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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備忘四

我說過了,我生於1951年1月4日。我說過,我接受這個傳說。多年來我把這個日期——這幾個無著無落的數字,幾十幾百遍填寫進各式各樣的表格,表示我對一種歷史觀的屈服。

恰恰就在昨天,我知道了「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一個試圖知道全體的部分,不可能逃出自我指稱的限制。我應該早一點知道它,那樣我會獲得更多的自由。

我曾經這樣寫過:要我回答「世界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這樣的問題,一個不可逃脫的限制就是,我只能是我。事實上我只能回答,世界對我來說開始於何時。(譬如說,它開始於1955年春天某個週末的夜晚,這之後才有了1951年冬天的那個早漸漸地又有了更為虛渺更為久遠的過去,過去和未來便以隨機的順序展開。)因為我找不到非我的世界,永遠都不可能找到。所以世界不可能不是對我來說的世界。當然,任何人都可以反駁我,甚至利用我的邏輯來向我證明,世界也是對他們來說的世界,因此世界並不只是對我來說的世界。但是我只能是我,這是一個不可逃脫的限制;結果他們的上述意見一旦為我所同意,即刻又成為世界對我來說的一項內容了。他們豁達並且寬厚地一笑,說那就沒辦法了,反正世界並不單單是對你來說的世界。我也感到確實是沒有辦法了,世界對我來說很可能不單單是對我來說的世界。他們就又想出一條計謀來折磨我,他們說,那麼依你的邏輯推論,從來就不存在一個世界,而是——譬如說現在——有五十億個世界。我知道隨之而來的結論會是什麼,我確實被迫受了一會折磨。但是當我注意到,就在我聽著他們的意見之時,我仍舊是無可逃脫地踞於我的角度上,我於是說,對啦五十億個世界,這是對我來說的這個唯一世界中的一個消息。

我曾經這樣寫過:我沒統計過我與多少個世界發生過關係,我本想借此去看看另外的、非我的世界,結果他們只是給了我一些材料,供我構築了這個對我來說的世界。正如我曾走過山,走過水,其實只是借助它們走過我的生命;我看著天,看著地,其實只是借助它們確定著我的位置;我愛著她,愛著你,其實只是借助別人實現了我的愛慾。

我真應該早一點知道那個「哥德爾不完全性定理」,那樣我就能更早地自由,並且更多自信。

我寫過一篇題名為「奶奶的星星」的小說。我寫道——世界給我的第一個記憶是:我躺在奶奶的懷裡拚命地哭,打著挺兒,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哭得好傷心。窗外的山牆上剝落了一塊灰皮,形狀像個難看的老頭兒。奶奶摟著我,拍著我,「噢——,噢——」地哼著。我倒更覺得委屈起來。「你聽!」奶奶忽然說,「你快聽,聽見了什麼?」我愣愣地聽,不哭了,聽見了一種美妙的聲音,飄飄的,緩緩的,是鴿哨?是秋風?是落葉劃過屋簷?或者,只是奶奶在輕輕地哼唱?……屋頂上有一片晃動的光影,是水盆裡的水反射的光,光影也那麼飄飄的,緩緩的,變幻成和平的夢境,我又在奶奶懷裡安穩地睡熟……

我從那一刻見到世界,我的感覺從世界的那一幅情景中出生,那才是我的生日。我不知道那是哪年哪月哪天,我分不出哪是感覺哪是世界,那就是我的生日。但我的生日並沒有就此結束。

我寫過另一篇小說,叫作「一個謎語的幾種簡單的猜法」。在那篇小說中我寫道——

奶奶的聲音清清明明地飄在空中:「喲,小人兒,你醒啦?」

奶奶的聲音輕輕緩緩地落到近旁:「看什麼哪?噢,那是樹。你瞧,颳風了吧?」

我說:「樹。」

奶奶說:「嗯,不怕。該尿泡尿了。」

我覺得身上微微的一下冷,已有一條透明的弧線躥了出去,一陣叮嘟嘟的響,隨之通體舒服。我說:「樹。」

奶奶說:「真好。樹,颳風——」

我說:「颳風。」指指窗外,樹動個不停。

奶奶說:「可不能出去了,就在床上玩兒。」

腳踩在床上,柔軟又暖和。鼻尖碰在玻璃上,又硬又濕又涼。樹在動。房子不動。遠遠近近的樹要動全動,遠遠近近的房子和街道都不動。樹一動奶奶就說,聽聽這風大不大。奶奶坐在昏暗處不知在幹什麼。樹一動得厲害窗戶就響。

