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茗之卷

覆盆子

「你是我所見過最聰慧的女人。」A這麼說。讚美的話像畫框,她發覺自己變成一個小a,乖乖地被框在小茶店的椅子上。

「兩位喝點什麼?」侍者問。小a點了小藍莓,大A跟上。藍色的果子像藍眼珠,如果一口氣喝掉所有的藍莓,白種人全瞎了吧!慢著,告示牌上誇張地介紹最新的「覆盆子」茶,a換了,A遲疑著,終於不換,A很有主見的。

「什麼茶?怪名字?」A問。

「不知道。喝它的名字。」a忽然覺得真相與名相的關係過於曖昧,以至於茶端上了,還在嘀咕高貴的符號A與呆頭呆腦的a有啥不同?

原來也是小藍莓!「什麼味道?」A好奇。

「非常特殊,這是我所喝過最好喝的茶,就像你是我見過最特殊的男人!」

a終於把A也變成a。

鴛鴦茶

他總在早餐咖啡之後,穿上潔白硬挺的襯衫,仔細梳理他的短髮,確信不會再有一絲頭髮在他出門之後掉落肩頭為止,他厭惡任何不能控制的意外事件,包括頭皮屑。

他戰戰兢兢地守衛他的辦公室,直到確定再也沒有人能從他的手掌中奪走那張高背真皮辦公椅,他才適度地從簽署卷宗中抬頭瞟著他的妙齡秘書說:「嗯,白色衣服適合你的膚色!」並且在對方還來不及臉龐發燒之前淡淡地提問:「今天下午跟誰喝茶?」

他習慣在下午接見客戶,這時,他會坐在沙發上,十指輕輕地交觸,觀看對方手忙腳亂地陳述商業意見一面撕開糖包與奶精,攪動那一杯完全暴露缺點的咖啡;而他面前總是一杯琥珀色的紅茶,在水晶杯皿中緩緩地旋散乾淨的煙。他習慣在煙絲散盡之時做出有力的結論,結束一場溫和的人性談判。

沒有人知道早晨咖啡與午間紅茶之後,他以何種液體止住夜間的乾渴?但是有一天,當他情不自禁地親吻鏡中那個潔淨的自己時,他終於明白,坊間販賣的那種調合咖啡與紅茶的「鴛鴦茶」其實是茶品當中的意外事件。

浮柚

他在午後的市街上穿梭,不時提防夾在腋下的產品說明書掉落,那一箱新型淨水器樣品像一頭牛被他牽著,日復日在渴水的都市尋覓水龍頭。突然眼前一片灰暗,天空的烏雲已掛在樓尖,在他還來不及尋覓避雨小店時,閃電伸出森冷之爪抓破雲魂,所有的雨都打在一名推銷淨水器的銷售員身上。

隔著咖啡店的落地玻璃,外頭的世界已被雷雨抹糊,他反而有一絲安慰,那些拒絕過他的人此刻也無法拒絕雷雨吧!他濕透的衣服在冷氣的吹襲之中緩緩冒出夾著汗味的浮塵,「會感冒哦,細隻猴,去換衫!」他的阿嬤在呵斥他淋雨之後總會摸出那顆捆著紅繩的柚茶。他遠遠地也聽到砧板上的刀聲,「哪!免吹,燒燒的灌落去好!」他果真喝出淚水,她又疼:「小孩子舌嫩,吹吹再喝!」他不記得柚茶的味道了,只記得有一年大水進屋,他在漂浮的什器上看到一條紅棉繩,輕輕地勒著他年幼的心肉。

雨停之後,他仍然牽著那箱淨水器,夾緊一冊說明書,沿著街道上黃濁的積水前進,好像那一灣水渠剛溶過一顆柚茶,他若走到盡頭,應該可以看見一條紅棉繩,以及他的阿嬤。

茉莉花茶

茉莉過十八歲那天清早,回身掩了門,抄起簷下的竹畚箕,踅至路頭,路邊一排朱槿熱熱鬧鬧地霸著,艷紅的花朵朝她吐舌頭,露珠彈在茉莉的發辨上。茉莉早就覺得朱槿籬該修啦,這早起了興致,折幾枝撒野的,丟在叢底,驚走幾隻小雞。鄰莊的大伯踩車來,茉莉讓個路:「大伯,吃飽了?」大伯沒空說話,大伯在呼煙。

菜圃裡起了綠波浪,蔥綠的,白菜綠的。茉莉的嫂嫂吩咐了,今早要賣地瓜菜、空心菜。茉莉用鐮刀割空心菜,葉片上一隻綠毛毛蟲在睡覺,茉莉對自個兒說:「吃蟲會唱歌哩!」謹慎地摘下那片葉,踩著端莊的步子,丟在水溝裡。「吃蟲會唱歌?哼!」菜葉蕩了蕩,那綠蟲不知死活,打著綠呼嚕。

河岸邊,女人們洗衣,浪浪地竊語。茉莉歪著一畚箕的新鮮菜,老遠就招呼:「吃飽了?」蹲著,卷高兩袖,露出白嫩嫩的手臂:「有一條菜蟲,呵,這麼長這麼肥!」女人們交換邪邪的眉毛,一陣浪浪。茉莉專神地洗菜、用稻草梗扎菜。

「喂!你大伯去家裡說什麼知不知道?」

「說什麼?」

「說菜蟲啊!」

「說菜蟲做什麼?」

「吃你啊!」

茉莉不知道女人們笑什麼?

