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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節:一條老狗(1)

一條老狗

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總會不時想起一條老狗來。在過去七十年的漫長的時間內,不管我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不管我是在亞洲,在歐洲,在非洲,一閉眼睛,就會不時有一條老狗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動,背景是在一個破破爛爛的籬笆門前,後面是綠葦叢生的大坑,透過葦叢的疏稀處,閃亮出一片水光。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無論用多麼誇大的詞句,也決不能說這一條老狗是逗人喜愛的。它只不過是一條最普普通通的狗,毛色棕紅,灰暗,上面沾滿了碎草和泥土,在鄉村群狗當中,無論如何也顯不出一點特異之處,既不兇猛,又不魁梧。然而,就是這樣一條不起眼兒的狗卻揪住了我的心,一揪就是七十年。

因此,話必須從七十年前說起。當時我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毛頭小伙子,正在清華大學讀西洋文學系二年級。能夠進入清華園,是我平生最滿意的事情,日子過得十分愜意。然而,好景不長。有一天,是在秋天,我忽然接到從濟南家中打來的電報,只有四個字:\"母病速歸。\"我彷彿是劈頭挨了一棒,腦筋昏迷了半天。我立即買好了車票,登上開往濟南的火車。

我當時的處境是,我住在濟南叔父家中,這裡就是我的家。而我母親卻住在清平官莊的老家裡。整整十四年前,我六歲的那一年,也就是1917年,我離開了故鄉,也就是離開了母親,到濟南叔父處去上學。我上一輩共有十一位叔伯兄弟,而男孩卻只有我一個。濟南的叔父也只有一個女孩,於是在表面上我就成了一個寶貝蛋。然而真正從心眼裡愛我的只有母親一人,別人不過是把我看成能夠傳宗接代的工具而已。這一層道理一個六歲的孩子是無法理解的。可是離開母親的痛苦我卻是理解得又深又透的。到了濟南後第一夜,我生平第一次不在母親懷抱裡睡覺,而是孤身一個人躺在一張小床上,我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我一直哭了半夜。這是怎麼一回事呀!為什麼把我弄到這裡來了呢?\"可憐小兒女,不解憶長安。\"母親當時的心情,我還不會去猜想。現在追憶起來,她一定會是柔腸寸斷,痛哭決不止半夜。現在這已成了一個萬古之謎,永遠也不會解開了。

從此我就過上了寄人籬下的生活。我不能說,叔父和嬸母不喜歡我,但是,我唯一被喜歡的資格就是,我是一個男孩。不是親生的孩子同自己親生的孩子感情必然有所不同,這是人之常情,用不著掩飾,更用不著美化。我在感情方面不是一個麻木的人,一些細微末節,我體會極深。常言道:沒娘的孩子最痛苦。我雖有娘,卻似無娘,這痛苦我感受得極深。我是多麼想念我故鄉里的娘呀!然而,天地間除了母親一個人外有誰真能瞭解我的心情我的痛苦呢?因此,我半夜醒來一個人偷偷地在被窩裡吞聲飲泣的情況就越來越多了。

在整整十四年中,我總共回過三次老家。第一次是在我上小學的時候,為了奔大奶奶之喪而回家的。大奶奶並不是我的親奶奶,但是從小就對我疼愛異常。如今她離開了我們,我必須回家,這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這一次我在家只住了幾天,母親異常高興,自在意中。第二次回家是在我上中學的時候,原因是父親臥病,叔父親自請假回家,看自己共過患難的親哥哥。這次在家住的時間也不長。我每天坐著牛車,帶上一包點心,到離開我們村相當遠的一個大地主兼中醫住的村裡去請他,到我家來給父親看病,看完再用牛車送他回去。路是土路,坑窪不平,牛車走在上面,顛顛簸簸,來回兩趟,要用去差不多一整天的時間。至於醫療效果如何呢?那只有天曉得了。反正父親的病沒有好,也沒有變壞。叔父和我的時間都是有限的,我們只好先回濟南了。過了沒有多久,父親終於走了。一叔到濟南來接我回家。這是我第三次回家,同第一次一樣,專為奔喪。在家裡埋葬了父親,又住了幾天。現在家裡只剩下了母親和二妹兩個人。家裡失掉了男主人,一個婦道人家怎樣過那種只有半畝地的窮日子,母親的心情怎樣,我只有十一二歲,當時是難以理解的。但是,我仍然必須離開她到濟南去繼續上學。在這樣萬般無奈的情況下,但凡母親還有不管是多麼小的力量,她也決不會放我走的。可是她連一絲一毫的力量也沒有。她一字不識,一輩子連個名字都沒有能夠取上,做了一輩子\"季趙氏\"。到了今天,父親一走,她怎樣活下去呢?她能給我飯吃嗎?不能的,決不能的。母親心內的痛苦和憂愁,連我都感覺到了。最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親愛的孩子離開了自己,走了,走了。誰會知道,這是她最後一次看到自己的兒子呢?誰會知道,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母親呢?

回到濟南以後,我由小學而初中,由初中而高中,由高中而到北京來上大學,在長達八年的過程中,我由一個混混沌沌的小孩子變成了一個青年人,知識增加了一些,對人生瞭解得也多了不少。對母親當然仍然是不斷想念的。但在暗中飲泣的次數少了,想的是一些切切實實的問題和辦法。我夢想,再過兩年,我大學一畢業,由於出身一個名牌大學,搶一隻飯碗是不成問題的。到了那時候,自己手頭有了錢,我將首先把母?迎至濟南。她才四十來歲,今後享福的日子多著哩。

可是我這一個奇妙如意的美夢竟被一紙\"母病速歸\"的電報打了個支離破碎。我現在坐在火車上,心驚肉跳,忐忑難安。哈姆雷特問的是:to be or not to be,我問的是:母親是病了,還是走了?我沒有法子求筮占卜,可我又偏想知道個究竟,我於是自己想出了一套占卜的辦法。我閉上眼睛,如果一睜眼我能看到一根電線桿,那母親就是病了;如果看不到,就是走了。當時火車速度極慢,從北京到濟南要走十四五個小時。就在這樣長的時間內,我閉眼又睜眼反覆了不知多少次。有時能看到電線桿,則心中一喜。有時又看不到,則心中一懼。到頭來也沒能得出一個肯定的結果。我到了濟南。

到了家中,我才知道,母親不是病了,而是走了。這消息對我真如五雷轟頂,我昏迷了半晌,躺在床上哭了一天,水米不曾沾牙。悔恨像大毒蛇直刺入我的心窩:在長達八年的時間內,難道你就不能在任何一個暑假內抽出幾天時間回家看一看母親嗎?二妹在前幾年也從家鄉來到了濟南,家中只剩下母親一個人,孤苦伶仃,形單影隻,而且又缺吃少喝,她日子是怎麼過的呀!你的良心和理智哪裡去了?你連想都不想一下嗎?你還能算得上是一個人嗎?我痛悔自責,找不到一點能原諒自己的地方。我一度曾想到自殺,追隨母親於地下。但是,母親還沒有埋葬,不能立即實行。在極度痛苦中我胡亂謅了一副輓聯:

一別竟八載,多少次倚閭悵望,眼淚和血流,迢迢玉宇,高處寒否?

為母子一場,只留得面影迷離,入夢渾難辨,茫茫蒼天,此恨曷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