我說:「樹颳風。」

奶奶說:「喝水不呀?」

我說:「樹颳風。」;奶奶說:「樹。颳風。行了,知道了。」

我說:「樹!颳風。」

奶奶說:「行啦,貧不貧?」

我說:「颳風,樹?」

奶奶說:「嗯。來,喝點兒水。」

我急起來,直想哭,把水打開。

奶奶看了我一會,又往窗外看,笑了,說:「不是樹刮的風,是風把樹刮得動活兒了。風一刮,樹才動活兒了哪。」

我愣愣地望著窗外,一口一口從奶奶端著的杯子裡喝水。奶奶也坐到亮處來,說:「瞧瞧,風把天刮得多乾淨。」

天。多乾淨。在所有東西的上頭。只是在以後的某一時刻才知道那是藍,藍天;那是灰和紅,灰色的房頂和紅色的房頂;那是黑,樹在冬天光是些黑色的枝條。是風把那些黑色的枝條刮得搖擺不定。我接著寫道——

奶奶扶著窗台又往外看,說:「瞧瞧,把街上也刮得乾淨。」

奶奶說:「你媽,她下了班就從這條街上回來。」

額頭和鼻尖又貼在涼涼的玻璃上。那是一條寧靜的街。是一條被樓陰遮住的街。是在樓陰這不到的地方有根電線桿的街。是有個人正從太陽地裡走進樓陰中去的街。那是奶奶說過媽媽要從那兒回來的街。玻璃都被我的額頭和界尖焐溫了。

奶奶說:「太陽沉西了,說話要下去了。」

因此後來知道哪是西,夕陽西下。遠處一座樓房的頂上有一大片整整齊齊燦爛的光芒,那是媽媽就要回來的徵兆,是所有年輕的母親都必定要回來的徵兆。然後是——

奶奶說:「瞧,老鴰都飛回來了。奶奶得做飯去了。」

天上全是鳥,天上全是叫聲。

街上人多了,街上全是人。

我獨自站在窗前。隔壁起伏著「咯咯咯……」奶奶切菜的聲音,又飄轉起爆蔥花的香味。換一個地方,玻璃又是涼涼的。

後來蒼茫了。

再後來,天上有了稀疏的星星,地上有了稀疏的燈光。

那是我的又一個生日。在那一刻我的理性出生,從那一刻開始我的感覺同理性分開;從那情景中還出生了我的盼望,我將知道我的歡愉和我的淒哀,我將知道,我為什麼歡愉和我為什麼淒哀。而我的另一些生日還沒有到來。

我從虛無中出生世界從虛無中出現。我分分秒秒地長大世界分分秒秒地擴展。是我成長著的感覺和理性鑲嵌進擴展著的世界之中呢?還是擴展著的世界攪拌在我成長著的感覺和理性之中?反正都一樣,相依為命。我的全世界從一間屋子擴展到一個院子,再從一個院子擴展到一條小街、一座城市、一個國度、一顆星球,直到一種無從反駁又無從想像的無限。(我猜想,那正是我的極限的換一種說法;無限是極限的一個狡猾的別名。)

就像有一架攝影機:緩緩搖過天花板,白色已經泛黃的天花板中央有一圈波紋般的雕飾,因心垂吊下一盞燈。接著下搖:牆上有一幅年畫,年畫上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懷裡都抱著鴿子;見過那幅畫的人都會記起,它的標題是「我們熱愛和平」。再橫搖:無聲地搖過那幅年畫,搖過明淨的窗,潔白的窗紙和印花的窗簾,窗台上一盆無花的綠葉,再搖過一面空白的牆,便見一張紅漆長桌和兩隻紅漆方凳,桌上有一架老座鐘,「嘀噠、嘀噠、嘀噠」,聲音很輕,但很有彈力,「嘀噠、嘀噠、當——」,最後一下聲音很厚,餘音悠長。推進:推向那架老座鐘,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楚的一圈羅馬數字,和一長一短兩支鏤花的指針,鏡頭在那兒停留也許是一會兒也許是很久;不必考慮到底是幾點,兩支鏤花的指針可以在任何位置。無所謂,具體的時間已經無所謂,不可能記得清了。畫面淡出。