「憨茉莉哦,日子歹過囉!」

茉莉燙了個卷髮,背巾裡小娃兒沿路哭鬧,茉莉一手拎畚箕,一手拍著小娃兒屁股:「莫哭啦!去捉蟲!」茉莉自個兒也哭,淌了幾滴鼻水。婆家的菜圃不種空心菜,但湯匙菜上也有蟲,茉莉拈起小蟲給小娃兒:「你看,菜蟲,吃蟲會唱歌哩!」茉莉一使勁,把蟲丟給灰濛濛的天空,那蟲翻幾翻,落回十八歲那天清晨的朱槿叢底,被小雞啄了。茉莉這麼想,茉莉偷偷地笑了。

最喜愛這只碗,靛藍的身子,裝花蓮海濱撿來的小白石。

被我踢破了,愛的東西不要放得太近。

面茶

她留給我非常溫馨的記憶,像孩童躲入母親柔嫩的臂彎裡午眠,嗅著母親身上的氣息,這氣息成為他記憶裡最安全與溫暖的片刻。每當我發覺自己又暴露尖銳的脾氣時,我便想起她,但願自己能像她那樣和煦,安安份份地通過命運裡的激流。

我喊她大姑,卻弄不清楚她與我家是什麼親戚關係?村子裡的人都習慣兄弟姊妹相稱,也許,只是一般的敬稱吧!

她的夫家住得遠,部分田地在我家附近。每天早上,天才剛亮,她騎著腳踏車,後頭隨著一條狗,來巡田水。我在屋裡聽到狗吠,也聽到她喝斥狗兒不要吵鬧,那溫柔的女聲。

她的溫婉有時顯得極度害羞,不像年輕些的姑嫂妗嬸,敢大剌剌地河邊說笑。村裡偶有婚慶之事,她總是默默地躲在廚房、後院幫忙,主廚的師傅莫不稱讚她的手藝,然而當大家吆喝上桌喝酒,她早已騎車,帶著那條狗回家了。有一回,大人派我去接她回來吃酒席,待我騎車到她家,她正在廚房張羅晚飯,我說:「免煮了啦,一家統統帶去,還免洗碗咧!」她似乎非常感動,好像從沒有人這麼體貼她一樣,她問我吃過沒?我老實地說:「沒有。」硬是留我晚飯,不斷夾菜,不斷稱讚我是何等乖巧、懂事,雙唇凝成一枚靜靜的微笑。她的丈夫、兒女在鎮外工作,她也習慣用這樣的微笑,等待他們歸來晚餐吧!

不曾聽說關於她的流言,那些好傳家務的人提起她,也顯得無話可說。她一直獨來獨往,也許,她的心事都向秧苗說了吧!

春耕的某個下午,她提了一袋麵粉到家裡來,腳上仍沾著田泥,那條狗的尾巴也被軟泥浸硬了。她要借灶,替工人做點心。家裡只有我在,幫她剝蒜頭、生火,她的手腳伶俐,刷鍋、下油,又汲了一桶水,倒在第二口鍋裡準備燒開。我站在灶頭,看她把雪白的麵粉慢慢炒成金黃,蒜香四溢,聞得人餓。「做面茶啊?」她仍然那樣安靜地微笑,那雙安撫秧苗的手也善於撫慰週遭的人們。她把熟麵粉裝入鍋裡,又灌一壺開水,幾副碗筷,我與她一起走過田埂,那條狗早已跑到前頭,對耕種的人吠叫了。日後,讀到詩經七月「同我婦子,饁彼南畝」便想起這一幕,她為我調的那碗麵茶,甜甜地浸入童年的記憶裡。

日後,知道更多關於她的往事,原來是我們家流落在外的骨肉,那是上一代不忍再提的隱痛。難得的是,她像棄嬰一樣輾轉成為幾家的童養媳,卻仍然靜靜地微笑對待周圍的人,不曾有一絲慍色。我忽然瞭解為何她對我特別關愛,如果命運不來捉弄,站在家裡的灶前觀看炒麵茶的人,應該是她吧!

也許,她也把心事說給狗兒聽了。天才剛亮,就聽到她喝斥狗兒不要吠,那溫柔的女聲。

冬瓜茶

夏天午後,懶懶的熱風漫遊於平原。碎石路上,行人拖著戴笠的影子走著,像拖一條黑死狗。這熱浪偶爾良心發現,也會涼些,在樹蔭底下。

樹蔭挨著小廟,再過去是一家小雜貨鋪,不遠是小學。小村裡數十戶人家,彼此熟得連誰家的豬一胎生幾隻都知道。但男人女人各有常去的歇腳處,譬如女人家愛上小雜貨鋪買醬油換鹽巴;上了年紀的男人,廟口哈煙扇斗笠,走棋比收成;小孩眷戀學校裡的鞦韆,雜貨鋪裡的甘蔗、糖果,所以窩在廟口的老人家身上都揣幾個銅板,以防他的孫子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央求銅板,岔了他的話頭。

得了銅板舀冰鎮的冬瓜茶,小杯三毛、大杯五毛;同樣一個玻璃杯,上頭兩排字,大字是「冬山鄉農會敬贈」,小字居下:「某年某月鄉長某某某」,反正三毛錢的與小字齊,五毛的與大字平高。如果夠幸運,阿公給五毛、阿母找零兩毛,路上又撿得一毛,便以皇帝似的口吻:「我要八毛的!」滿滿一杯甜琥珀,小心翼翼端到廟階上坐,慢慢地吮、舐、啜,冰到心肝裡,極盡纏綿悱惻。

