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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吃過早粥,走出堂前,在階沿石上立了一會。陽光從東牆頭上斜斜地射進來,照明了西牆頭的一角。這一角傍著一大叢暗綠的芭蕉,顯得異常光明。它的反光照耀全庭,使花壇裡的千年紅、雞冠花和最後的薔薇,都帶了柔和的黃光。光滑的水門汀受了這反光,好像一片混濁的泥水。我立在階沿石上,就彷彿立在河岸上了。

一條瘦而憔悴的黃狗,用頭抵開了門,走進庭中來。它走到我的面前,立定了,俯下去嗅嗅我的腳,又仰起頭來看我的臉。這眼色分明帶著一種請求之情。我回身向內,想從余剩的早食中分一碗白米粥給它吃。忽然想起鄰近有吃粞粥及糠飯的人,又躊躇地轉身向了外。那狗似乎知道我的心事的,越發在我面前低昂盤旋,且嗅且看,又發出一種「嗚嗚」的聲音。這聲音彷彿在說:「狗也是天之生物!狗也要活!」我正躊躇,李媽出來收早粥,看見了狗便說:「這狗要餓殺快[1]了!寶官[2],來廚房裡拿些鑊焦給它吃吃吧。「我的問題就被代為解決。不久寶官拿了一小籮鑊焦出來,先放一撮在水門汀上。那狗拚命地吃,好像防人來搶似的。她一撮一撮餵它,好像防它停食似的。

我在庭中散步了好久,回到堂前,看見狗正在吃最後的一撮。我站在階沿石上看它吃。我覺得眼梢頭有一件小的東西正在移動。俯身一看,離開狗頭一二尺處,有一群螞蟻,正在扛抬狗所遺落的鑊焦。許多螞蟻圍繞在一塊鑊焦的四周,扛了它向西行,好像一朵會走的黑瓣白心的菊花。它們的後面,有幾個空手的螞蟻跑著,好像是護衛;它們的前面有無數空手的螞蟻引導著,好像是先鋒。這列隊約有二丈多長,從狗頭旁邊直達階沿石縫的洞口——它們的家裡。我蹲在階沿上,目送這朵會走的菊花。一面呼喚正在澆花的寶宮,叫她來共賞。她放下了澆花壺,走來蹲在水門汀上,比我更熱心地觀賞起來,我叫她留心管著那隻狗,防恐它再吃得不夠,走過來舔食了這朵菊花。她等狗吃完,把它驅逐出門,就安心地來看螞蟻的清晨的工作了。

這塊鑊焦很大,作橢圓形,看來是由三四粒飯合成的。它們扛了一會,停下來,好像休息一下,然後扛了再走。扛手也時有變換。我看見一個螞蟻從眾扛手中脫身而出,逕向前去。我怪他卸責,目送它走。看見另一個螞蟻從對方走來。它們二人在交臂時急急地親了一個吻,然後各自前去。後者跑到菊花旁邊,就擠進去,參加扛抬的工作,好像是前者請來的替工。我又看見一個螞蟻貼身在一個扛手的背後,好像在咬它。過了一會,那被咬者退了出來,自向前跑;那咬者便擠進去代它扛抬了。我看了這些小動物的生活,不禁搖頭太息,心中起了濃烈的感興。我忘卻了一切,埋頭於螞蟻的觀察中。我自己彷彿已經化了一個螞蟻,也在參加這扛抬糧食的工作了。我一望它們的前途,著實地擔心起來。為的是離開它們一二尺的前方,有兩根曬衣竹竿橫臥在水門汀上,阻住它們的去路。先鋒的螞蟻空著手爬過,已覺周折,這笨重的糧食如何扛過這兩重畸形的山呢?忽然覺悟了我自己是人,何不用人力去助它們一下呢?我就叫寶官把竹竿拿開。並且囑咐她輕輕地,不要驚動了螞蟻。她拿開了第二根時,菊花已經移行到第一根旁邊而且已在努力上山了。我便叫她住手,且來觀看。這真是畸形的山,山腳凹進,山腰凸出。扛抬糧食上山,非常吃力!後面的扛手站住不動,前面的扛手把後腳爬上山腰,然後死命地把糧食抬起來,使它架空。於是山腰的死命地拖,地上的死命地抬。果連物帶人拖上山去。我和寶官一直叫著「杭育,杭育」幫它們著力;到這時候不期地同喊一聲「好啊!」各抽一口大氣。

下山的時候,又是一番掙扎,但比上山容易得多。前面的扛手先把身體掛了下來,後面的扛手自然被糧食的重量拖下,跌到地上。另有兩人扛了一粒小飯粒從後面跟來。剛爬上山,又跌了下去。來了一個幫手,三人抬過山頭。前面的菊花形的大群已去得很遠了。

