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憲法這隻兔子

在所有的政治詞彙中,有一個大約是人見人愛的:憲政。當今時代,無論你來自哪個國家、屬於哪個政治派系,對「依法治國」恐怕都少有異議。當然憲政裡的法,指的是憲法。

理想的憲法是一個好的地圖,一個國家走到哪不認路了,往地圖上一查,就有了基本的方向感了。但問題是,憲法不是固定在牆上的一張圖,它是一隻兔子——它會跑,會跳,會成為槍手的獵物。2009年的洪都拉斯政變,可以說就是一場憲政危機。政變雙方都自封是護法者,都想讓憲法成為自己的獵物。

事情起因於總統塞拉亞的連任夢。按照洪都拉斯憲法,總統不能連任,到明年一月塞拉亞兩期到任,就該下台了。但也許是出於權力慾,也許是出於「將革命進行到底」的理想主義,塞拉亞還不想下台。不想下台怎麼辦呢?受到其戰友委內瑞拉總統查韋斯事跡的激勵,塞拉亞決定推動公投修憲。今年2月,查韋斯曾用公投修憲的方式,爭得了連任下一任總統的機會。塞拉亞決定如法炮製。

但問題是塞拉亞是塞拉亞,查韋斯是查韋斯。同樣是左翼民粹主義政治家,查韋斯控制大量的石油收入,而且委內瑞拉社會的左翼土壤比洪都拉斯要深厚得多。塞拉亞的東施效顰效果不佳,不但民間反對的聲音很大,國會、最高法院、軍方同時反對。根據洪都拉斯法律,只有國會才有召集公投的權力,總統沒有這個權力。當國會反對為此召集公投時,塞拉亞一意孤行堅持公投;當軍隊拒絕為塞拉亞發放選票時,塞拉亞一意孤行解雇了軍方首腦;當最高法院要求恢復軍方首腦職位時,塞拉亞一意孤行堅持發放選票。6月28日,在投票前的幾個小時,軍隊發動了政變,將睡眼惺忪的塞先生送到了哥斯達黎加去。

後來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奧巴馬、查韋斯、聯合國、美國國家組織、世行、拉美各國異口同聲地譴責洪都拉斯軍方,「國際社會」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同仇敵愾了——整個國際社會,除了洪都拉斯本國民眾。在某網絡論壇上,一群洪都拉斯人孤獨地吶喊:這不是非法政變,這是保衛我們的憲法!

洪都拉斯軍方現在肯定特別委屈。首先是「老大哥」美國一反常態,沒有支持後院的這次右翼政變——美國本來一直是拉美的「政變之友」,遠的如1973年美國支持智利政變,近的如2002年布什政府默許委內瑞拉政變,這次卻因為奧巴馬新政,站到了「對方陣營」裡去。更重要的是,在洪都拉斯軍方看來,此政變非彼政變,是塞拉亞違憲在先,軍方代表國會和法院護法在後。一個洪都拉斯網民發問:「我不知道國際社會想傳遞什麼樣的信息,是一個民選總統可以為所欲為嗎?」

塞拉亞總統肯定也特別委屈。通過投票修憲來延長掌權時間,近年來風行全球,這個「依法獨裁」的遊戲,怎麼偏偏就他玩栽了呢?2004年白俄羅斯通過公投修憲,總統盧卡申科就此獲得兩任之後的競選機會;2007年敘利亞公投,允許阿薩德總統再連任一屆;2008年阿爾及利亞議會投票,通過了取消總統連任限制的憲法修正案,總統布特福利亞就此可以謀求第三個任期;2009年查韋斯的勝利就毋庸贅言了,3月阿塞拜疆也用公投修憲的方式,為延長阿利耶維斯總統任期掃清了道路;哪怕就在塞拉亞被議會和法院趕出家門的同時,尼日爾總統坦賈則用解散議會和法院的方式推動8月的公投修憲,目的當然仍是總統任期的長久化。當然,這些國家公投修憲的過程往往迷霧重重舞弊百出,但這不妨礙它成為一個流行遊戲。比獨裁更可怕的,恐怕是獨裁者學會了使用「憲政」這個道具。

當然,憲法的工具化似乎也不應該是洪都拉斯軍方政變的理由。如果它的目的是護法,就應該把塞拉亞「扭送公安局」再通過司法程序解決問題,而不是假造一封塞拉亞的辭職信,然後把他驅逐出境。更不應該在政變之後打壓國內的塞拉亞支持者,從而把此政變變成了彼政變。

其實洪都拉斯的憲政危機,本質上體現的是拉美式民主的悖論,即民粹式民主和制衡式民主之間的張力。塞拉亞企圖和委內瑞拉的查韋斯一樣繞過權力機構之間的水平制衡,直接訴諸民眾支持來治理國家,卻沒想到「三權分立」在洪都拉斯竟比較貨真價實,「兩權」彈出來,和軍隊合作,捆住了「第三權」的手腳。從這個角度來說,洪都拉斯的憲政危機恰好說明其政治比白俄羅斯、阿爾及利亞、尼日爾等國更進步,塞拉亞還需要氣喘吁吁地去追趕那隻兔子,說明兔子還沒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