賣茶的老公公抽煙,糾著一臉皺紋,那亂紋是熨斗燙不平的,纏綿悱惻抽他的煙,他戴著炸花的斗笠,尋常布衣褲,醜醜地,可是隔著玻璃缸看,還挺順眼的。小推車上一桶玻璃缸,注冬瓜茶,塑膠舀杯浮在上頭要死不活;另一桶鋁的,藏一支支的紅豆、花生、鳳梨冰棒,冰棒太貴氣了,小孩貪不著,再說小舌頭沒舔幾下,早被日頭那狼舌給化了。

他是外村來的吧!小孩們沒那個心問這些,反正他天天霸在廟口就是一尊神了!冬瓜茶大概是他自個兒煮的,甜淡抓不準;冰棒應該是批來的,做他的孫子真好命,賣不完的冰棒大約都是那渾球獨享的!小孩對他又愛又恨,愛不用說了:恨呢,不是恨他,恨他孫子嘛,想他霸著冰桶隨便啃那模樣,多討人厭哪!

小孩饞狠了,一串毛頭兄弟姊妹齊了心,趁家中無人,煮冬瓜茶。燒灶煮水,不難;牆角躺著一條大冬瓜,菜刀一切,去皮挖籽,剁得稀爛撥下水。木柴、草垛、粗糠塞得灶口欲嘔,終於鍋蓋狂吠了,掀蓋,怎麼是這樣子?不管了,下糖、再下糖,乾脆倒糖!成了黑乎乎的冬瓜糊!個個灰頭土臉捧碗吃不下,這回再齊一次心,來個銷聲匿跡,洗碗刷鼎的、餵豬的,把厝內長短棍子藏妥,最好有把大斧砍了前後竹叢,免得大人隨手一折,細竹枝鞭肉實在有點辣!偏偏剛學會說話的小毛頭守不住嘴巴:「今天,豬有吃冬瓜!」

後來才知道冬瓜茶是用冬瓜塊熬的,說來好笑,小孩的夢想得等到一定歲數才能圓,可是這夢一旦成了,也不稀奇。尤其當初引發夢想的人物都一個個消失,廟口樹下的阿公們一個個躺進棺材,賣冬瓜茶的早就不見了,家家買了冰箱,誰還稀罕那些五毛,三毛?

夢雖然醒了,夢境裡的蛛絲馬跡偶爾會浮現,譬如夏天裡熬了一壺冬瓜茶,有人問我要喝多少?隨口這麼說:「五毛錢高!」

姜母茶

有些滋味,哪怕小到風怎樣爬梳髮絲,雨怎樣沁潤龜裂的嘴唇,都必須等到相當的年歲之後,才能玩味其中的深奧。如此說來,當時的經驗相對於往後的記憶,就顯得粗糙了;當刻信以為真的悲歡與哀樂,經過沉潛之後再回想,恐怕會變得恍惚。猶如一隻蝶穿壁飛過,也許留下美麗的圖像,也許遺下一股淡香——那是振翅之時無意間漏出的花粉。也許什麼也沒有,因為忘記曾經有一隻蝶飛過眼前。

很多年後,她忽然想起那一碗姜母茶。當記憶開始搜索,浮現那碗熱茶時,她連自己都驚愕了,並不確定姜茶是什麼味道,因為她也懷疑到底喝了沒有?

事情發生在一個平凡的冬日,她的孩子受了點風寒,做母親的她,刻意買回來幾隻老薑。她並不確定一隻姜能否發揮神奇的效力,但因為做了母親,即意謂著生活中流傳的小偏方也會成為信仰的一部分。她想煮薑湯,熱熱地讓孩子喝下,也許就好了吧。她陷於自己編織出來的神奇想像之中,用令人信賴的口吻向孩子灌輸姜母的奇妙。

「你喝過嗎?它真的這樣嗎?」孩子問。

她遂遲疑起來,在溫暖的小廚房裡刷洗那只帶泥老薑,遲疑地問自己:應該去皮嗎?應該切絲還是拍扁就好?要不要放糖?如果要,應該放冰糖還是砂糖?煮成一碗還是兩碗?

她怎麼也想不起那碗姜茶的味道,如果她真的喝過她的母親為她煮的那碗茶,今天,她應該會記得姜的切法、湯的熱度,以及是不是帶著甜味?那麼,她一定沒喝那碗茶了。但為什麼又留著那碗茶的印象?而且,記得是她的母親為她煮的。她不免有些沮喪,彷彿遺失了美好的一頁,如今不曉得如何編理缺頁的記憶。她只記得事件在一場爭執中進行,她對她的母親起了強烈敵意,像所有年輕的女孩兒一樣,不惜故意糟蹋自己為了讓母親更加刺痛、更加束手無措,她知道這樣做最能傷害親近的人。她的確這麼做了,故意的(她想起當時那種故意作對的心理,此時不免喟歎)。在持續的冷戰之後,忽然有一個聲音從房門外飄進來:「……熱的姜母茶……」她甚至忘記這聲音是委曲求全的母親,還是在母親的指使下,負責傳話的其他人?

