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四月,春深夏淺的時節,我拖著兩隻大行李箱,從另一個城市,搬到了維羅納。
這個改變我人生的古老小城,也是我終於停下漂泊腳步,願意定居下來的地方。
此心安處是吾鄉。
安家,是一個溫暖的詞。
此前三十年的人生裡,我輾轉居住過很多城市,不同國家,從未有一個地方,像這裡,空蕩蕩從頭開始——在異鄉美麗、陌生而堅硬的土地上,挖開一點點,讓自己扎根下去,重新生長。
租下的公寓在Adige河畔,陽光充沛,有大陽台,窗外有郁綠的梧桐,夜裡有鴿子咕咕借宿在窗簷下。只是沒有傢俱,四壁雪白,空空如也。
這樣也好,我不習慣旁人用過的東西,並且那時剛剛結束了往返於中國和歐洲半年的奔波,十分疲憊,只想尋個地方,踏踏實實落腳。第一次來看這間公寓時,門一打開,眼睛被陽台外搖曳的綠蔭和明燦燦的陽光驚呆,一屋的陽光,把元氣立即注滿。當時就決定,是這裡了,不用再看別處。
上個住戶搬離已久,灰塵佈滿每個角落。
看傢俱、訂傢俱,大大小小的家居用品一點點往家裡搬,當真是螞蟻搬家的浩浩蕩蕩。
各種瑣事,一天下來,總是筋疲力盡,這才知道家務活比什麼戰鬥都難搞,我投降,果斷開始翻報紙上登的小廣告,打電話找人來家裡做清潔。
第一次,來了一對印度人夫婦,開價八十歐,當我是傻帽兒土豪。
第二次,來了一個包著黑紗頭巾的胖乎乎的摩洛哥女人,怯生生地說:「一個鐘頭八塊錢行嗎?兩個鐘頭我能做完所有事,所有。」
Tutto,tutto,她加重語氣,伸出雙手,重複兩遍這個詞,「所有」的意思。
又問,可不可以讓她的妹妹也來幫忙,不多加錢,只幫忙。
我讓她來做一次試試看。
約好下午五點鐘,這個名字叫娜佳的女人,和另一個窈窕漂亮的摩洛哥姑娘一起來了,兩個人看著並不像姐妹。
我聽不懂她們嘰裡咕嚕的阿拉伯語,但很快看出來,漂亮姑娘做事利落熟練,娜佳有點笨手笨腳,幾乎是在跟著漂亮姑娘有樣學樣。她拖過地的廚房,地板還是髒兮兮,漂亮姑娘還得再來拖一遍。娜佳的意大利語說得也磕磕巴巴,英語完全不會。
古怪的是,每隔十來分鐘,娜佳就往樓下跑一趟,扔垃圾也不用這麼勤快,攢起來最後一塊兒扔就行了。我在旁邊瞧著,心裡開始掠過意大利報紙、電視新聞上喋喋不休的那些摩洛哥人、羅馬尼亞人、非洲移民的坑蒙拐騙搶的行為……正這麼想著,傳來急促突兀的門鈴聲。
我走出臥室,看見兩個摩洛哥女人也停下活兒,直勾勾看著我,臉色古怪。
我想,是不是應該退回臥室,反鎖上門,如果情形不對就打電話報警。
「Mamma!」
門外傳來奶聲奶氣的呼喚。
娜佳扔下掃帚,奔去打開了門。
一個小人影從門外撲進她懷裡,嗚嗚細聲哭:「我害怕。」
娜佳漲紅了臉,回頭看向我,像做錯了多大事一樣:「這是我女兒,對不起,對不起……我讓她坐在樓下等的,沒想到她會跑上來。」
小女孩躲到娜佳身後,死死抓住媽媽的衣服,露半張臉,像看壞巫婆一樣看著我。
「請原諒,對不起,請原諒……」娜佳兩手交握在胸口,哀求地望著我。
我彎下身,伸出手去:「好漂亮的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她嚇得往後直縮。
娜佳鬆了一大口氣,低頭朝孩子說了一長串阿拉伯語。
小女孩被娜佳推到我面前,顫著長睫毛,委委屈屈,細聲用意大利語說:「你好,我叫伊薩。」
簡直漂亮得像個瓷娃娃。
栗色的大眼睛,睫毛又翹又濃,穿粉紅色上衣,蓬鬆卷髮上別一隻蝴蝶發卡。
我說,很高興認識你,小小姐伊薩。
