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觀念的水位 > 貴族范兒 >

貴族范兒

時不時和朋友討論,為什麼很多頗有學識的人,甚至有歐美留學經歷的人,那麼敵視自由民主制呢?不少朋友斷言:利益唄,哪有什麼真誠的觀念,不過是逐利而動而已。

我倒不這麼看。我向來不願輕易假定與我觀念不同的人道德水準低下,總覺得這個解釋過於輕鬆——因為過於輕鬆,所以可疑。對上述現象,我有N種解釋,其中一種是:自由主義的核心要旨太淺顯,門檻低,不能滿足很多知識分子的精神貴族需求。

難道不是嗎?什麼叫自由主義,不就是說「只要別害人,自己想幹點啥就幹點啥,別人想幹點啥也別攔著」嘛,這叫什麼智慧?我外婆都知道呢,還需要一個知識分子窮盡一輩子的「研究」得出這個結論?何況這些道理斯密洛克密爾幾百年前都說過了,都21世紀了還在拾人牙慧,是不是有點寒磣?前兩天還看見石康君在微博上說:「其實我們都知道,看洛克是根本不需智力的……」看看,還讀洛克,你就自卑去吧。

民主就更不用說了。無論是經濟上的自由放任主義者,還是儒家復興主義者,大多談到民主,那都是要捂起鼻子繞道走的:民主?這個瘟神與以下病毒聯繫在一起:「暴民」、「庸眾」、「羊群效應」、「烏合之眾」、「多數暴政」……人家是每天站在窗前細細品味著自己淡淡智力優越感的人,怎麼能跟「民主」這麼下里巴人的事物聯繫在一起?

總之這些智力上的「貴族范兒」,不屑跟自由民主派玩。要搞就搞點德國18世紀神學——英美就別提了,也就德國思想家還值得搞一搞,或者新新新儒學,總之我們研究的這些東西,全球搞懂的人一般不超過20個,如果都有200個人懂了,那就掉價了。懶得搞研究也沒關係,整點不屑於談論時政的文藝精英范兒,讀點卡佛聽點古典音樂——時政?那不是臭不可聞的「公知」談的事嗎,我們關心的可是與永恆有關的事物。

在各種肯定一個人思想水準的褒義詞中,有一個我一直不大懂的詞彙:「深刻」。我一直不大明白,什麼叫「深刻」呢?是指晦澀難懂嗎?生僻複雜?引經據典?在我眼裡只有兩種思考者:一種是思考真問題的,一種是思考偽問題的。堅持思考真問題,並堅持問題的答案不在其標新立異、而在於其合情合理,這就是我眼裡的深刻。或者說,在必要的時候堅持簡單即深刻。

在陡峭的知識高峰面前堅持「外婆都懂」的常識感,確實有些難度。昨天談論公民權利,今天還是談論公民權利,明天還是談公民權利,就這麼一件事,說來說去煩不煩啊,能不能弄出點新鮮的?問題是,如果昨天發生的事情是強拆,那麼強調公民權利是頭等大事;如果今天發生的事情是刑訊逼供,那麼強調公民權利還是頭等大事;如果明天發生的事情是給人判「發帖罪」,那麼強調公民權利依然是頭等大事。一個道理的意義不在於它能創造多少美學上的新鮮感或者提供多少智力上的遊戲感,而在於它在多大程度上回應現實中的真問題。知識分子不是好萊塢恐怖片導演,在設計出3600種謀殺現場後,接下來的任務是設計第3601種。早就厭倦了強拆、逼供、言論自由這些話題?可惜,這些現象並沒有因為知識貴族們高雅的疲憊而銷聲匿跡。目睹今年以來烏坎、什邡民眾艱難的維權之爭,我想擴大民眾政治參與的制度化渠道還是當務之急。如果現實進步太慢,一個思考真問題的人只能不斷敲擊同一堵牆,做個嘮嘮叨叨的「祥林嫂」。如果祥林嫂無法追上您螺旋式上升的審美品位,對不起,您還是去冰淇淋店吧,那裡有38種口味可以任您挑選,一種比另一種更精緻。

前一段讀到過一個儒家學者們的「儒家宣言」,要我說那篇文章可是拉菲味十足,說是中國應當有一個由儒家學者領導的「通儒院」代表天,還得有一個各界精英的子女組成的「國體院」代表地,最後才需要一個選舉產生的庶民院代表人——其實這個治國方案意思也不複雜,概括起來說就是:「我吃大蘋果,你吃小蘋果」。其實我倒不那麼反對貴族范兒,最近讀羅馬史讀到貴族體制的部分甚至有些感動,說是羅馬的貴族雖然享受更多的權力,但是打仗的時候也得身先士卒,出更大的人力物力,流更多的血汗。這種將「責任感」和「精英地位」聯繫在一起的貴族范兒,似乎更靠譜一些,不似我今天在中國放眼看到的貴族范兒:把冷漠當做品位,把懦弱當做清高,忙不迭地搶「大蘋果」,又迫不及待地鄙視普通人——好像脖子仰著仰著,個子真會長高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