病是怎麼好的?想必跟那碗姜母茶無關,想必,那碗茶她也沒喝。神奇的是,傳說專治風寒的姜母,居然成為她信仰的一部分,在不曾驗證之下,如今,換她刷洗老薑,想治她的孩子那點小小的風寒。

她想,就按著一個母親的想像去煮吧!加點冰糖好了,雖然不確定姜母的神奇,但至少,她可以這麼對她的孩子哄:「熱熱地喝,很好喝,甜的呢!」

在外婆家竹叢底下發現的大碗公。共三個,一個被喜愛舊碗的朋友以幽怨的眼神奪走。一個破掉,只剩這個裂嘴而笑的。

小孩問:為什麼缺一個洞?

我說:因為它剛拔掉一顆牙。

小孩相信。

陳年普洱

雖然移居異國,不一定就叫流浪,但纖細如她,眉睫之間似乎也沾了草屑芒花。

三年不見,她胖些,倒是做了媳婦尚未揉成媽媽的胖法。我還是瘦,在昂貴的單身生活裡努力想長出昂貴的肉,但似乎抵不過風乾日曬的那種瘦法。

約在朋友的婚宴上見面,衣衫光鮮的人群竄動,眼前晃著過多的珠寶,像沸水上浮著粉圓,尤其在連射紙炮聲中。我來遲了,一向來遲,看不到熟悉的臉,覺得一切歡樂與我無關,正打算逃到另一個熱鬧的街頭找一家冷清的咖啡店與自己交談。忽然看見她,以同樣迷惘的神色正在人群之中搜索。於是,像大學時候一樣,兩個來遲的學生躲在走廊邊拿不定主意,進去乖乖上課呢?還是溜到福利社買個茶葉蛋躺在草坪上曬冬天的太陽?通常她會基於一種責任感選擇前者,而我,依照慣例不願辜負自己的浪漫,並且發作似地以抒情的天賦鼓動她叛變,成功的例子很少。她是跟著功課表,能正確找到上課地點的學生,我是只認教授的臉,挨家挨戶找教室的學生。雖然結論差不多,不知道黑板上為什麼不寫一個字或者寫了那麼多字幹什麼?

所以,坐入喜宴,好像只是到了晚餐時間應該吃飯,我仍然在拒絕這場婚宴;而她,快速地扮演參加喜宴者應有的言談及禮儀,我知道她並不真的喜歡,基於一種責任感,她會努力做好。結論還不是一樣,在熱絡的股市討論與育嬰心得之中,我們同樣不懂這塊黑板上的學問。當我忍不住以嘲諷的口吻問:「你打算將來給寶寶喝什麼牌子的奶粉?」她終於露出微皺的眉頭,輕輕地歎口氣。「我最喜歡看不聽我建議的人後悔的表情!」我說。

捱到席散,躲入另一個茶煙氤氳的小室裡,彼此的真面目才流散出來。草坪上的冬天陽光,她都願意犧牲,為了一種我認為非常迂腐的責任感。如今,異國的陽光非常充足,而她再也不會有曝日的浪漫,在急於適應與渴望被接納的課程裡,變成一個從不蹺課的學生,這大概是虛胖的原因吧!家鄉裡堅持浪漫的朋友愈來愈少了,除了我,仍舊橫衝直撞地到無人的灘頭找自己的影子打架,這是乾瘦的原因吧!

在浪漫與責任的抉擇裡,就像清茶與普洱的爭辯一樣;選擇清香與喉韻,勢必要拒絕發酵的過程,獨自擔負傷胃的後果;仔細醞釀的陳年普洱,據說十分潤胃,但也必須忍受那不知是香醇還是發霉的茶味。

茶罐。不管裝什麼茶,都叫武夷。

蓋子很緊,像擇善固執的人,必須用力扯、拉、拖、拔、轉,它大叫一聲「碰!」打翻茶葉了。

現在裝空氣,它也叫武夷。

我佩服它。

桂花蒸在龍井上

通過時間之流漂洗而留下的人事,常染著一股素馨,像桂花。

少年不愛桂花,愛濃艷的紅山茶。少年以幻想開拓疆域,那樣理直氣壯的平野,也只有山茶的紅浪最能匹配。在鷹哨的指令下,千花與萬花響應,列伍而成為年少夢土上的朝臣。

眾卿平身嗎?時間的神篡位之後,斬首前朝的將相宮娥,那被放逐於塵世的年輕國王,如果胸襟上仍有空位,別的該是花屍吧!

涉過時間的流域而能衣屐不濕的是什麼呢?一段箴言嗎?歃血的那隻銀杯嗎?懸掛在壁上的版圖,還是流蘇帳裡的枕上鴛鴦?

所以,年輕的國王老了。卻喜歡在更轉的茶泡間,獨自嗅著陳香:「你想想,當年,我才二十出頭……」

我想,都已經灰飛煙滅的功業,再用如此絢麗的辭藻,豈不中了時間之神嘲諷的詭計?他是聽不到凌空中,有惡神冷笑的聲音。

我多麼想告訴他,如果我是你,我誓不肯再穿上針縷腐敗的龍袍,情願做藍布衣的草民;我想提醒他,所有過往的繁華,只不過是一襲銹花的屍衣罷!