她眼睛撲閃,小嘴抿著,忍住眼裡一閃一閃的笑意,顯然對於小小姐這個稱謂十分喜歡。
娜佳再三感激我不介意她帶了孩子來。
她解釋說,實在是沒有人可以幫她看孩子,前一個僱主是個不喜歡小孩子的老太太,因為小伊薩而再也不要她去做事了。她丟不起工作,要養孩子,要吃飯……娜佳說這些的時候,伸出雙手給我看,我一時沒有明白,她咬咬嘴唇,摸著光禿禿的無名指,神情像帶著羞辱。那隻手指上沒有戴婚戒。
她是一個單親媽媽。
聽說失去了丈夫的摩洛哥女人,地位低下,如果是被丈夫拋棄的,更是一種羞恥,比寡婦更不幸。和她同來的那個年輕姑娘,沉默地站在她旁邊,手輕輕搭住她的肩膀。
我想了想,問:「你是不是沒有工作居留許可?」
娜佳怯怯點頭。
原來是這樣。
她慌忙又說:「沒有人會問的,從來沒有人會問,求求你!」
按意大利法律,我不能雇一個沒有工作居留許可的人,哪怕只是做家務也不行。
我從來不喜歡主動強調自己的不幸去獲取他人同情的人,誰又知道她講的是不是真話。
那時對娜佳,我說不上有多少好感和信任。
只是小伊薩,牽著娜佳衣角,一直聽著我們說話,大眼睛裡佈滿哀愁。
我因這雙眼睛而心軟。
過了三天,娜佳如約又來做清潔,還是帶著她那個姐妹和伊薩。
伊薩進了屋,就坐在門廳角落的椅子上,安靜低頭玩著一條綁頭髮的彩色皮筋。
我在沙發上整理書和CD,娜佳她們在廚房埋頭幹活,一時沒有人說話,屋裡很靜。
我時不時抬頭看一眼伊薩,偶爾她也悄悄在看我。
我去倒了杯水,遞給伊薩,掌心裡藏一塊巧克力,衝她眨下眼睛。
她接過水杯,猶豫一下,飛快地把巧克力也抓過去。
我坐回沙發,問,你要來這裡坐嗎?
她搖搖頭。
我就繼續自顧整理書本,翻看CD,記起喜歡的歌,哼了幾句。
聽見我哼歌,伊薩眼睛一亮,側過耳朵來聽。
我微笑,哼起她從未聽過的中文歌。
她聽得入神,站起來,從門邊走進客廳,走近我,抿著嘴角,像只好奇的小貓。
我把想得起的中文歌幾乎都哼了一遍之後,伊薩已經坐在了沙發上,坐到我身邊來聽。
午後有點睏,我得出去喝杯咖啡,開玩笑地問她,歌哼完了,沒有歌了,要跟我去喝咖啡嗎?
她想了一下,真的站起來,肯跟我走。
我猶豫,問娜佳,可以嗎?
在廚房忙得一頭汗的娜佳想也不想就說好啊好啊……好像巴不得我能幫她帶孩子玩。
我有點撓頭,還真是第一次單獨帶一個五歲孩子出去玩。
到了咖啡館,我給她點了一杯水,兩塊水果塔小點心。
她一瞬不瞬地看著那精美的小點心,看了很久,才拿起來小心送進嘴裡,立時滿眼驚歎歡喜,像是不敢相信有這麼美味的點心。
我低頭假裝專心看報紙,不去看她,心裡微微的酸。
喝完咖啡出來,我按習慣,走到河邊去吹吹風,散散步。
伊薩在身後一言不發跟著,我在前面漫不經心地走。
Adige的河水總是徐緩沉靜。
河岸青草在陽光下散發初夏獨特的芬芳,叢叢野花隨風搖曳。
我在石階上坐下來,望著靜緩流淌的河水,點燃一支煙。
每天下午,已習慣了來這裡坐一坐。
看河水流淌,如同時光一去不回,緩緩,緩緩。
天上雲朵映在水面,也被流水帶走,帶去遠方一同流浪。
這樣的時刻,會想把自己也交給河流帶走,帶去世界盡頭。
一支煙燃完,我回頭,看見伊薩靜靜坐在身後石階上。
她扯了一根野草在手裡玩,眼睛也望著河水。
她有雙令人羨慕的美麗眼睛,眼睛裡也有令人難過的憂鬱和愁。
我試圖回憶五歲時的自己,只能記起綠紗裙和布娃娃、賭氣假裝拎著小背包要離家出走、在花園裡和表妹捉迷藏把自己藏得迷了路……有次在街上看見糖果小攤,我拿起一個卷卷糖就走,被攤主追上來向媽媽要錢。我茫然不知原來糖果是要付錢的,錢是什麼東西,五歲時的我,還似懂非懂。