菊花形的大群走了一大程平地,前面又遇到了障礙。這是一個不可超越的峭壁,而且壁的四周都是水,深可沒頂。寶官抱歉地自責起來:「唉!我怎麼把這把澆花壺放在它們的運糧大道上!不幸而這又是漏的!」繼而認真地擔憂了:「它們迷了路怎麼辦呢?」繼而狂喜地提議:「趕快把壺拿開,給它們架一爿橋吧。」她正在尋找橋樑的材木,那三個扛抬的一組早已追過大群,先到水邊,繞著水走去了。不久大群也到水邊,跟了它們繞行,我喚回了寶官,依舊用眼睛幫它們扛抬。我們計算繞水所多走的路程,約有三尺光景!而且海岸線曲折多端,轉彎抹角,非常吃力,這點辛勞明明是寶官無心地贈給它們的!我們所驚奇者:螞蟻似乎個個帶著指南針。任憑轉幾個彎,任憑橫走,逆行,他們決不失向。迤邐盤旋了好久,終於繞到了水的對岸。現在離它們的家只有四五尺,而且都是平地了。我的心便從螞蟻的世界中醒回來。我站起身來,挺一挺腰。我想等它們扛進洞時,再蹲下去看。暫時站在階沿石上同寶官談些話。

「這也是一種生物,它們也要活。人類的生活實在不及……」我正想說下去,外面走進我們店裡的染匠司務來。他提著早餐的飯籃,要送進灶間去。當他通過我們的前面時,他正在和寶官說什麼話。我和寶官聽他說話,暫時忘記了螞蟻的事。等到我注意到的時候。他的左腳正落在這大群螞蟻的上面,好像飛來峰一般。我急忙捉住他的臂,提他的身體,連喊「踏不得!踏不得!」他嚇得不知所以,像化石一般,頂著腳尖,一動也不動。我用力搬開他的腿。看見他的腳踵底下,一朵白心黑瓣的菊花無恙地在那裡移行。寶官用手拍拍自己的心,說道「還好還好,險險乎!」染匠司務俯下去看了一看,起來也用手拍拍自己的心,說道「還好還好,險險乎!」他放下了飯籃,和我們一同觀賞了一會,讚歎了一會。當他提了飯籃走進屋裡去的時候,又說一聲「還好還好,險險乎!」

我對寶官說:「這染匠司務不是戒殺者,他歡喜吃肉,而且會殺雞。但我看他對於這大群螞蟻的「險險乎」,真心地著急;對於它們的「還好還好」,真心地慶幸。這是人性中最可貴的「同情」的發現。人要殺螞蟻,既不犯法,又不費力,更無人來替它們報仇。然而看了它們的求生的天性,奮鬥團結的精神,和努力掙扎的苦心,誰能不起同情之心,而對於眼前的小動物加以愛護呢?我們並不要禁殺螞蟻,我們並不想繁殖螞蟻的種族。但是,倘有看了上述的狀態,而能無端地故意地殲滅它們的人,其人定是喪心病狂之流,失卻了人性的東西。我們所惜的並非螞蟻的生命,而是人類的同情心。寶官也舉出一個實例來。說她記得幼時有一天,也看見過今日般的狀態。大家正在觀賞的時候,有某惡童持熱水壺來,衝將下去。大家被他嚇走,沒有人敢回顧。我聽了毛髮悚然。推想這是水災而兼炮烙,又好比油鍋地獄!推想這孩子倘做了支配者,其殺人亦復如是!古來桀紂之類的暴徒,大約是由這種惡童變成的吧!

扛抬糧食的螞蟻經過了長途的跋涉,出了染匠司務腳底的險,現在居然達到了家門口。我們又蹲下去看。然而如何搬進家裡,我又替它們擔起心來。因為它們的門洞開在兩塊階沿石縫的上端,離平地約有半尺之高。從水門汀上扛抬到門口,全是斷崖峭壁!以前的先鋒,現在大部分集中在門口,等候糧食從峭壁上搬運上來。其一部分參加搬運之役。擠不進去的,附在別人後面,好像是在拉別人的身體,間接拉上糧食來。大塊而沉重的糧食時時搖動,似欲翻落。我們為它們捏兩把汗。將近門口,忽然一個失手,竟帶了許多扛抬者,砰然下墜。我們同情之餘,幾欲伸手代為拾起,甚至欲到灶間裡去抓一把飯粒來塞進洞門裡。但是我們沒有實行。因為教它們依賴,出於姑息;當它們豢物,近於侮辱。螞蟻知道了,定要拒絕我們。你看,它們重整旗鼓,再告奮勇。不久,居然把這件重大的糧食扛上峭壁,搬進洞門裡了。

朝陽已經照到芭蕉樹上。時鐘打九下。正是我們開始工作的時光了。寶官自去讀書,我也帶了這些感興,走進我的書室去。

廿四(1935)年十月六日在石門灣,曾載《新少年》。

貧女如花只鏡知

[1] 餓殺快,江南一帶方言,意即快餓死。

[2] 作者家鄉一帶對小主人稱×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