「我想,那麼大的事業從我手裡……」

「伯,茶淡了!」

「換,你去找找,櫃子上層有罐龍井,上好的,咱們多談談!」

老了的國王年輕起來。茶搔子掏出壺內的舊茶,泡軟了的葉像殉戰的兵卒,不能遏止年老的國王下令做最後一次出征。

「真香!」

陪座的人在他眼裡,大概像綻放的紅茶花吧,如今又都繞膝於他的龍階之下,夢國之上。

我不動聲色離座,幻想如果我是時間之神,會以什麼樣的表情窺視手下敗將高坐在營帳裡口述當年之勇?我會冷笑他的懦弱嗎?我會憐憫他那再也不能掄動權杖的筋骨?多半,我會仁慈地暗示那位離座的女子:「記得今晚你所看到的一切,如果你不願意在年老時攬鏡照出自己除了一身臃腫的肉體外,幾無所剩。那麼,你應該用傲骨去架構你的夢國城堡,並且用絕對的尊嚴去烙印磚瓦。當時間之神前來篡位,你應該親手毀滅你的皇朝,讓時間之神雖然勝利而一無所獲。當你蟄居於塵世的草房裡,你應能聽見夜半的高空中,他無處可歇的馬蹄聲!」

我會在蟄居的草房裡再次貪圖過去的琉璃宮嗎?會用什麼樣的辭彙描述夢國裡的笙歌,當年少的造夢者舉著銀燈向我要求歷史?

不!華麗的語言應該禁止,就連皇朝的版圖也不該在記憶裡重建。若我在草舍裡再次恢復夢國宮城,豈不是幫助時間之神登基,中了它嘲諷生靈的詭計。

我將謝絕所有的造訪,若有不死心的少年在屋前考據,讓他去考據桂花吧,那是我茹素的語言。

尋找薄荷的小孩

我不知道她到哪裡去了?至少,我確定在茫茫滄海之中,我和當初的那一群小孩,都像被撒入海中的一把粗糠,隨著潮汐而漂浮。如今,我停泊在狹小的港灣,而她,是否仍在海上風暴裡沉浮,抑或早被魚群吞食?我真的不知道,也無從知道了。

她是我的啟蒙師,其實只比我大一歲,留著西瓜皮頭髮,同樣又乾又瘦又小。但她對於樹木花草的常識卻比我豐富,在平原的農村裡,第一個教我辨識海邊林投果與鳳梨之差別的就是她,至於防風的木麻黃與高山松針也是她告訴我的。可笑的是,我用她教我的常識在野外辨認植物的比賽得了獎狀,而她卻遙遙掛尾,因為許多生字不會寫,在「木麻黃」那題格裡,她說她只會寫一個「木」字。

她與我坐在一起,小學老師為了提高學習成績,刻意把功課好與功課差的編在一塊兒。一起寫字,一起打掃戶外,一起種菜,一起上廁所。但她的成績並沒有進步,每天早上我盯她:「生字寫了沒?」她溜著大眼睛盯著百褶裙,隨即又高興地問我:「你今天便當帶什麼菜?」就這樣養成每天早上交換看便當菜的習慣,而且非常神秘,掀一道小縫快速瞄一下,馬上蓋緊交回對方,這些動作都在桌底下進行,好像兩個匪諜交換情報。其實都是蘿蔔乾主題,但我因為父親賣魚,天天塞魚,她家賣菜,天天塞菜。我們偷看之後,總是下一致的結論:「又是魚!」「哼!又是菜!」她老是不能控制口腹之慾,順道把便當吃完。我們原本說好中午吃便當時交換菜,一直沒換成。

也許吃飽飯有力氣了,朝會唱國歌、國旗歌,她的聲音特別大,連校長都會悄悄回頭瞄她一眼。她的節拍又抓不緊,前奏未完就起頭:「山川壯麗,物產豐饒……」全校被搞得一起快唱,國旗才升到一半,已唱到「青天——白日——滿地——紅」,逼得升旗的女生拉槓桿似地拉到頂就算了。

中午吃便當,她就溜到操場蕩鞦韆,百褶裙張得像傘,快碰到大榕樹的頭頂了。我坐在教室裡可以看到她蕩來蕩去,偌大的操場就她一個人,我吃飯一向慢,別的學生開始往操場跑,她就改坐在鞦韆板上閒晃,一手抓著另一台鞦韆繩,不給別人玩,待我解決掉便當,跑去找她,蕩沒兩下,又得進教室午睡了。

她還教我怎麼逃過男生們的欺負,通常玩躲避球時,敵國的男生都十分默契,一定先打死其他人,把場子空出來,最後才全力攻擊我。她雖為敵軍,卻很護我,大叫往左、往右、趴下,但我仍然被球砸到,衣服上一團大球印。她看我這麼不成材,打定主意叫我下回跑出場外「自動求死」。有時,被欺負得心頭很酸,不免吸鼻子掉眼淚,她就說:「我替你報仇!」她的報仇方式很簡單,回頭狠狠地瞪男生一眼。

不過,我也替她得了一面獎狀,我教她這次月考交白卷,下次月考再答題,終於得了「進步獎」,賞鉛筆一支。嚴格說,不能算我的功勞,因為交白卷那回,她的手心被打得發紅。

我與她只合坐一學期,編班之後少有來往。但我永遠記得,分散前有天中午,她不知道從哪裡摘來幾片茸茸的葉子,告訴我那是薄荷。那天的午睡,我完全睡不著,嘴裡含的薄荷葉涼得讓我拚命吞口水。現在的我對薄荷茶特別喜歡,應該是她賜給我。

「我替你報仇!」曾經有位尋找薄荷的小女孩這樣對我說,也是唯一對我說這話的人。但我不知道她漂浮在哪一處海面,如果她像我當初一般哭泣,希望換我對她說:「我替你報仇!」

