣質上的問題——什麼氣質?怎麼就無聊了?

無聊實在是一種太平常的情緒,世上大約沒有誰不曾品嚐過箇中滋味。但是,無聊和無聊不同。有淺薄的無聊,也有深刻的無聊。前者猶如偶感風寒,停留在體表,很容易用隨便哪種消遣將它驅除。後者卻是一種浸透靈魂的毒汁,無藥可治。拜倫患的就是這麼一種致命的疾患。

叔本華說,生命是一團慾望,慾望不滿足便痛苦,滿足便無聊,人生就在痛苦和無聊之間搖擺。他把無聊看作慾望滿足之後的一種無慾望狀態,可說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因為,即使酒足飯飽的無聊,也並非純粹的滿足狀態,這時至少還有一種未滿足的慾望,便是對於慾望的慾望。完全無慾望是一種恬靜狀態,無聊卻包含著不安的成分。人之所以無聊不是因為無慾望,而是因為不能忍受這無慾望的狀態,因而渴望有慾望。何況除了肉體慾望之外,人還有精神慾望,後者實質上是無限的。這種無限的精神慾望尤其體現在像拜倫這樣極其敏感的天性身上,他們內心懷著對精神事物的永不滿足的欲求,由於無限的慾望不可能通過有限的事物獲得滿足,結果必然對一切業已到手的東西很容易感到厭倦。對他們來說,因為慾望不能滿足而導致的痛苦和因為對既有事物喪失慾望而導致的無聊不是先後交替,而是同時並存的。他們的無聊直接根源於不滿足,本身就具有痛苦的性質。拜倫自己對此有清醒的認識,他在《恰爾德·哈洛爾德遊記》中寫道:「有一種人的靈魂動盪而且燃著火焰,它不願在自己狹隘的軀殼裡居停,卻總喜歡做非分的幻想和憧憬……這種心靈深處的熱狂,正是他和他的同病者們不可救藥的致命傷。」我相信這種形而上的激情乃是一切天才的特質,而由於這種激情永無滿足的希望,深刻的無聊也就是一切天才不能逃脫的命運了。

表面看來,歌德的個性和拜倫截然相反。然而,只要讀一讀《浮士德》便可知道,他們之間的相同處要遠比相異處更多也更本質。浮士德就是一個靈魂永遠不知滿足的典型。「他在景仰著上界的明星,又想窮極著下界的歡狂,無論是在人間或在天上,沒一樣可滿足他的心腸。」歌德讓他用與拜倫描述哈洛爾德極其相似的語言如此自白:「我的心境總覺得有一種感情、一種煩悶,尋不出一個名字來把它命名,我便把我的心思向宇宙中馳騁,向一切的最高的辭藻追尋,我這深心中燃燒著的火焰,我便名之為無窮,為永遠,永遠,這難道是一種魔性的欺騙?」毫無疑問,在浮士德和哈洛爾德的靈魂中燃著的是同一種火焰,這同一種火焰逼迫他們去做相似的求索。

在「子夜」這一場,匱乏、罪過、患難都不能接近浮士德,唯獨憂鬱不召而來,揮之不去,致使浮士德雙目失明。歌德的這個安排是意味深長的。憂鬱是典型的拜倫式氣質。歌德曾經表示:「我們需要刺激,沒有它就不能抵禦憂鬱。」但是,一切不知滿足的靈魂終歸都逃脫不了憂鬱,歌德通過浮士德的結局終於也承認了這一點。那麼,什麼是憂鬱呢?難道憂鬱不正是激情和厭倦所生的孩子嗎?

在拜倫身上,激情和厭倦都是一目瞭然的。歌德不同,他總是用理性來調節激情,抑制厭倦。不過,在他不知疲倦的廣泛卓絕的活動背後,他的厭倦仍有蛛絲馬跡可尋。他在七十歲時的一封信中針對自己寫道:「一個人在青年時代就感到世界是荒誕的,那麼,在這個荒誕的世界上,他怎麼能夠再忍受四十年?」據說全憑他有一種天賦,即願望。可是,「願望是個奇怪的東西,它每天在愚弄我們」。難怪在他最親近的人心目中,他是個厭世者、懷疑主義者。其實,老年歌德由衷地同情拜倫,同樣透露了這一層秘密。

