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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之春

事實上,在三月山裡的春天還沒有來。春分時,小屋周圍還堆滿了雪。雪真正融化是在五月。寒冷似冰的空氣之前還覆蓋整個山頭,一到五月就突然向北而去了。這時,地面開始急劇升溫,日光也迅速活躍起來,兩者都分秒必爭地展現著山間春色。隨後,一轉眼就是夏天。東北的春天來得匆忙,蘋果花、梅花、梨花和櫻花這些代表著春天的植物,連排個隊也等不及,一下子競相開放,讓人覺得簡直像置身於童話劇的舞台一樣。這是四月才會有的景象。三月,這些大自然的花朵還在樹的嫩芽裡沉睡,但無論哪家雜誌的三月刊,都已經開始討論起春天的話題了。確實,每年這個時候,上野公園那一帶的彼岸櫻的花蕾已經開始綻放了。日本的國土是南北延伸的,十分狹長,導致南北氣候差異很大。一方面覺得這種景象挺奇怪的,另一方面又感到很有趣。北方的除雪車還在除著雪,南方的桃花已經在山間悠然盛開了。

雖然季節到來的時間有早有遲,但每個季節的物候都是嚴格遵循自然規律的,絕不會隨意亂來。當天氣漸漸轉暖,屋頂突然掛上了許多冰柱。這些冰柱在極寒的天氣裡是不會出現的,到了初春時節才有,而且還相當碩大。冰柱不是嚴寒的象徵,而是天氣開始變暖的標誌。雖然冰柱看上去會讓人感到寒冷,但山裡的人們每每看到它們,都不由感歎:「啊!原來春天已經來了嗎?」

冰柱出現的時候,覆蓋著水田的積雪也會出現裂縫,沿著田埂漸次融化。積雪出現斷層後,會形成一條雪的峽谷走廊。等雪層也融化,南面向陽處的枯草地就露出來了。緊隨其後的是款冬,它們追隨著日光的腳步,突然就從根部開始長出翠綠的花莖來。這邊的人管款冬叫「八葵」。在雪間的空地上發現冒出頭的兩三株八葵時,我總感到由衷的高興。儘管這種經歷每年都有,但我仍是無法忘懷。八葵是富含維生素B和C的植物。我總是迫不及待地採摘它們,把褐色的苞片摘下來扔掉,就能看見內裡翠綠柔軟的嫩芽。它們十分圓潤,聚集著山間的精氣,且充滿了生機。晚飯的時候,把八葵放在地爐的金屬絲網上稍微烤一會兒,刷上味噌,再蘸點醋、滴上油,然後就著這微苦的味道吃下去,總覺得這樣就能一口氣把整個冬天缺乏的維生素都補上。有時摘多了,一時吃不完,就學著還在東京的時候媽媽做的那樣,把它們做成佃煮[1]存放起來。據說這還能作為治療咳痰的藥,父親以前總吃。

八葵是有雌雄之分的,這樣的區別可以從花苞中花蕾的形狀判斷出來。晚春的時候,雌株長得又大又長,花籽上附著像蒲公英那樣的毛,風一吹,就有無數的花籽在空中四散,飛舞起來。

吃八葵的時節,山裡的赤楊上結滿了金線花。儘管山裡人管這種樹叫「八束」,但它們的身姿其實非常漂亮。纖細的樹枝尾部結滿了無數的金線花,花朵垂下來,可以散播花粉。雌花長得像一個小草袋,之後會結出矢車果實。人們通常把它們煮出汁,以用作木雕的染料。這個時候,地面上的積雪已比較薄了,小路可以通行,四處的風景也開始有了早春的味道。田邊長出了許多千葉萱草的嫩芽,把它們用油稍微炒一下,再就著糖醋醬吃的話,是非常美味的。山裡的人也把千葉萱草叫做「郭公」,他們常說,郭公一長出來郭公鳥也就來了,郭公鳥一來就要開始插秧了——雖然實際好像並非如此。每到這時,水邊的山崖上就長滿了一種叫「猩猩褲」的野草,上面開著紅紫相間的花,很是漂亮。紫色的豬芽花也十分惹人憐愛。花朵周圍掩映著厚實的葉子,一草一花在谷地上成群盛開,有時讓人連落腳的地方都找不著,那場面十分壯觀。豬芽花的根莖是我們所熟知的片栗粉的原料,但因為它們的根莖挖起來很麻煩,做起來要花很多工夫,所以現在白玉粉反而更為常用。

用作草藥的黃連花開了,蠟梅樹上也長出了黃色的木質小花。黃連和蠟梅還在開著,紫萁和蕨菜就像雨後春筍般冒了出來。紫萁要開得早些,像是戴著白絲帽似的,在山野南邊陸陸續續地生長著。曬乾的紫萁很有價值,但製作過程複雜。如果不到山林深處去,就很容易把它們曬成絲線一般細。蕨菜是山間的雜草,總是成片地生長,甚至讓人來不及採摘。摘下來以後如果不把根部燒一下,很容易就會變硬。把它們一束束分開,然後放在溫度適宜的熱水裡浸泡一晚,以去除苦味。浸泡完成後拿出來洗一洗,用水煮開後放涼,再用鹽水浸泡,同時用鎮石壓著,以防它們浮到水面上。最後,再用鹽水醃漬一次,經歷夏秋,再過了正月,就可以吃到純青色的鹽漬蕨菜了,口感也是相當不錯的。盛產蕨菜的時節,山裡很容易起火,十分危險,這一點我將在其他文章裡詳述。