洛神——給在天堂的友人

那時,夏季末的晨光踮著腳尖在城市街頭漫舞,我隨著她的衣袂來到與你訂約的小店。你打老遠招手,我聽到行道樟樹上,千葉與千葉鼓掌。

「早哇!」我說,習慣在坐下之後,摘眼鏡、褪手錶,把兩袖高高的捲起,像準備下田的村人,一早發現那麼多裝飾趣味的身外之物。

「你有好心情。」在輕微的咳嗽後,你說,才發覺你提早換了秋衫。

「好心情的時候,車水馬龍不那麼可厭了,今早,我用想像粉刷這個城市,沿路好比大草原,不過是嚙草的牛羊罷了,人。」我說:「我們是喝早安茶的動物,不知道被誰放牧的,這是個秘密,想像不能解決的。」

當我想像與你相會在遼闊的草原時,誰在更高的峰頂想像我們的來路?並且預設了一步悲哀的棋子?如果那一步棋是無所逃避的,那麼,我透過想像在草原上與你飲茶所獲得的歡喜,適足以抵擋未來的悲哀了。因為,那悲哀合當只有我一人承受,你再也不能靜候於人世的街頭,引發我任何的想像了。

這些,我現在才懂。當時,我怎能知道以後的事呢?雖然,你在早安茶中不斷地咳嗽。

「我要走了。」你說。

「那就先走吧。」我以為你還要辦理什麼事,隨口這樣說了。我打算繼續小坐,寫一兩段文字,趁著草原還未消逝,漫舞女神的足踝鈴當,叮咚!

「不,我要離開了。」

你隨口說了航期,留下航空地址。故意輕描淡寫地,彷彿害怕引起我的不安。

「那,就走吧!」我說。如果你只是上另一條街辦點小事,我何必不安呢?你仍在我的想像範圍。如果,你必須遠行,三年五年十載,我何必不安呢?你仍在我的郵簡飛行的範圍。所以,我像一頭未吃飽的牛跟一頭已吃飽的羊告別:「那就走吧!咱們遠遠近近吃草,總會撞著的!」

你靜默了,專注地看著桌上打開的糖罐、拭過嘴的餐巾,以及我攤了一桌的稿紙,紙上方畝已亂,插了橫生枝苗的情節,像早秧。

你說了什麼?被呼嘯的車聲奪去。我未再追問,開始收拾一桌的亂蹄。

你取出一袋東西:「這,給你清心降火!」

在城市喧囂的街頭,一袋洛神茶是否可以彌補想像的罅隙?清了紛擾的心,降了無名的火?

那麼,你在天堂也喝洛神嗎?如果,我想像的觸鬚延伸得夠遠,我猜,你會自個兒種一棵洛神花,澆水,除草,像人世的花農一樣;你還會靜默地守候它開花,摘了曬,你還怕不能叫日頭勤快些嗎?你一定這麼做了,所以,每當夏季,我漫步經過茶店,總會買幾兩洛神,當作你又送給我一陣清涼。

白毫烏龍

大稻埕上,佈滿圓形的竹蔑盤,倒像平底鍋裡正在烘焙的圓煎餅。盤內,剛採回來的茶菁正在進行日光凋萎,如果仔細看,空氣中有緩緩上升的水煙,隨著日頭的呼吸而悠遊著。蹲踞在盤邊,以雙手翻弄茶菁的婦人們靜默無語,只聽到沙沙的茶動聲,及茶菁離梗之後所散發的澀香。

「憨哪!不能食!」

一婦人制止約莫三兩歲的小女娃,她大概覺得翻茶是件有趣的活兒,學大人們胡亂攪動找不到興頭,抓起一把茶菁往嘴裡塞,此刻正哇啦地哭起來,沾在眼角的淚珠也即刻被陽光吮吸了。

他坐在簷下的破籐椅上,兀自吸著煙,氣力不如從前了,吐納之間煙絲微弱。小女孩向他哭訴,他伸手抹去她嘴角上的茶屑,那指頭黝黑多皺,指甲上是經年薰染無法洗刷的茶色,並且像所有的老茶農一樣,有些顫抖。

他合該享福了,八十靠邊,兒孫媳婦扛起半山坡的茶園,人生不過加加減減求一個整數,他手頭得的這筆整數,倒也稱得上圓滿。

他放眼望去,山坡綠得出油,濕濕的那種綠法。正當採摘季節,附近農家雇來的茶娘輪班採茶,也都是靜默無語。他眼力不尖了,辨不出誰是誰家的媳婦,個個包頭戴斗笠,背著大茶簍,倒像一朵朵移動的春花。要是以前,他打老遠就能盯住他老婆的背,她瘦,最嬌弱最敏捷的那朵春花,就是她。

十來年了,她不知茶味。只清明時節,兒孫媳婦提壺茶酹她的墓草。他心裡難免顛簸,這喝法不規矩,只肥了芒花雜草而已。

那時,如果他父子不霸在茶廠裡忙著殺菁,沒日夜跟新購的機器打轉,興許她能多活些歲數。她那會兒已病得夠萎凋了,茶季一開,硬是撐下床做活:「沖點茶氣,才精神呢!」隨手抄起竹畚箕,不知滅在哪座茶葉堆裡,待發現她攤在地上,一張黑臉蒼得像白毫烏龍,剩下的活就是替她買棺燒紙錢了。