據歷史記載,有過一場「鎮反」運動。可能就是那年。

據歷史記載,在朝鮮發生過一場戰爭。可能就是那幾年中的一年。

我記得,那時候奶奶總在學唱一支歌:「嘿啦啦啦一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

歷史在我以外的世界,正不停頓地走著。

另一幅畫面淡入:半開著的屋門,露出一隙屋外的世界,明媚誘人。然後,如同鏡頭拉開:棋盤一般的青磚地,一方一方地鋪開舖向遠處的屋門,從那兒從半開的門中,倒下來一長條界線分明的陽光,平展展地躺倒在方磚地上。如同攝影機向前移動,朝著屋門,很不平穩地向前移動:青磚地搖搖晃晃地後撤。忽然那條陽光中進來一個影子進來一個聲音,奶奶或者媽媽的聲音:「慢點兒慢點兒,哎一對啦,慢一點兒。」很不平穩但是繼續前移,慢一點兒或者一點兒也不慢,越過那條齊整的陽光,門完全敞開時陽光變寬了,越過門檻,下了台階,停住。鏡頭猛地搖起來:猛地滿目令人眩暈的燦爛。然後彷彿調整了光圈,眼前慢慢地清晰了,待景物慢慢清晰了卻似另一個世界,一個新的全世界,比原來的全世界大了很多倍的又一個全世界。向東橫搖一周,再向西橫搖一周:還是那些房屋,走廊、門窗、柱樑、屋簷,都還是那麼安靜著呆在那裡,卻似跟原來看到的不盡相同。現在不是從玻璃後面看它的一幅畫面,現在是置身其中,陽光溫暖地包圍著,流動的空氣緊貼著你的週身徐徐地碰著你的皮膚,帶著花木的芬芳,帶著泥土的濕潤,帶著太陽照射下的磚牆和石階的熱味兒,帶著陰涼的屋簷下和走廊上古老的氣息,世界就變了樣子。那是不是又一個生日呢?搖向天,天是那麼深而且那麼大,天上有盛開的花朵;搖向地,地原來並不一定都是青磚鋪成的呀,地上有謝落的花瓣。可能是暮春時節。

歷史記載,曾有過一次「肅反」運動。也許就是那年。

歷史記載,有過「公私合營」,有過「三反」、「五反」以及「掃盲」運動。也許就是那幾年。

記得那時爸爸、媽媽晚上很晚很晚還不回來。奶奶在燈下讀《識字課本》:「……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每個人都被迫著發出最後的吼聲……」在《奶奶的星星》那篇小說中我寫過,奶奶總是把「吼聲」念成「孔聲」。

攝影機上搖下搖左右橫搖,推進拉開前後移動:視點亂了,目不暇接。就是說,我能跑了。

我能到處跑了。無牽無掛地跑,不知深淺地跑,大喊大笑地跑,但是摔倒時那地面堅硬而且凶狠,心裡湧出無限的驚駭和冤屈,如果奶奶或媽媽就在近旁,那冤屈便伴著嚎啕愈加深重。我童年住的那個院子裡,有兩條十字交叉的甬道。十字甬道與四周房屋的台階聯成一個「田」字。「田」字的4個小方格是4塊土地,種了4棵樹。一棵梨樹,一棵桃樹,兩棵海棠樹;到了春天,白的和粉白的花朵開得滿天,白的和粉白的花瓣落下一地。4棵樹下種了西番蓮、指甲草、牽牛花、夜來香、草茉莉……一天到晚都有花開。我還記得我要仰望西番蓮那碩大的花朵,想想那時我才有多高?早晨,數一數牽牛花又開了多少。傍晚,揪一朵草茉莉當作小喇叭吹響。夜來香展開它淡黃色的極為簡單的花瓣,我不用蹲下也不用彎腰,走過去鼻子正好就貼近它,確認晚風裡那縹緲的清香正是來自於它。想想看,那時我才有多大?還有跟那花香一般縹緲的鐘聲,一絲一縷悠悠揚揚地不知到底從哪兒傳來,早晨、中午、晚上,都聽見。直到有一天我走出這個院子,走到街上去,沿著門前那條街走了很遠以後,我才能似真似幻地記起一座教堂。但那教堂和那鐘聲在我的記憶裡分隔了很久很久,很多年以後那縹緲難忘的鐘聲才從我印象的角落裡找到那座教堂的鐘樓。

我寫過一篇小說《鐘聲》。在那篇小說裡,我虛構了一個叫作B的角色。根據我對B的希望,根據我和B對那鐘聲的希望,我寫道——

B尋著那鐘聲走,走進了一座很大很大的園子。推開沉重的鐵柵欄門,是一片小樹林,陽光星星點點在一條小路上跳躍。鐘聲停了,四處靜悄悄,B聽見自己孤單的腳步,隨後又聽見了輕緩如自己腳步一般的風琴聲。矮的也許是丁香和連翹,早已過了花期。高的後來B知道那是楓樹,葉子正紅,默默地彷彿心甘情願燃燒。他朝那琴聲走,琴聲中又加進了悠然清朗的歌唱。出了小樹林,B

看見了那座教堂。它很小,有一個很高的尖頂和幾間爬滿斑斕葉子的矮房;周圍環繞著大片大片開放著野花的草地。琴聲和歌唱就是從那矮房中散漫出來,蕩漾在草地上又飄流進楓林中。教堂尖頂的影子從草地上向B

伸來,像一座橋,像一條空靈的路。教堂的門開著,一個白髮老人問他:你找什麼,孩子?

