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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印象主義

胡適真是個老小孩。晚年時有人去看他,談話間引用古人名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他回應道:「為天地立心」是什麼意思?你能給說清楚嗎?你祖父還是個天文學家,以後這種說不清楚意思的東西就不要再說了。

我想像他說這話時候的神情,一臉的孩子氣,有點不耐煩。一輩子死不悔改的實證主義者,最看不慣的就是含糊其辭。

回想我自己的經歷,也常常這樣不解風情。比如,讀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樣蕩氣迴腸的千古名句時,我就忍不住困惑:這裡的一、二、三後面的量詞以及量詞後面的名詞是什麼呢?以及,為什麼是三生萬物,而不是四生萬物、五生萬物、十生萬物呢?又比如,儒學大師朱熹討論先有理還是先有氣:「此本無先後之可言,然必欲推其所從來,則需說先有是理。然理又非別為一物,即存乎是氣之中,無是氣,則是理亦無搭掛處。」讀到這樣的文字,我又會不識趣地想:朱博導啊,能否定義一下什麼是「理」什麼是「氣」?

實證精神大約是中國文化裡最缺乏根基的傳統之一。據說中國人崇尚的是「意境美」,不屑於西方人把鼻子畫成鼻子、眼睛畫成眼睛的透視觀;又據說中國人精於「整體主義」觀,看不上那種「頭疼醫頭、腳疼醫腳」的認識論,於是在意境美和整體主義的感召下,在中國大多學問都被搞成了文學。倫理學、政治學、哲學就不說了,連醫學也是如此,「肝屬木,心屬火,脾屬土,肺屬金,腎屬水」,修辭真工整,意境真優美,可以直接入選《古代優秀詩歌選集》。

這種語義含糊、邏輯不詳、論據朦朧的「印象主義」在今天中國的知識界仍然大行其道。比如,這樣的觀點往往隨處可見:「中國人只注重現世穩定,西方人才注重抽像權利」;「中國的小農文化根深蒂固,所以搞不了民主」;又比如,有一回我在美國參加一個學術會議,聽見一位中國學者擲地有聲地說:沒錯,「文革」的確帶來很大的混亂,但是,我們中國人不怕亂!我們中國人就是熱愛亂!台下的國際友人被感染得啪啪鼓掌。

而實證是什麼呢?實證無非就是「推敲」二字,就是多問個「此話怎講」以及「何以見得」。用科學的語言來講,就是一講邏輯,二講論據。在講求意境美的文化裡追究邏輯和論據是討人嫌的,主要是破壞氣氛。人家在那翩翩起舞如癡如醉呢,你咳嗽一聲說:這個這個,您的褲子拉鏈沒有拉緊。

但是印象主義論斷真的不需要推敲嗎?學者Inglehart多年致力於各國觀念調查,結果早在2001年就有數據顯示,對於「民主太優柔寡斷,太多口水仗」這個判斷,中國1000個隨機受訪者裡有65%不同意,美國才61%;對於「有民主經濟就會變糟」這個判斷,中國人裡74%不同意,與美國78%的數據相差無幾。可見奧黛麗·赫本在美國算個美人,在中國也算個美人。當然中國人很可能對民主的含義有誤解,很多人以為多出幾個包青天就是民主,但是從未見過鴨子跑聽過鴨子叫,對鴨子到底長啥樣有所誤解也未必令人費解。何況又有研究顯示,越來越多中國人從「程序和權利」的角度而不是「吃飽穿暖」的角度來理解民主的意義——越是受教育程度高、經濟條件好的人越理解民主之普世含義,隨著中國人教育、經濟水平越來高,這意味著什麼呢?這意味著文化不是司母戊大方鼎,兩千年前長什麼樣,兩千年後挖出來還是那樣。

再說「小農意識」。又有不識趣的學者通過對江蘇12縣的調查發現,這12個縣的抽樣農民裡,82%認為村支書應由選舉產生,近60%認為最高領導人也應選舉產生。多數被訪者甚至堅持,即使選舉帶來混亂也不應放棄。至於市場經濟,就調查當年來說(2000年),大多數農民支持市場經濟,支持率比北京市民還高,可見這些小農真小農,急需長衫飄飄的知識分子們從天而降去啟蒙。

當然印象主義者很可能要說:這些研究可靠嗎?不可能。好吧,走街串巷得來的數據還不如一拍腦袋的感想靠譜,看來以後要比誰的學問更權威太簡單了,就比誰的眉頭更緊鎖,或者比誰的風衣更飄逸。另外總有人說,論據論據,社會現象靠數據事例說得清嗎?你這是科學主義。我想,現在要打倒一種思想真容易,在它後面加上「主義」二字即可。「主義」前再加上「帝國」,打擊就更有力了。

一個簡單的道理是:邏輯和論據當然不可能說清所有的社會現象,而且同一組數據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詮釋,同一個問題也可能找到不同的數據,但是有邏輯和論據總比沒有更好一些。中國近當代知識分子裡我最愛的還是胡適和顧准,因為在一個幾千年陶醉於「意境美」的文化裡,他倆一個講實證精神,一個講經驗主義。不狐假虎威,不故弄玄虛,傾心於「此話怎講」和「何以見得」這樣樸素的思維方式。當然他們因此也分外孤獨,在其所處年代裡,簡直可以說是孤鴻哀鳴。今天的知識界是否好些了呢?我放眼望去,一堆人在玩前現代,另一堆人在玩後現代,獨獨中間那一望無際的空地上,仍然人跡罕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