十來年,他每回下山看見茶店裡細皮嫩肉的先生小姐正在買茶,老淚就收不住。大太陽底下,人家買茶,他的春花縮手縮腳入了棺,像一捻茶葉。

好歹,自己也七老八十,往後的日子可以掐指來數,見她也不遠了。生時同床,死了做鄰居,免得兒孫媳婦提壺茶水兩頭跑。他定定地看著小孫女一屁股坐在竹盤裡撒茶菁,樂得像一隻啁啾的小麻雀。他心裡有個主意,見了她記得說給她聽:「我們那個小孫女,三兩歲才鼻屎大,抓茶菁吃,跟你當年剛做媳婦一樣憨!記得嗎?記得嗎……」

小碟,點線香。

夜雨,寂靜。

手邊一本好書,案頭一壺好茶。

鐵觀音

「總共十公斤,後天來拿。」

送茶的工人開車走了,她手上的碗筷不因為來客而放下,中飯時間,電視的連續劇正在開演,她一面扒飯一面提高警覺,看今天的戲文對不對昨天的尾。那工人不必招呼,熟透了是另外一回事,這小子她一向不把他裝入眼眶裡,抽煙吃酒嚼檳榔還好說,那副流里流氣,混身上下沒一塊骨頭是正的,一看就知道會拋棄女人的。

她女兒就是被壞胚拋棄的,落得她這個做媽的街前巷後抬不起頭還算事小,丟個小油瓶給她,自個兒掙錢跑天下去了。小油瓶豈是好玩兒的?能拴在褲腰遛街嗎?甭說別的,提個菜籃上菜市,還得空只手隨時打彎她的老腰替這小油瓶撿奶嘴。

女兒年輕貌美,往哪塊天邊打天下她這個做娘的從來不知道,良心發現啦就匯個幾千上萬回來,她從匯款的數目猜她女兒吃飽穿好不?有一回,天地良心一張支票四萬塊,她這做娘的跩了,會撒嬌了,叉腰歪在門邊對送茶工人說:「不撿了,眼疼!」關起門來求爺爺告奶奶,千萬別跳票,捱到兌現日期,銀行裡排隊她一張臉宛如將喪考妣,確定那筆錢雞蛋似地滾進她的戶頭,她差點殺雞宰鴨上行天宮謝紅臉關公!

「我丫頭,孝順!」她街頭巷尾抬頭挺胸像一隻咯咯咯的火雞母。

可是人說一福必有一禍,全敗在這小油瓶手裡,急性腸炎三更半夜抱進計程車:「你給我找最好的醫院!」開車的大概心想小孩貴氣甭醫碎了,駛進本市最貴的診所,專養權威大夫的那家。這還了得,五六天點滴吊了幾多瓶,收到帳單她兩粒眼珠掉到地上又彈回來,老本兒被挖了礦。回到家,這小沒良心的扯她衣角:「婆,糖糖!」她一巴掌賞他的小屁股球,呵!哭得中氣十足算他有理。她關起門扯喉嚨大啼:「跟你爺跟你爹一樣兒,蝕本討債的!嗚嗚……」這話不能給街坊知道,當年那死沒良心的也捨了她母女。

開了門,人前說話她可溜了:「給他找最好的醫院、求最好的大夫,可憐這沒爹半個娘的,我這做婆的不疼他,誰疼喲!」人家怎知道她咬著舌根說的?

這條小街,沒個閒人,三姑六婆小孩媳婦,家家擺個大竹盤,坐在板凳上撿茶葉梗做手工,多少攢點私房錢。她心想別的活兒不中用,撿梗倒還俐落,她一雙眼睛精得出水這不騙人,可是不好意思向人開口討差事,三天兩頭轉到人家家裡幫忙,混熟了開口容易:「我看這樣好了,下回算我一份,成天被小仔仔嘔得心浮氣躁的,我得靜靜氣!」做習慣了,也變成元老。

她哪裡靜得下來,屋子裡婆孫兩人,小的使小性子,大的發大脾氣。別的忙不幫,這小油瓶專把茶梗屑倒回茶葉堆,她能不嘔嗎?老是掌他屁股也不管用,哭鬧一陣又笑嘻嘻看他的電視卡通。她心裡可真寒,年紀小就懂得扯奶奶的後腿,長大了,怕等不及她嚥氣就往墳坑扛!她一面撿一面甩眼淚鼻涕,還不如去死!死又能怎麼死?捨不得他,好歹他也是一塊活潑的肉,夜裡摟著奶奶的脖子睡,半夜裡搖醒她:「婆,噓噓!」

她一想到這兒,氣他的淚水又變成疼他的哭法。

她把氣理順了,想起人說天無絕人之路,明天發工資,好幾來千,送茶工人後天取貨就來吧,她手腳俐落這不假的!女兒匯不匯款隨她良心,她膀子隨疲了靠個小油瓶還綽綽有餘!

「仔仔乖哦,婆撿完啦炒飯給你吃哦,仔仔餓了吃糖糖哦!」

可不是,她想,就算婆孫倆喝西北風,也要喝添鹽拌糖的那種。

不知春

在曠野上遊走的牧人,能否聽懂牛羊嚙草時齒動的語意。

耕種於平原的農夫,如果偶然抬頭看看雲空,除了勾起一段記憶或預測明日的陰晴之外,是否看到雲動日移中隱藏更深奧的啟示?