我的童年,有80年代中國獨生子女的孤獨和任性,沒有小伊薩的憂鬱和不安。
坐在空氣都香甜的咖啡館裡,或坐在我家安靜的角落,伊薩隨時有種坐立不安的侷促。
坐在河岸的石階上,嗅著風裡青草香,她也還是一樣。
我不知道,也並不想,開口和她說點什麼。
就這樣挨在一起坐著,對著河水,曬著太陽,各想各的心事,各有各的遠方。
在初夏的午後,彷彿兩個有默契的老朋友。
自始至終我們一句話也沒有說。
回去的路上,我伸出手,她也就自然而然地牽住了。
這之後,娜佳就一直幫我做清潔,每週來一兩次。
每次都帶著她的姐妹和伊薩。
我不愛吃糖果,也開始在家裡放一些小餅乾和軟糖,伊薩來了,就坐在陽台一邊看鴿子,吃糖果,一邊等娜佳做事。有時我也在陽台看書,她過來挨著我,好奇盯著我手裡的中文書或英文書,再好奇也從不開口問,不會纏人,要是我教她讀一兩個詞,她就默默記住,跑去讀給娜佳聽。
她會講阿拉伯語和意大利語,偶爾有次我記不起某個物品的意大利語怎麼說,她教了我,之後認真指著那個東西,又提醒我好幾遍。
每次走時,除了再塞幾塊糖果,我總能翻出一些小玩意兒送給伊薩,像衣服上掉落的珠子、舊書籤、郵票……對大人來說沒用的小零碎,在孩童眼裡都是意外珍寶。後來我又給她一個裝墨鏡的絨布口袋,伊薩再次來的時候,給我看那個口袋,裡面裝著我每次給她的東西,全都在。
我和伊薩對彼此的喜歡,越來越多。
但是對於娜佳,我的好感始終不多。
她實在不是一個好工人,時常做出些讓我哭笑不得的事。
比如擦完床頭,就把濕抹布忘記在我床上;用擦過浴缸的抹布,又去擦餐桌;把咖啡杯、煙灰缸和紅酒杯一起泡在水裡洗;把我剛拖回來還滿是灰塵的行李箱直接放沙發上……最可怕的一次是,她洗乾淨了廚房垃圾桶,倒扣在窗台上晾乾,風一吹,垃圾桶掉下去差點砸在鄰居頭上。幸好那是一隻塑料桶,不是鐵皮桶。
她做家務的能力,不比我好多少,每次都靠她那個利索能幹的姐妹來善後。
但這些並不是阻礙我對她有好感的真正原因。
大概看我對伊薩很友好,像是個心軟的人,娜佳從第三次來做事,就開始跟我索要東西,索要零頭小費。
一開始是舊東西、舊衣物,我主動給她。
之後我的閒置物品,她也總是問,這個可不可以給我,那個可不可以給我。
每次付錢時,她總會多要幾塊,說就當給孩子買吃的好不好……她這樣說時,伊薩站在旁邊,低著頭,神色更不安。娜佳拿到錢,就高高興興說再見,伊薩望著我揮手,臉色總有羞愧。
後來我索性就告訴她,我給你一個整數目,時間你自己掌握,做一個小時,兩個小時,三個小時,都是一樣的錢。家裡不需要的東西,會放在門口袋子裡,你直接拿走不用問我。
我不太喜歡這樣的娜佳,也感覺得到,娜佳不怎麼喜歡我。
每次只是一個付錢一個做事,半點多餘的話也沒有。
唯一例外的那次,我的證件卡掉在沙發下,她撿到遞給我,順便看了一眼,眼睛瞪大地望向我。是照片和本人不像嗎,我笑著問。
她搖搖頭說,原來你和我年齡差不多,只差兩歲,一直以為你是大學裡的學生呢。
她也笑起來,眉毛聳一聳,有些苦笑的意味。
我倒不意外她的年齡,伊薩才五歲,摩洛哥女子大都早婚,娜佳最多不過三十歲左右。
只是看上去,她像個四十歲出頭的中年婦人,腰臀一圈的肉都下垂了,臉上皮膚鬆弛。我見過的阿拉伯女子大多是這樣,少女時代貌美如花,嫁人生過孩子以後,迅速發胖變老,和年輕時判若兩人。娜佳不僅胖,頭髮也已經禿掉了頂上一塊,平時包著阿拉伯黑紗頭巾,做事時摘下來,露出枯黃的頭髮,微禿的頭頂。
在我眼裡,她是這樣一個勞勞碌碌帶著孩子討生活的單身母親。
在她眼裡的我呢,她又是怎麼看我?
