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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懷舊[1]

我似覺有二十多年不逢著「新年」了。因為近二十多年來,我所逢著的新年,大都不像「新年」。每逢年底,我未嘗不熱心地盼待「新年」的來到;但到了新年,往往大失所望,覺得這不是我所盼待的「新年」。我所盼待的「新年」似乎另外存在著,將來總有一天會來到的。再過半個月,新年又將來臨。料想它又是不像「新年」的,也無心盼待了。且回想過去吧。

我所認為像「新年」的新年,只有二十多年前,我幼時所逢到的幾個「新年」。近二十多年來,我每逢新年,全靠對它們的回憶,在心中勉強造出些「新年」似的情趣來,聊以自慰。回憶的力一年一年地薄弱起來。現在若不記錄一些,恐怕將來的新年,連這點聊以自慰的空歡也沒有了。

當陽曆還被看作「洋歷」,陰曆獨裁地支配著時間的時代,新年真是一個極盛大的歡樂時節!一切空氣溫暖而和平,一切人公然地嬉戲。沒有一個人不穿新衣服,沒有一個人不是新剃頭。尤其是我,正當童年時代,不知眾苦,但有一切樂。我的新年的歡樂,始於新年的eve(前夕)。

大年夜的夜飯,我故意不吃飽。留些肚皮,用以享受夜間遊樂中的小食,半夜裡的暖鍋,和後半夜的接灶圓子。吃過夜飯,店裡的櫃檯上就點著一對紅蠟燭,一隻風燈。紅蠟燭是歲燭,風燈是供給往來的收賬人看賬目用的。從黃昏起,直至黎明,街上攜著燈籠收賬的人絡繹不絕。來我們店裡收賬的人,最初上門來,約在黃昏時,談了些寒暄,把賬簿展開來看一看,大約有多少,假如看見管賬先生不拿出錢來,他們會很客氣地說一聲「等一會兒再算」,就告辭。第二次來,約在半夜時。這會拿過算盤來,確實地決算一下,打了一個折扣,再在算盤上摸脫了零頭,得到一個該付的實數。倘我們的管賬先生因為自己的店賬沒有收齊,回報他們說,「再等一會兒付款」,收賬的人也會很客氣地滿口答允,提了燈籠又去了。第三次來時,約在後半夜。有的收清賬款,有的反而把舊欠放棄不收,說道「帶點老親」。於是大家說著「開年會」,很客氣地相別。我們的收賬員,也提了燈籠,向別家去演同樣的把戲,直到後半夜或黎明方才收清。這在我這樣的孩子們看來,真是一年一度難得的熱鬧。平日天一黑就關門。這一天通夜開放,燈火滿街。我們但見一班燈籠進,一班燈籠出,店堂裡充滿著笑語和客氣話。心中著實希望著賬款不要立刻付清,因此延長一點夜的鬧熱。在前半夜,我常常跟了我們店裡的收賬員,向各店收賬。每次不過是看一看數目,難得收到錢。但遍訪各店,在我是一種趣味。他們有的在那裡請年菩薩,有的在那裡準備過新年。還有的已經把年夜當作新年,在那裡擲骰子,歡呼聲充滿了店堂的裡面。有的認識我是小老闆,還要拿本店的本產貨的食物送給我吃,表示親善。我吃飽了東西回到家裡,裡面別是一番熱鬧:堂前點著歲燭和保險燈。灶間裡擁著大批人看放谷花。放的人一手把糯米谷撒進鑊子裡去,一手拿著一把稻草不絕地在鑊子底上撩動。那些糯米谷得了熱氣,起初「啪,啪」地爆響,後來米脫出了谷皮,漸漸膨脹起來,終於放得像朵朵梅花一樣。這些梅花在環視者的歡呼聲中出了鑊子,就被拿到廳上的桌子上去挑選。保險燈光下的八仙桌,中央堆了一大堆谷花,四周圍著張開笑口的男女老幼許多人。你一堆,我一堆,大家竟把礱糠剔去,揀出純白的谷花來,放在一隻竹籃裡,預備新年裡泡糖茶請客人吃。我也參加在這人叢中,但我的任務不是揀而是吃。那白而肥的谷花,又香又燥,比炒米更松,比蛋片更脆,又是一年中難得嘗到的異味。等到揀好了谷花,端出暖鍋來吃半夜飯的時候,我的肚子已經裝飽,只為著吃後的「毛草紙揩嘴」的興味,勉強湊在桌上。所謂「毛草紙揩嘴」,是每年年夜例行的一種習慣。吃過年夜飯,家裡的母親乘孩子們不備,拿出預先準備著的老毛草紙向孩子們口上揩抹。其意思是把嘴當作屁眼,這一年裡即使有不吉利的話出口,也等於放屁,不會影響事實。但孩子們何嘗懂得這番苦心?我們只是對於這種惡戲發生興味,便模仿母親,到茅廁間裡去拿張草紙來,公然地向同輩,甚至長輩的嘴上去亂擦。被擦者決不憤怒,只是掩口而笑,或者笑著逃走。於是我們擎起草紙,在後面追趕。不期正在追趕的時候,自己的嘴卻被第三者用草紙揩過了。於是滿堂哄起熱鬧的笑聲。

