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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自由遭遇一絲微風

1883年,正是英帝國如日中天之時。2月28號,印度加爾各答市政廳門前有一場示威,幾千人包圍了殖民政府,激憤地抗議:「那些人怎麼可能成為公正的法官?!他們可能對異族作出公正的判決嗎?絕不可能!這些人心中充滿了仇恨,只渴望權力……」

不,這不是印度人在抗議英國殖民者,而是英國人在抗議本國總督。此前,新上任的英國總督裡本決定進行一項改革,允許印度人在審判英國人的法庭中擔任法官。對於習慣了種族特權的英國人來說,讓印度人審判英國人,簡直是奇恥大辱,於是有了這場「白人的叛亂」。

這是弗格森的《帝國》一書中的一個片段,在我看來也是最意味深長的一個片段。

弗格森寫的英帝國史是一部「修正主義」歷史。在當代語言體系中,有些詞彙會引起我們本能式的反感,比如種族隔離、納粹、殖民主義。而弗格森的《帝國》,則大約會使讀者再看到「英國殖民主義」這個詞時,激憤的程度略有降溫。說他試圖捍衛殖民主義當然不公平——這本書完全沒有諱言英國1870年代對印度饑荒的漠然、1865年在牙買加對民眾的鎮壓、1898年在蘇丹的殘酷殺戮、1899年波爾戰爭中臭名昭著的集中營,但是他試圖引領讀者去思考那個我們也許從來沒有思考過的「另一方面」。

「另一方面」,英帝國不同於其他帝國的特點在於,每當英國人對他國實施暴行時,英國內部總有激烈的批評聲響起。這是弗格森對英帝國特點的總結。就是說,在英帝國的拓展中,英國商人獲得了強加貿易給落後國家的「自由」,英國軍隊獲得了暴力鎮壓土著的「自由」,但是英國政府從來沒有因此剝奪民眾批評這種「自由」的自由。在英帝國這個猛虎向世界撲去的時候,它從來沒有試圖殺死在自己耳旁嗡嗡作響的「蒼蠅」,直到猛虎蛻變成了家貓,而蒼蠅在嗡嗡聲中變成了老鷹。

1780年代英國剛接管孟加拉地區,一場饑荒奪去了500萬人的生命。1788年英國總督海斯廷受到審判就與此有關。寫下著名的《法國大革命感言》的英國政治家伯克在審判中大聲疾呼:「我以印度人民的名義彈劾他,因為他踐踏了他們的權利,將他們的國家變成了廢墟。」

美國獨立戰爭期間英國更是「英奸」輩出:著名「叛徒」潘恩就不用說了,輝格黨領袖查爾斯·福克斯為表達對美軍的同情,身著華盛頓愛國軍的褐色和藍色出現在議會裡。另一個罔顧「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的政治家卡爾頓則說:「實在不能迫使他們承認我們是兄弟的話,認我們作表兄弟其實也行」。

1787年,商人維奇伍德開始批量製作一種徽章,白底上一個黑人,底下一行字:「難道我不是一個人和一個兄弟嗎?」此時英國介入黑奴販賣已一個世紀,但到18世紀末良知的聲音已風起雲湧,光曼徹斯特就有11000個人簽署了廢奴請願書。在這樣的「群眾運動」面前,英國成了歐美第一個廢除販奴(1807年)和奴隸制本身(1833年)的國家。也就是說,如果美國當年不鬧獨立,美國南部的黑奴其實可能早解放幾十年,還省去一個南北戰爭。不僅如此,英國此後還派海軍在非洲海岸巡邏,阻止西班牙、葡萄牙等國的販奴船隻。

1899-1902年的波爾戰爭則永遠改變了英國政治。為報復頑抗英國的南非波爾人,英軍不但對其燒殺劫掠,而且使用了殘酷的集中營制度,近2. 8萬個波爾人在集中營中死去。得知此事後,霍茲豪斯成立了「南非婦女兒童救濟基金」,並迫使政府成立調查委員會。調查委員會的報告剎住了集中營的慘狀,而且在英國內部掀起了「反帝」的左翼政治浪潮,1906年自由黨就是通過反帝綱領取得了對保守黨的壓倒性勝利。

可以說英帝國從一開始就是一個悖論:它揮舞著拳頭打天下,但是在帝國的腹地卻寬容對政府的自由批評。然而,言論自由是其他一切自由之母,當一個帝國稱霸世界卻無法割捨言論自由時,它實際就已經為自己的覆滅埋下了伏筆。英帝國的衰落也許有一百個原因,但是暴力和寬容、強制和自由之間的悖論肯定是原因之一。正是這種矛盾使其從一開始就不可能是一個邏輯上自洽的帝國:它很難一邊宣揚天賦人權,一邊心安理得地銬住黑人送到加勒比海的甘蔗地。自由的性質類似於火苗,借助一點點風力,它就可能無邊蔓延。從斯密到伯克,從維奇伍德到霍茲豪斯,這些煽風點火者的努力,讓英帝國的一點點自由蔓延成了更多的自由、越來越多的自由及至勢不可擋的自由。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與其說英帝國是被打垮的,不如說是自我解構的。與羅馬、蒙古、德意志、日本等帝國的「斬釘截鐵」相比,英帝國從來就具有一種猶疑和散漫的氣質——即使在英帝國頂峰期間,其國防開支也只是其國民生產總值的2. 5%,低於大多數普通共和國,更別說帝國。歷史學家約翰·斯利曾這樣描述英帝國的興起:「我們似乎一不留神就征服了半個世界」。英帝國是不是「一不留神」就興起了當然可以爭論,但它肯定不是「一不留神」衰落的,當一個政權的話語構成對其行為的嘲諷,其權力的衰竭就隱藏在邏輯的斷裂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