同樣是生活在異國他鄉,她來自貧窮的摩洛哥,我來自遙遠複雜的中國。
她沒有丈夫,獨自帶著孩子生活。
那時我也是一個人住在陌生異國。
我們有一些處境相似,人生際遇又截然不同。
無論怎樣,娜佳至少是一個好母親。
伊薩的衣服鞋子雖然沒有很多,但總是新的、漂亮的,洗熨得乾淨整齊。
而娜佳的衣服,舊得已經破了卻還在穿。
那個每次都來幫她的年輕姑娘,漸漸不再來,娜佳一個人做所有事,也做得越發熟練,雖然仍舊不仔細,但起碼過得去了。
八月,我去了挪威旅行。
秋天,我搬了新家,在老城中心最優美的街上,比上一處公寓更舒適些。
那之後,我又有一段時間不在意大利,長久沒見到娜佳和伊薩。
轉眼就到了冬天。
早早的,滿街都是過聖誕節的氣氛,一個個商店櫥窗裡都佈置得像童話世界。
有天傍晚,我路過迪士尼店,意外瞧見了伊薩站在櫥窗前,望著一個公主布娃娃,癡癡地不肯走。背著大挎包的娜佳不耐煩,皺眉拖她走。她哀求地和娜佳說著什麼,娜佳一轉頭,看見了我。
她勉強笑笑,打了聲招呼,沒有過來寒暄,趕時間似的匆忙拽了伊薩離開。
伊薩帶著哭腔和我說再見。
我站在路中間,望著她們的背影消失於聖誕節歡樂氛圍濃濃的街頭。
過了兩天娜佳來做事。
伊薩頭上戴了一隻塑料的嫩黃色新發卡,笑瞇瞇地讓我看,說是媽媽買給她的。我讚美發卡漂亮,娜佳苦笑著瞪她一眼說,小孩子就會整天要這個要那個,又愛美,真麻煩。
伊薩嘟嘟嘴,像是聽慣了媽媽的抱怨。
這時我的兩隻小黑貓從臥室跑出來。
娜佳和伊薩一起尖叫起來。
一個說:天啊,好可愛!
一個說:天啊,好可怕!
伊薩往我身後左躲右閃,逃開一直想往她腳邊蹭的法師,叫著:「救命,你不要過來啊!」
她越躲,法師越往前蹭。
她滿屋跑,貓滿屋追。
直把我和娜佳看呆了,笑岔氣了。
好不容易娜佳拖住了伊薩,我揪住了法師,控制住混亂局面。
「你不是也喜歡貓嗎,怕什麼?」娜佳奇怪。
「它不是貓……」伊薩摀住眼睛。
「怎麼不是貓,這是多可愛的小貓咪呀!」
「可是……它……太黑了!」
我們被這句話笑了足足半小時,拿「太黑了」開了各種玩笑,氣得伊薩直跺腳。
我從來不知道娜佳也很會開玩笑,從來沒有和她這樣互相打趣過。
法師傻呆呆的,看不出人家小姑娘嫌它太黑,還不死心地上前討好。精怪一般的公主,趴在高高的書架上,歪頭斜睨小伊薩,滿滿一臉的「你嫌棄我,我還懶得搭理你呢……」
這是她們第一次見到我家的公主和法師,它們是兩隻孟買貓,通身純黑,金黃色的大眼睛。公主古靈精怪,法師萌呆遲鈍。
娜佳愛極了這兩隻貓,不時抱起公主來親了又親,臉頰貼在貓咪柔軟的皮毛上,輕輕蹭。
她說在摩洛哥的家裡也養過幾隻貓,來到意大利就沒有時間再養,一直想念家裡的貓。
我瞧著她這樣甜甜的笑,覺察到娜佳的五官其實很好看,濃眉長睫大眼睛。
她如果多笑笑,會顯得年輕可愛很多。
伊薩終於被我說服,肯拿著羽毛撣子逗法師玩。
娜佳做完清潔,又和伊薩一起跟貓玩了會兒。
現在她很能幹了,把我家裡各處收拾得光亮整齊。
我送她們到門口,拿出一隻紙袋給伊薩。
娜佳以為是照例我不要的舊衣物,說聲謝謝,接過去打開。
伊薩尖叫一聲,摀住嘴,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娜佳怔怔望著紙袋裡的迪士尼長辮子公主娃娃,看看伊薩,看看我。
