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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節:寫作《春歸燕園》的前前後後(2)

我是不是完全絕望了呢?也不是的。有一度曾經絕望過,但不久就改變了主意。我只是迷惑不解,為什麼有那麼一些人,當然不是全體,竟然瘋狂卑劣到比禽獸還要低的水平呢?

我說沒有完全絕望,是針對全國而言的。對於我自己,我的希望已經不多。我常常想:我這一生算是玩完了。將來到農村裡一個什麼地方去勞動改造,以了此一生。但是對於我們國家,我眼前還有點光明,我癡心妄想,覺得這樣一個民族決不會就這樣墮落下去。在極端困難的時候,我嘴裡往往低聲念著雪萊的詩:

既然冬天到了,

春天還會遠嗎?

我為了歌頌春天,吃夠了苦頭,但是我是一個\"死不改悔\"的\"死硬派\",即使我處在\"中間狀態\",我想到的仍然是春天,不管多少\"人\"討厭它,它總是每年一度來臨大地,決不遲到,更不請假。我仍然相信雪萊的話,我仍然相信,春天是會來到的。

到了1976年,晴天一聲霹靂,\"四人幫\"垮台了。這一群人中敗類終於成為人民的階下囚。昔日炙手可熱的威風一掃而盡。有道是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男女老少拍手稱快,買酒相慶。當時正是深秋時分,據說城裡面賣螃蟹的人,把四個螃蟹用草繩拴在一起,三公一母。北京全城的酒,不管好壞,搶購一空。人人喜形於色,個個興致勃勃。我深深體會到,人心向背,是任何人也改變不了的。

解放以後,中國人民有過不少樂事,但像\"四人幫\"倒台時的快樂,我還沒有經歷過。我們的人民不一定都知道\"四人幫\"的內幕。但是他們那種倒行逆施,荒謬絕倫的行徑,人民是看在眼裡的。當時社會上流傳著許多謠言、流言或者傳說,不一定都是事實,但是其中肯定有一部分是真實的。即使不真實,也反映了人民的真實情緒。有一條古今中外普遍能應用的真理:人民不可侮。可惜,\"四人幫\"同一切反動分子一樣,是決不可能理解這個真理的。古今中外一切反動派都難免最後的悲劇,其根源就在這裡。

至於我自己,\"四人幫\"垮台的時候,我那種中間狀態逐漸有所改變,但是沒有哪一個領導人曾對我說明\"文化大革命\"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我只能從整個社會的氣氛上,從人們對我的態度上,從人們逐漸有的笑容上,我感覺到自己的地位有點變了,或者正在改變中。

從1976年一直到1978年,是我國從不安定團結慢慢到安定團結的過程。對我自己來說,還不可能一下子改變,還有一些障礙需要清除。我正處在從反革命到革命,從非黨員到黨員,從非人民到人民,從非人到人的非常緩慢轉變的過程中,一句話,是我擺脫中間狀態的過程。\"文化大革命\"流行著一句話,叫做\"重新做人\",意思是一個反革命分子、黑幫分子、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等等,等等,同舊我決裂變成新我,也可以說是從壞人向好人轉變,也可以叫做迷途知返吧。我現在感到自己確實是重新做人了,但並不是\"文化大革命\"中的含義,而是我自己理解的含義。從不可接觸者轉變為可以接觸者,從非人轉變為一個人,我覺察到,一切都在急劇地變化著,過去的作威作福者下了台;過去的受壓者抬起了頭,人們對我的態度也從涼到炎。但也有過去打砸搶的所謂\"革命小將\",搖身一變,成了革命的接班人,我暗暗捏一把汗。

不管怎樣,一切都變了,讓我最高興的是,我又有了恣意歌頌春天的權利,歌頌學生學習的權利,歌頌一切美好的東西的權利,總之一句話,一個正常人的權利。

這個權利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捨棄,我那內心激盪的情緒也不允許我捨棄,我終於寫成了《春歸燕園》。

《春歸燕園》是1978年深秋寫成的。此時,十一屆三中全會還沒有召開,但是全國的氣氛已經有了更大的改變。憑我的直覺,我感到春天真正來臨了。

可是眼前真正的季節卻是深秋。奼紫嫣紅的景象早已絕跡,連\"接天蓮葉無窮碧\"的夏天都已經過去,眼裡看到的是黃葉滿山,身上感到的是西風勁吹,耳朵裡聽到的是長空雁唳。但是我心中卻溢滿了春意,我無論如何也抑制不住自己。我有意再走一遍寫《春滿燕園》時走過的道路。我繞未名湖走了一周,看到男女大孩子們在黃葉林中,湖水岸邊,認真地讀著書,又能聽到琅琅的讀書聲在湖光塔影中往復迴盪。當年連湖光塔影也被貼上了荒謬絕倫的修正主義的標籤,今天也恢復了名譽,顯得更加美麗動人。我想到\"四人幫\"其性與人殊,凡是人間美好的東西,比如鮮花等等,他們都憎恨,有的簡直令人難解。此時這一群丑類垮台了,人間又恢復了美好的面目。此時我心曠神怡,不但想到中國,而且想到世界;不但想到今天,而且想到未來。我走呀,走呀,大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遍長安花\"之概。我眼前的秋天一下子變為春天,\"霜葉紅於二月花\",大地春意盎然。我抑制不住,我要歌唱,我要高呼,我要跳躍,我要盡情地歌頌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