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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與寧可不知道

7·23動車追尾事件後,微博上對有關部門的反應罵聲一片。我和一個朋友就下面這個問題進行了討論:「他們」知道這些群情激憤的聲音嗎?我的朋友認為:「他們」當然知道,點擊微博觀察民情,不就是舉手之勞嗎?再說了,「他們」不點擊,「他們」的秘書、家人肯定會點擊,然後再向「他們」匯報。而我的看法卻是:「他們」中很多人有可能真的不知道,或者不那麼知道。

「他們」,當然指的是「有關領導」。

認為很多「有關領導」有可能真的不知道網絡上的激憤程度,是因為我相信一個叫做「理性無知」的理論。這個理論認為:當「無知」合乎人們的「理性」時,人們可能會努力保持這種無知,刻意逃避可能會干擾這種無知的信息。

「理性的無知」最早是一些學者用來形容美國選民的。有調查表明,美國很多選民非常無知,比如,大約一半美國人不知道每州有兩個參議員,四分之三不知道其任期;約一半美國人不知道代表本區的眾議員是誰,40%不知道本區的參議員是誰……這些數字自從有民意調查以來竟一直相對穩定。在分析這種無知的原因時,有學者指出:這種無知對於選民是理性的——一張選票能改變整個選舉結果的可能性極小,為了這張選票而投入大量時間精力去瞭解政治實在「太不划算」。

在我看來,「理性的無知」這個概念可以解釋的不僅僅是西方選民的無知,理性的內容也不僅僅是時間精力的投入產出分析。刻意的無知可能帶來豐厚的利益報酬,在這裡,無知是一種精明。選擇性的失明則可能帶來意識形態上的自我保護,在這裡,無知則是一種逃避。

「打開Fox新聞頻道不也就是舉手之勞嗎?你認識的美國左翼有幾個會願意舉起電視遙控器,點擊到那個頻道?」我給朋友舉例說。Fox新聞是美國公認的右翼頻道——當左翼們試圖論證美國媒體裡充滿右翼「宣傳攻勢」時,總會提起Fox新聞。同理,美國右翼中又有幾個願意購買左傾的《紐約時報》呢?《紐約時報》可不貴,一個星期天天送也就5. 85美元,現在電子版更便宜,降到每週三塊七毛五。

所以,即使是在信息自由、充分的社會,人們對信息的關注和吸收也往往是選擇性的。我曾經寫過一些觀察美國政治的文章,有讀者曾問:你寫這些是不是很容易,把在美國看到的事情給描述一下就行了?我答,可能不像你想像得那麼容易。很多留學生出國之後關注國內超女選拔遠勝於關注美國國會辯論,還有很多乾脆順著我們從小被灌輸的意識形態框架,看見的永遠只是「美帝」如何橫行霸道,而不是這個國家的政治運作機制。一個人「看到」一個事物並不等於他能「看見」它,人們往往需要穿過重重固有的意識形態才能看見自己所看到的東西。說得如此饒舌,意思只是,「視而不見」其實更合乎許多人認知的慣性。

理性的無知,中國人當然不陌生。最極端的例子是「大躍進」。農民自己就是種地的,豈能不知「畝產萬斤」的荒謬?科學家有基本常識,又怎會不知土法煉鋼煉出來的都是什麼東西?各層幹部炮製假數據,又怎能不知「大好形勢」後面的巨大災難?至於毛主席,總有人用「他被下面的人給蒙蔽了」來為之辯護,要我看,與其說他不知道,不如說他不想知道。這個情境裡,對於一些人,無知可以帶來利益,對於另一些人,無知可以帶來安全,對於還有一些人,無知則可以滿足其意識形態的偏執。在這裡,無知就像一塊大肥肉,各路蒼蠅、螞蟻、豺狼可以蜂擁而至各取所需。

今天的中國與「大躍進」時代當然不能同日而語,但精明的無知和自我保護式的蒙昧卻依然盛行。一位「體制內」的退休長者曾告訴我,他認為他們那一代人之所以有的人很開明有的人很保守,「一個重要的區分點就是上網還是不上網」。上網還是不上網,說起來只隔著點擊一下鼠標這個簡單的動作,但這個動作裡包含的,卻是一個人從成見裡出走,與自我訣別,從溫暖機艙跳向未知大地的巨大勇氣。

萬一降落傘打不開呢?他們可能擔心。於是他們繼續待在溫暖的機艙,對地上的聲音充耳不聞。於是「群眾」當中,出現了一群越來越「不明真相」的領導。現在,令人擔憂的是,那些坐在機艙裡的人,和那些大地上的人,他們攜帶著各自眼中完全不同的世界,正在高速接近。有一些事實,那麼多事實,我們知道,但他們不知道我們知道,而我們不知道他們不知道我們知道,這樣兩個疾馳的世界互相追尾時,該是怎樣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