伊薩一把搶過布娃娃,緊摟住,貼上臉頰。
娜佳望著我,大眼睛在門口暖色燈光下顯得水汪汪的,很好看。
她過來擁抱了我。
那個聖誕節,伊薩得到了她最想要的禮物。
娜佳的那個擁抱,也是我得到的一份意外禮物。
從那之後,娜佳每次來做完清潔,還會幫我整理花草,把我隨手放得散亂的東西整理歸納到更順手的地方,有次還把沙發罩單拆下來洗了……她多做這些事,沒有要求額外的錢,也不再伸手問我要什麼東西。
一年過去了,生活平靜而又多變,我有越來越多的朋友,越來越忙的工作,在異國他鄉的日子,一天天靜水深流地過著,故鄉或是他鄉,模糊地融在一起,安穩地融在一起。
有一天娜佳特地打電話告訴我,說她的居留問題解決了,她可以回摩洛哥去看家人了。
電話裡她興高采烈地說,可以回家兩個月,兩個月!
我也替她高興。
她回了摩洛哥的兩個月裡,我曾經想再雇一個工人,可又懶得再去習慣一個陌生人走進家裡,接觸我私人的空間,索性自己開始動手做家務,學著娜佳拖地板的法子,摸索著知道了怎樣才能拖得乾淨。
那段日子我時常念叨娜佳什麼時候回來,不知在摩洛哥是不是都順利,伊薩過得怎麼樣。以至某人笑我說,他不在意大利的時候,我恐怕都沒這麼頻繁地念叨他。
對他而言,娜佳的人生,像另一個星球上的事。
他光鮮的人生背後自然也有旁人看不到的辛苦,也付出了超越常人的毅力去追逐事業與理想。如同敬重他的成就,我也敬重娜佳的成就。
像娜佳這樣一個單身母親,沒有青春美貌,沒有才華,沒有專業技能,甚至沒有受過基礎教育,她不認識字,背井離鄉來到異國生存奮鬥,養活自己和孩子,這還不算巨大的成就嗎。
娜佳回來的前一天,從摩洛哥給我打了個電話,聲音裡就聽得出她的精神煥發。
她一直很省錢,打這麼一通電話對她來說不便宜,我接到電話時有些詫異,以為有什麼特別的事。但沒有,她只是高高興興說,我要回來了。
我說太好了,歡迎你回來。
她連聲說謝謝謝謝。
一聲歡迎,一個等候,也許對她很重要。
至少知道在異國他鄉,自己不是那麼孤獨。
她給我帶了摩洛哥的手工珠串作禮物,滔滔不絕地告訴我,她爸媽的房子多麼美,有個日本電影還去拍攝取景過……最驚喜的是,她這次回去,又帶過來一個孩子,是她的大兒子。
原來她有一兒一女,兒子不知道為什麼之前留在摩洛哥,現在才跟著她出來,還不會講意大利語,比起初的伊薩更羞怯。
而伊薩長高了,更漂亮窈窕,也更開朗自信,和初次見到我時大不同了。
她的意大利語說得更好,已經在學校上學,開始學習簡單的英語和德語。
娜佳說,她希望伊薩多讀書,在意大利受教育,以後再去德國或者法國,甚至美國讀書,只要伊薩願意讀,她就努力掙錢供伊薩讀下去。
「不要像我老家的女孩子們,很早就嫁人生一堆孩子,我想她像你一樣,會讀很多書,知道很多事……」娜佳歪著頭,笑盈盈望著我,又說,「你會越來越幸福的,親愛的, 我知道那是一定的!」
「娜佳,你也會。」我擁抱她。
「那就天知道了。」她聳聳肩。
天當然知道,它沉默看著每一個認真努力的人,準備好了禮物給他們。
夏天過完的時候,娜佳從家鄉找了幾個表兄弟來一起工作,替人做裝修、園藝、家政。
她拍著胸口,自豪地告訴我,他們為她工作,她是BOSS!
加油,BO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