後來那教堂關閉了,園門緊鎖,除了黎明和黃昏時分一群群烏鴉在那兒聒噪著起落,園內一無聲息。根據我對B的希望,根據我和B

對那鐘聲的懷念,我寫道——B不僅聰明而且膽大,他能夠輕而易舉地翻過園牆,獨自到園中遊逛。雪地上除了烏鴉和麻雀的腳印就是B

的腳印。北風在冬日靜寂的光線裡揚起細雪,如沙如霧,晶瑩迷濛。教堂尖頂的影子又從雪地上向他伸來,像一座橋像一條寂寞的路,他走進去。慢慢地走進那影子又慢慢地走出來,有點懷念往日悠遠凝重的鐘聲。一天,他弄開一扇窗戶鑽進教堂,教堂裡霉味兒撲鼻,成群的老鼠吱吱嘰嘰地四散而逃把厚而平坦的灰塵糟踏得狼藉不堪。他爬上鐘樓,用木棍敲響了銹蝕斑斑的大鐘。可惜他的力氣還太小。但那微弱得彷彿是風吹響的鐘聲竟出人意外地溫存、憂哀,在空曠的雪地上迴旋,在寒冷的陽光裡瀰漫,飄搖溶解進深遠巨大的天空……

後來那鐘樓倒塌了。繼而那教堂被拆除了,片瓦無存。最後在教堂拆除後的那塊空地上建起一座紅色的居民大樓。我記得幾十年前當聽說要蓋那座大樓的時候,我家那一帶的人們是多麼激動。差不多整整一個夏天,人們聚在院子裡,聚在大門前,聚在街口的老樹下,興致勃勃地談論的都是關於那座大樓的事。年輕人給老人們講,男人給女人們講,女人們就給孩子們講,都講的是那座神奇美妙的大樓裡的事。那座大樓裡的一切都是公共的,有公共食堂、公共浴室、公共閱覽室、公共電話間、公共娛樂廳……在那兒,在不遠的將來,不必再分你我,所有人都是兄弟姐妹,是一家人,所有的人都盡自己的能力工作,不計報酬,錢就快要沒用了,誰需要什麼自己去拿好了,勞動之餘大家就在一起盡情歡樂……人們講得興奮,廢寢忘食,嗓子沙啞了眼睛裡也都有血絲,一有空閒就到街口的老樹下去,朝那座大樓將要聳起的方向眺望;從白天到晚上,從日落到天黑,到工地上空光芒萬丈把月亮也逼得黯淡下去,那老樹下一直人群不斷,人聲和遠處塔吊的轟鳴聲片刻不息。我奶奶很高興,她相信謝天謝地從此不用再圍著鍋台轉了。我也很高興,因為在那樣一座大樓裡肯定會有很多很多孩子,遊戲的隊伍將無可懷疑地得到壯大。我不知道別人都是為什麼而高興而激動。但後來又有消息說,那座大樓再大也容不下所有的人,我家那一帶的人們並不能住進去。失望的人們就跑到工地上去看去問,便看出那樓確實容不下所有的人,但又聽說像這樣的大樓要永遠不斷地蓋下去直到所有人都住上,人們才又充滿著希望回來。

據歷史記載,有過一次「反右」鬥爭。想必就是那一年。

據歷史記載,有過一次「大躍進」運動。想必就是那些年。

外部世界的歷史,將要或者已經與我的生命相遇了。就在我對外部世界一無所知,無牽無掛地消磨著我的童年時光,就在那時候,外部世界已由一團混沌千變萬化終於使一部有條有理的歷史脫穎而出(這樣的過程無論需要多久對我來說都是一樣);對我來說至關重要的是,它以其一點等待著我的進入了。當你必然地要從其一點進人,我說過了,你就會發現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張縱縱橫橫編就的網中,你被編織在一個既定的網結上,並且看不出條條脈絡的由來和去處,那就證明歷史確鑿存在。

那一年,1958年,那是一個確鑿的年份。我看見過它。我翻開日曆看見了它,黑的。綠的和紅色的字:1958.