縱浪於海洋的漁人,是否從暴風雨擊打海面的狂愛裡,嘗出比肥魚更鮮美的滋味?

她站在玻璃帷幕大樓內,透過沾染灰塵的玻璃,看腳下螞蟻一般的車行及正在決定方向的路人。她孤獨起來,手中端著新沏的茶,大量游煙包圍著她的面目,在玻璃囚室裡,這一道霧境更勸阻她那渴求真相的眼睛。

就在昨天,有人送她一罐茶葉,茶罐上三字筆墨叫「不知春」。她此刻回想昨日拆開華麗的包裝紙後,赫然照見這三個字,幾乎一見鍾情了。雖然尚未沏泡,已確定這是一罐好茶。並且用想像編造一處仙境,耽溺在經營出來的虛構裡,一直到今天。

今天,友人特地打電話再次推薦茶的甘醇:她不得不隨著這道暗示為自己沏出不知春。但昨日歡愉的想像早已掩埋在案頭積卷底下,她無疑地以履行義務的態度煮水、燙杯,把第一遍茶湯倒掉之後,注滿八分,合上杯蓋,完成應有的手續,又埋首在文件堆裡。她忽然想,這與她依循社會規律所完成的其他手續有何差異?她睥睨自己,頓然覺得,所以尚留在舌尖的甘蜜與苦澀,其實都是一種欺蒙。上好的不知春在她喝來與粗茶無異,什麼又是上好的?

真相永遠不可得。可得的,僅僅只是透過華麗的語言、霧境裡的眼睛與模糙毛玻璃所看到的。如果這就是真相,那麼真相將不唯一,冠以真字,難免過於絢爛了。

她的孤獨,在於睥睨集體暗示作用而又掙不出這道鐵壁,如果沖得破,她又應以什麼樣的詞彙詮釋感官所攝取到的一切?還會有悲哀與歡樂交集時的激動嗎?還會孿生輕微的喜悅與莫名的憂傷嗎?還會有她嗎?那必定是個混沌未開、七竅未鑿的境地,那是個無法以她現有的認知與語言去解答的謎。

所以,在生命渠道內存活的螻蟻或人,無非是一隻隻的困獸,集體摩擦生熱,灌注在符號與表相裡,不斷傳染憂傷或者歡喜,並且在人生過程裡相互背書。

不知春的味道就當做是個謎吧!如果友人再次相詢,就用當下的舌尖滋味回答她。

某年春天,旅行日本,於箕面公園附近之陶燒小店,畫碟。語言不通,毛筆大小皆嚴重分叉。想了想,畫竹正好。

大紅袍

「紅紅的太陽下山哪,咿啞嘿。」阿福拎著小包袱在走路,豎起一根手指摳鼻孔,他娘這樣吩咐他:「阿福,你走路得看路,別踢石頭,啊!」阿福說:「知道了!娘。」

阿福現在正在唱歌:「啞嘿!小小羊兒回家啦,咿啞嘿!啞嘿!」阿福不喜歡上他爹那兒,他爹凶凶地,他爹的老婆也凶凶地,他爹講話好像用胳肢窩講的:「阿福,習字先從歐陽詢,爹忙,你得上進!」阿福只看到他爹的胳肢窩,緞褂子上有一圈醬油漬。

阿福不喜歡上他家,他爹算盤珠子撥得嘰哩軋拉,他老婆嗑瓜子很脆,他爹撥死一個人,他老婆也咬死一個人。阿福得習字,手心不能流汗,背得打直,手要懸腕,阿福很小心才不會流鼻涕,阿福寫的「大」字一直顫抖,畫格宣紙像他家的床鬧地震咧,阿福不敢多寫。他娘說:「阿福,雞湯得趁熱喝,你專神走路,送你爹那兒!」阿福很喜歡唱歌:「小小羊兒跟著媽,有紅有白也有花。」寫完了,他爹大剌剌地喝雞湯,清雞肋骨上的雞肉,他爹挪給他老婆,他老婆挑著眉毛搖搖頭:「人家伺候你的!」他爹一併嚼碎雞骨頭,吮了吮髓,骨渣吐在碗內。阿福收收碗,學他娘用花巾綁成小包袱,圈在手上。阿福向他們一鞠躬,他爹掏出一袋錢,塞在包袱裡,他爹說:「別弄丟了,好好走路,啊!」阿福說:「知道了,爹。」

阿福正在走路,但覺得自己夠大了不應該再摳鼻孔:「你們可曾吃飽啊?天色已暗哪,星星也亮哪,小小羊兒跟著媽——」阿福想給他娘買點好吃食,譬如山楂片啦、桂花糕啦,阿福想陪他娘喝個茶。「不用怕,你不要怕,我把燈火點著啦。」阿福排好果果,花巾鋪在地上,阿福磕一個頭,坐在旁邊。有一隻麻雀想啄果果,阿福撿土團丟它:「打死你這個畜牲!」阿福捂著嘴巴,在娘面前不可以說髒話,阿福低頭自言自語:「我都知道的,娘。」阿福開始唱歌:「不要怕,你不要怕,我把燈火點著啦,啞嘿。啞嘿——」

在法國尼斯一條小巷,購得銅雕小花盒。

在新加坡首次大啖榴蓮一個半,欲仙欲死之餘,攜三粒榴蓮籽回國,以志不忘。置於盒內,兩相無事。

某日,一莽撞友人誤為蜜棗,咬之,天下大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