然而,最有力的證據還是要到他的作品中去尋找。在我看來,浮士德和靡非斯特都是歌德靈魂的化身。如果說拜倫的主人公往往集激情和厭倦於一身,歌德則把他靈魂中的這兩個方面分割開來,讓浮士德代表永不滿足的激情,靡非斯特代表看破一切的厭倦。浮士德和少女跳舞,迷戀於少女的美,唱道:「從前做過一個好夢兒;夢見一株蘋果樹,兩顆優美的蘋果耀枝頭,誘我登上樹梢去。」靡非斯特便和老嫗跳舞,把這美的實質拆穿,唱道:「從前做過一個怪夢兒!夢見一株分叉樹,有個什麼個東西在叉中,雖臭也覺有滋味。」浮士德凝望海潮漲落,偶然注意到:「波浪停止了,捲回海底,把驕傲地達到的目標拋棄;但時間一到,又重演同樣的遊戲。」對於這無意義的重複,浮士德感到苦悶,遂產生圍海造田的念頭,決心征服「奔放的元素的漫無目的的力量」,靡非斯特卻嘲笑說:「這在我並不是什麼新聞,幾千年來我已經把它認清。」浮士德不倦地創造,在他徒勞地想把握這創造的成果的瞬間,終於倒下死去,此時響起合唱:「已經過去了。」靡非斯特反駁道:「為什麼說過去?過去和全無是同義詞!永恆的創造毫無意義!凡創造物都被驅入虛無裡!已經過去了——這話是什麼意思?那就等於說,從來不曾有過。」對於浮士德的每一個理想主義行為,靡非斯特都在一旁做出虛無主義的註解。從靡非斯特對浮士德的嘲諷中,我們難道聽不出歌德的自嘲?

過去等於全無。生命一旦結束,就與從來不曾活過沒有區別。浮士德式的靈魂之所以要不安地尋求,其隱秘的動機正是逃脫人生的這種虛無性質。「永恆之女性,引我們飛昇。」那個引誘我們不知疲倦地追求的女性,名字就叫永恆。但是,歌德說得明白,這個女性可不是凡間女子,而是天上的聖母、女神。所以,我們一日不升天,她對於我們就始終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即的幻影。

精神一面要逃避無常,企求永恆,另一面卻又厭倦重複,渴慕新奇。在自然中,變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絕對的變注定了凡胎肉身的易朽,相對的不變造就了日常生活的單調。所以,無常和重複原是自然為人生立的法則。但精神不甘於循此法則,偏要求絕對的不變——永恆,偏難忍相對的不變——重複,在變與不變之間陷入了兩難。

其實,自然中並無絕對的重複。正如潮汐是大海的節奏一樣,生命也有其新陳代謝的節奏。當生命缺乏更高的目的時,我們便把節奏感受為重複。重複之荒謬就在於它是赤裸裸的無意義。重複像是一幅永恆的諷刺畫,簡直使人對永恆也喪失了興趣。對那些不安的靈魂來說,重複比無常更不堪忍受。精神原是為逃脫無常而不倦地追求永恆,到後來這不倦的追求本身成了最大需要,以致當追求倦怠之時,為了逃脫重複,它就寧願撲向無常,毀滅自己。歌德在回憶錄裡談到,有個英國人為了不再每天穿衣又脫衣而上吊了。拜倫指出有一些狂人,他們寧可戰鬥而死,也不願挨到平靜的老年,「無聊而淒涼地死去」。許多大作家之所以輕生,多半是因為發現自己的創造力衰退,不能忍受生命愈來愈成為一種無意義的重複。無聊是比悲觀更致命的東西,透徹的悲觀尚可走向宿命論的平靜或達觀的超脫,深刻的無聊卻除了創造和死亡之外別無解救之道。所以,悲觀哲學家叔本華得以安享天年,硬漢子海明威卻向自己的腦袋扣動了他最喜歡的那支獵槍的扳機。

但是,我要說,一個人能夠感受到深刻的無聊,畢竟是幸運的。這是一種偉大的不滿足,它催促人從事不倦的創造。儘管創造也不能一勞永逸地解除深刻的無聊,但至少可以使人免於淺薄的無聊和淺薄的滿足。真正的創造者是不會滿足於自己既已創造的一切成品的。在我看來,一個人獲得了舉世稱羨的成功,自己對這成功仍然不免發生懷疑和厭倦,這是天才的可靠標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