我記得有一天它是紅色的字,奶奶、媽媽、爸爸都在我面前,為我整理書包、筆、本子和一身嶄新的衣裳,他們對我說:你就要上學了。

那所小學的校舍,原是一座老廟,紅牆斑駁,坐落在一條小街的中央。兩扇又高又厚的木門,晨光中吱呀呀地開啟,暮色下吱呀呀地關閉,依舊古剎般地森然威肅。看門並且負責搖鈴的,是一個老頭,光光的頭皮仍像是個剃度的僧人,都說他原就是這裡的廟祝。進門是一片空闊的院落,牆根、牆頭、甬道的石縫中間蒿草蓬生,說不準是散佈著頹敗還是生機。有幾棵柏樹,有一棵巨大的白皮松。那白皮松要三四個孩子拉起手來才能圍攏,樹皮鱗片似地一塊塊剝落,剝落處滴出粘粘的松脂。再進一道垂花門,迎面是正殿,兩廂是配殿,都已荒殘,稍加清理裝修就作了教室。昔日的誦經聲改為孩子們的讀書聲而已。我記得我是個怯懦的孩子,是個過分依賴別人的孩子,可能生性如此,也可能是因為我生來受著奶奶太多的愛護。我想我曾經一定是個畏怯得令人厭倦的孩子。我記得,很多天很多天我還不敢獨自去上學,開始的時候我甚至不能讓奶奶離開,我坐在教室裡,奶奶就坐在教室外面的院子裡,奶奶一走我就從教室裡跑出來跟著她走,老師的斷喝和其他孩子們的嘲笑都不能阻擋我,只要我跑到奶奶身邊我想就平安了;後來好一些,但在去上學的路上還是得讓奶奶陪著。那條小街上的太陽,那座老廟裡的鈴聲,那棵巨大的白皮松和它渾身滴淌的松脂,以及滿院子草木在風中沙啦沙啦地搖響,都讓我不安;在學校門前跟奶奶分手時我感到像似被拋進了另一個世界,我知道我必須離開奶奶到那個世界裡去,心中無比淒惶。那是一個有著那麼多人的陌生的世界。

我說過,我的生日並沒有一勞永逸地完成。

也許是我生性膽小,也許那個陌生的世界裡原就埋藏著危險。在那兒,在那所小學在那座廟院裡,世界的危險將要借助一個可怕的孩子和一些可怕的事向我展現,使我生命中的孤獨和恐懼得以實實在在地降生。

我牢牢地記住一個可怕的孩子。我至今沒有弄懂,為什麼所有的孩子都怕他,都恭維他,都對他唯命是從。現在我唯一明瞭的是,我之所以怕那棵白皮松,是因為那個可怕的孩子把粘粘的松脂抹在我的頭髮上,他說否則他就不跟我好。他不跟誰好誰就要孤立,他不跟誰好所有的孩子就都不跟誰好,誰就要倒霉了。他長得又矮又瘦,臉上有一條條那麼小的孩子難得的皺紋兒,但他有一種奇怪的(令我如今都感到奇怪的)力量。他只要說他第一跟誰好,誰就會特別高興;他說他第二跟誰好、第三跟誰好、第四跟誰好、最末跟誰好,所有的孩子就都為自己的位置感到欣慰或者悲傷。他有一種非凡的才能。現在我想,他的才能在於,他準確地感覺到了孩子們之間的強弱差別,因而把他們的位置編排得令人折服;他喜歡利用這一點實現他的才能。但是一個孩子具有這樣的才能,真是莫測高深的一種神秘,我現在仍有時戰戰兢兢地想,那個可怕的孩子和那種可怕的才能,非是上帝必要的一種設計不可。那是天才,那也是天才。

有一天,幾十年後的一天,我偶然又從那座廟前走過,那兒已經不是學校了,廟門已被封死不知那老廟又派了什麼用處。忽然我望見那棵巨大的白皮松還在,從牆頭從殿頂上伸開它茂盛的枝葉。我站下來,心想,我不見它的這麼多年裡,它一向就在那兒一塊塊剝落著鱗片似的樹皮,滴淌著粘粘的松脂,是嗎?那條小街幾乎絲毫未改,滿街的陽光更是依然如故,老廟裡上課的鈴聲彷彿又響起來,讓我想起很多少年時代的往事,同時我又想起那個可怕的孩子。那個可怕的孩子,他像一道陰影停留在我的少年時代,使種種美好的記憶都摻雜著那一道陰暗的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