夜半過後在時序上已經是新年了,但在習慣上,這五六個小時還算是舊年。我們於後半夜結伴出門,各種商店統統開著,街上行人不絕,收賬的還是提著燈籠幢幢來往。但在一方面,燒頭香的善男信女,已經攜著香燭向寺廟巡禮了。我們跟著收賬的,跟著燒香的,向全鎮亂跑。直到肚子跑餓,天將向曉,然後回到家裡來吃了接灶圓子,懷著了明朝的大歡樂的希望而酣然就睡。

元旦日,起身大家遲。吃過谷花糖茶,白日的樂事,是帶了去年底預先積存著的零用錢,壓歲錢,和客人們給的糕餅錢,約伴到街上去吃燒賣。我上街的本意不在吃燒賣,卻在花紙兒和玩具上。我記得,似乎每年有幾張新鮮的花紙兒給我到手,拿回家來攤在八仙桌上,引得老幼人人笑口皆開。晏晏地吃過了隔年燒好的菜和飯,下午的興事是敲年鑼鼓。鎮上備有鑼鼓的人家不很多,但是各坊都有一二處。我家也有一副,是我的歡喜及時行樂的祖母所置備的。平日深藏在後樓,每逢新年,拿到店堂裡來供人演奏。元旦的下午,大街小巷,鼓樂之聲遙遙相應。現在回想,這種鼓樂最宜用為太平盛世的點綴。絲竹管弦之音固然幽雅,但其性質宜於少數人的清賞,非大眾的。最富有大眾性的樂器,莫如打樂(打擊樂器)。俗語云:「鑼鼓響,腳底癢。」因為這是最富有對大眾的號召力的樂器。打樂之中,除大鑼鼓外,還有小鑼,班鼓,檀板,火燒鈸,小鐵鈸等,都是不能演奏旋律的樂器。因此奏法也很簡單,只是同樣的節奏的反覆,不過在輕重緩急之中加以變化而已。像我,十來歲的孩子,略略受人指導也能自由地參加新年的鼓樂演奏。一切音樂學習,無如這種打樂之容易速成者。這大概也是完成其大眾性的一種條件吧。這種浩蕩的音節,都是暗示昂奮的,華麗的,盛大的。在近處聽這種音節時,聽者的心會忙著和它共鳴,無暇顧到他事。好靜的人所以討厭打樂,也是為此。從遠處聽這種音節,似覺遠方舉行著熱鬧的盛會,不由你的心不嚮往。好群的人所以要腳底癢者,也正是為此。試想:我們一個數目戶的小鎮同時響出好幾處的浩蕩的鼓樂來,雲中的仙人聽到了,也不得不羨慕我們這班盛世黎民的歡樂呢。