這以後不久,山裡就能看見蜉蝣和春霞了。秋天傍晚,青色煙霧將山野整個覆蓋的時候,景色十分綺麗,我們將那稱作「八合之蒼」。春天的晚霞要比這更明亮些,像是鈷藍色的蒔箔在山間飄浮著。遠方的山還是一片雪白,但附近矮一些的山上,就只有地表還殘留著一點雪了。因為嚴寒而變得光禿禿的矛杉和松樹,把山的輪廓也染成了深褐色。遠遠望去,山影重疊,春霞像是大和繪中的畫境一般,將山麓暈染開來。不知為何,我覺得這時的群山像是擺在懷紙上剛出爐的、還冒著熱氣的麵包。坐在荒原中的一棵枯樹下,我一邊凝視著這景色,一邊想著「這塊大麵包看起來真好吃啊」。

初春的時候,村子來了許多黃鶯,在各家的院子裡不停鳴唱。初夏到秋天這段時間,它們就進山裡來了。無論是在山間還是其他地方,到處都能聽見這種鳥叫聲,且有著一種讓人敬畏的美感。尤其是黃鶯渡谷時發出的叫聲,格外美妙。春天的山鳥簡直就像動物園裡的一樣,總是讓人感到害怕。不知為何,小鳥出現的頻率似乎會受到朝陽的影響。鳥的種類很多,有黃鶺鴒啦、黑背鶺鴒啦、知更鳥啦,還有琉璃鳥、灰雀、山雀、野鴿、雲雀等等,實在不可勝數。在路邊最常見的是黃道眉,從早上開始,就能聽見它們不停叫著「提筆敬書」[2]。

地上長滿了堇菜、蒲公英、筆頭菜和薊,要在小路上行走,就不得不踩壞堇菜那小巧可愛的花朵了。在這些植物的嫩葉之間,生長著一種人們很喜歡吃的野草,這裡的人管它叫做「布葉」。長大以後的布葉,學名叫做「輪葉沙參」。把它的嫩葉煮熟,再拌上胡麻和核桃,味道十分可口。採摘時如果割斷了莖或葉子,就會有白色乳液流出來,所以這種植物也被稱做「乳草」。在小河邊上,通常會長著烏頭或水芭蕉之類的毒草,看著青翠欲滴、十分可口,但需要格外留心。我聽說植物學家白井光太郎博士就在研究烏頭的毒素時意外身亡。這個光太郎博士雖然已經十分小心,但還是一不留神就中毒身亡了。我覺得還是不要像法國國王那樣,被毒蘑菇的美麗外表所連累為好。

寫下這篇文章的時候,季節仍一刻不停地加速前行著。偶爾在路上遇到村裡的青年男女,一個個都水靈靈的,像是剛睡醒似的。他們身上手工編織的毛衣看著也很輕巧。放眼望去已是遍地繁花:不同種類的楊柳科和殼斗科的花兒競相開放,其中有好些都長得十分清奇,是否各自都凝聚著各自的匠心呢?這樣一想,又覺得有點好笑。山梨、辛夷、忍冬這些花,雖然都是白色的,但又白得各不相同。有種叫竺梨的淡紅色小花開滿了整個原野,似乎是水晶花的變種。映山紅快發芽了,再過不久山櫻也將盛開。彷彿是忽地一下子,從半山腰開始,將整座山都染成粉色。這時已經是三月春分了。小學裡的染井吉野櫻倒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要兩三天才全部開放。蘋果樹和梨樹上也都開滿了花,呈現一片青白色。沿北上川南下的東北本線上,旅客可以從車窗裡看見這潔白的蘋果花,美得像是夢一樣。

有一次復活節的時候,我住在意大利的一間古老的宿舍裡。打開彩繪玻璃窗向外望去,是一片梨花海,即使在夜裡,那白色也清晰可見。「若憶帕多瓦,舊日追憶在心頭,滿目唯梨花」。我一邊搖著桌上的鈴鐺,一邊品味著美酒,寫下了這樣的俳句。曾在那座古都裡感受到的文化的厚重感,總有一天也會在這山裡出現吧。那麼無論如何,也該先從抓住20世紀後半葉的文化核心開始。到那時,這個地方也會逐漸發展出與此相適應的獨特文化吧。

[1]佃煮:日式料理中的一種醬菜,用肉、貝、蔬菜等煮制而成,保存時間長。

[2]黃道眉的叫聲和日語裡「一筆啟上仕候」的發音相近,意思是「敬啟者」,為男子書信開頭常用客套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