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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皂與衛生紙(1)

香皂與衛生紙

他們在共同生活了三十年之後,險些為某一天浴室裡有沒有肥皂的事兒鬧得各奔東西。

——馬奎斯《愛在瘟疫蔓延時》

如果,你認為我不務正業開始對「香皂」與「衛生紙」等浴廁用品產生興趣的話,你的確對了一半。

首先,我必須承認我對「香皂」與「衛生紙」的功用所知不多;除了不斷繁殖泡泡與不斷用來擦拭的功能之外,這兩樣東西很難引起人們對它產生敬意、激動或痛哭流涕的情緒。因為事實告訴我們,如果你對一張雪白衛生紙產生敬意而痛哭流涕,你終究必須用它來擤鼻涕。

但事情有了轉變。貝多芬能從現實生活中一段討債的對話獲得靈感,譜寫成某部四重奏裡的一個樂章——「非還不可嗎?」「非還不可!」,壓低嗓門以緩慢、嚴肅聲調念出這兩句,的確有點像命運之神或死神的命令。所以,我們不可再忽視生活中的芝麻、綠豆、蒜皮甚至一塊肥皂、衛生紙的作用。當我們灑上靈魂的金粉,這些玩意兒馬上金光閃閃,在我們不斷辯論真偽的生命議堂裡坐上首席位子。衛生紙——據我的形上思維所理解——是上帝派來的白衣天使,因為他抽不出時間替每個人擦屁股。

故事是這麼開始的。

馬奎斯在《愛在瘟疫蔓延時》寫著八十多歲烏爾比諾醫生和他的老妻費爾米納有一天吵了極嚴重的架。事情是由一件不值一提的日常小事引起的。烏爾比諾醫生洗完澡後,用不太友善的語氣說:「差不多有一個星期,我洗澡都沒找到肥皂!」

這話讓他的七十多歲老婆聽了很不舒服。以我對女人的瞭解,這種不舒服包含幾種「激素」(激動的元素),她的內心必定有些未說出的反應,請允許我用我的方式來說:

第一種:「哦!浴室沒香皂!你沒手沒腳不會自己去拿?什麼事都靠我,當你老婆三十年,伺候你吃香喝辣,你命好我就奴才啊!老娘豁出去啦,不拿就是不拿!愛洗不洗你家的事,最好你全身生『仙』(垢也)抓『流血流滴』去看皮膚科!」

第二種反應較溫和些,她會這麼想:「我怎忘了真是的!三天前就沒肥皂,當時衣服已脫懶得出來,心想洗完再補,一轉身又忘了!老年人腦筋就是煳,我大概有老人癡呆症了!」

做老婆的如果馬上去補塊香皂,事情也就罷了。偏偏第一種反應在她心裡作祟,一口冤氣沒地方去;她當然知道浴室沒香皂是個事實,可是烏爾比諾醫生不大友善的態度激發了她的作戰本能。她對眼前剛出浴的,滿臉皺紋、沒牙齒、行動遲緩、肌肉鬆弛的糟老頭簡直有點恨——居然他是我丈夫!居然我忍受了三十多年!於是費爾米納女士,剎那間忘記自己已是七十多歲阿婆,以為仍坐在年輕貌美那把金交椅上,遂厲聲地對「那團肉鬆」發威:「我天天洗澡,每——次——都——有——香皂!」

這可是應了一句俚諺:「阿婆蒸碗粿」——倒塌。老年人最忌諱別人懷疑他的記憶力,比鞭笞自尊還嚴重。事實上沒香皂也只不過三天,醫生老爺硬記成七天,老婆嘴硬不承認,還編派謊話激他。於是舊柴新火,辟啪燎燒,五十來年夫妻繾綣能換幾桶水啊!罵紅了眼,說絕了話,滾燙燙肝火一提,冷冰冰橫眉一豎:「你祖宗八代全給我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