新年的晚上,我們又可從花炮享受種種的眼福。最好看的是放萬花筒。這往往是大人們發起而孩子們熱烈贊成的。大人們一到新年,似乎袋裡有的都是閒錢。逸興到時,斥兩百文購大萬花筒三個,擺在河岸一齊放將起來。河水反照著,映成六株開滿銀花的火樹,這般光景真像美麗的夢境。東岸上放萬花筒,西岸上的豪俠少年豈肯袖手旁觀呢?勢必響應在對岸上也放起一套來。繼續起來的就變花樣。或者高高地放幾十個流星到天空中,更引起遠處的響應;或者放無數雪炮,隔河作戰。閃光滿目,歡呼之聲盈耳,火藥的香氣瀰漫在夜天的空氣中。當這時候,全鎮的男女老幼,大家一致興奮地追求歡樂,似乎他們都是以遊戲為職業的。獨有爆竹業的人,工作特別多忙。一新年中,全鎮上此項消費為數不小呢:送灶過年,接灶,接財神,安灶……每次齋神,每家總要放四個斤炮,數百鞭炮。此外萬花筒、流星、雪炮等觀賞的消耗,更無限制。我的鄰家是賣爆竹的。我幼時對於爆竹店,比其餘一切地方都親近。自年關附近至新年完了,差不多每天要訪問爆竹店一次。這原是孩子們的通好,不過我特別熱心。我曾把鞭炮拆散來,改製成無數的小萬花筒,其法將底下的泥挖出,將頭上的引火線拔下來插入泥孔中,倒置在水槽邊上燃放起來,宛如新年夜河岸上的光景。雖然簡陋,但神遊其中,不妨想像得比河岸上的光景更加壯麗。這種火的遊戲只限於新年內舉行,平日是不被許可的。因此火藥氣與新年,在我的感覺上有不可分離的關聯。到現在,偶爾聞到火藥氣時,我還能立刻聯想到新年及兒時的歡樂呢。

二十多年來,我或為負笈,或為餬口,頻頻離開故鄉。上述的種種新年的點綴,在這二十多年間無形無跡地漸漸消滅起來。等到最近數年前我重歸故鄉息足的時候,萬事皆非昔比,新年已不像「新年」了。第一,經濟衰落與農村破產凋敝了全鎮的商業。使商店難於立足,不敢放賬,年夜裡早已沒有攜了燈籠幢幢往來收賬的必要了。第二,陰曆與陽曆的並存擾亂了新年的定標,模糊了新年的存在。陽曆新年多數人沒有娛樂的勇氣,陰曆新年又失了娛樂的正當性,於是索性廢止娛樂。我們可說每年得逢兩度新年,但也可說一度也沒有逢,似乎新年也被廢止了。第三,多數的人生活侷促,衣食且不給,遑論新年與娛樂?故現在的除夜,大家早早關門睡覺,凡與平日無異。現在的新年,難得再聞鼓樂之聲。現在的爆竹店,只賣幾個迷信的實用上所不可缺的鞭炮,早已失去了娛樂品商店的性質。況且戰亂頻繁,這種迷信的實用有時也被禁,爆竹商的存在亦已岌岌乎了。

我們的新年,因了陰陽曆的並存而不明確;復因了民生的疾苦而無生氣,實在是我們的生活趣味上的一大缺憾!我不希望開倒車回復二十多年前的兒時,但希望每年有個像「新年」的新年,以調劑一年來工作的辛苦,恢復一年來工作的疲勞。我想這像「新年」的新年一定存在著,將來總有一天會來到的。

廿四(1935)年十二月十三日作,曾載《宇宙風》。

主人醉倒不相勸 客反持杯勸主人

[1] 本篇原載《宇宙風》1936年1月1日第1卷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