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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是一小撮

大約是18年前的一個週末,我坐在返校途中的332路公交車上,後座兩個中學生嘰嘰喳喳地在聊天,男生說:「我最喜歡郭峰了!」女生興奮地答:「就是就是,我也特別喜歡他,每一首歌都唱到我的心坎裡去了。」

這個星球上居然有人認為郭峰——而不是張楚——能夠直指他的靈魂!那一刻,我的世界盡頭至少向南拓展了5 000公里。我第一次明確地意識到身邊原來潛伏著如此眾多的陌生人,他們貌似與我同在一片藍天下,實則卻來自另一個平行的世界!

此後的18年裡,讓人抓狂的事件反覆上演。比方說,一個在杭州當音樂教師的高中同學,從來沒有聽說過馬拉多納;上海某高校教師,傑出青年,經常在報刊發表豆腐塊文章,不知道王小波是何許人也;今年春節返鄉,某專門負責網絡宣傳工作的公務員在我這裡頭一回聽說了「五毛黨」。

馬拉多納、王小波、五毛黨……正是這些常識構成了我的基本生活經驗,但在廣大人民群眾眼裡,它們卻有如「天外飛仙」一樣不知所謂。類似的經歷多了,我那顆曾經想要「代表」人民群眾的心自然也就涼了。事實上,我越來越傾向於認為自己不過是這個世界的少數派,並且,如果我膽敢對郭峰、趙峰、錢峰還有汪峰說三道四,那就連少數派都做不了,而只能去做「一小撮」。

說到「一小撮」,所有兩歲開始看央視《新聞聯播》、7歲開始讀《人民日報》的中文讀者都瞭解,這個說法的完整版本是「別有用心的一小撮分子」,而它的反義詞則是「一貫正確、永遠正確的廣大人民群眾」。

不過奇怪的是,自從明確地把自己歸類為「一小撮」之後,再遭遇「郭峰唱到我心坎裡」之類的對話時,我反而變得越發淡定起來。顯然,我既沒有勇氣自絕於人民,也沒有天真到拿「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手裡」這樣的陳詞濫調來搪塞自己,我之所以安於成為「一小撮」,只是因為我發現,其實我們都是一小撮!

前不久我在網上分享柬埔寨版的MTV《不想長大》,引來爭議一片,起因是我的一個評價:「柬埔寨人莫非都對『門』有揮之不去的情結麼?」之所以會有這樣一個四六不靠的觀感,是因為在我那對沒有受過專業訓練的耳朵聽來,整首歌充斥著前門午門朝陽門總而言之與各種「門」死磕到底的發音。話說到這裡,還只是無知者無畏,沒有踏足任何「政治不正確」的禁地。真正要命的是有學生變本加厲地追了一句:「中南半島的那些語言聽起來是世界上最搞笑的。」這個略帶歧視性的說法立即招致一個留學英國的孩子的反對:「不要這樣說,如果大家聽到西方人怎麼議論中文,恐怕就笑不起來,有些人覺得中文就是king kong ding dong之類的古怪音調。」

這位留學生的意思是,面對柬埔寨人時我們也許是大多數,但面對英美人時我們其實還是那一小撮,而一旦我們意識到這一點,最好的做法就是懸隔一切判斷,如此才有可能避免「不自知的惡與暴力」以及「自以為是的道德優越感」。

我在相當程度上接受這個留學生的觀點:要做淡定的一小撮,而不是狂熱的大多數。我所不同意的是就此放棄「指手畫腳」和「說三道四」的權利。事實上,只要不試圖代表人民去宣判,不抱著唯我獨尊的天朝心態去睥睨,在善意批評他人的時候也能夠接受他人善意的批評,這個世界就不只是「政治正確」意義上的多元,而是富有差異性乃至趣味性的多元。

記得互聯網剛剛興起的時候,曾經有人盛讚將實現「自由人的自由聯合」,就好像一個打破一切壁壘、抹平一切差異的理想世界很快就要實現。但是現在看來,網絡雖然拓寬了我們的視野,卻沒有真正拓寬我們的世界,它所實現的聯合更像是「有限人的有限聯合」。我的意思是說,這個看似四通八達、互相鏈接的網絡社會實則被細化、斷裂成有著不同趣味、取向、話語習慣乃至行為規範的小社會:彼此壁壘分明、界限森然。在有所選擇地看待世界和接收信息的過程中,人們被分解、打散在各種小社會裡,在這些林林總總的小社會中,人們追求的不僅僅是自由的聯合以及理性的溝通,更重要的還有趣味的相投以及幻覺的相互支持。

在一個充滿著差異性和趣味性的多元主義社會裡,我們應該把「人民」放進中國失蹤人口檔案庫,把「審判我就是在醜化人民」以及「代表人民審判你」這樣的說法放到微博笑話語錄裡。

由於某種幸運的巧合,我們碰巧成為了這個世界的一小撮,只有成為世界的一小撮,才能真實地看清世界。

(2011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