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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片紅薯地

久居異國他鄉,常常想家,想那童年時鄉下的家。一想家,夜裡就做夢,一做夢就會出現那一片綠葉瀰漫的紅薯地。於是,那種感情複雜的鄉愁油然而生。

我的童年,那個物質還很匱乏的時代,紅薯控制了我的家鄉,因紅薯的產量高,能填飽肚子,遍地都種紅薯。紅薯擠走了幾乎所有的莊稼,原本種麥子的地也改種春紅薯,也有一些地,麥子收了還種紅薯,叫麥茬紅薯,這種麥茬紅薯含澱粉少,不能曬成干,就藏在土窖裡,過冬吃。那時候,一年四季,一日三餐,都離不開紅薯。實際上,紅薯的含糖量太高不適宜做主食,但它卻是我們唯一的主食。那時候的人只知道填飽肚子,通常早上紅薯面的窩頭,中午紅薯面麵條,晚上紅薯湯。說實話,紅薯的味道並不差,煮熟了的紅薯如果偶爾吃一頓,香甜可口,冬天在城裡也經常看到賣烤紅薯的,遠遠地就能聞到它香甜的氣味。但可怕的是天天吃、頓頓吃,又沒有其他佐菜。

鄉里人形象地說:「天天光屁股紅芋就光屁股嘴,吃不消啊。」

紅薯吃多了,胃裡發燒,吐酸水,俗稱「燒心」,我也燒過很多次的心,胃裡火燒火燎的,燥雜翻騰,又酸又辣又苦的東西往上冒,很不是滋味。大部分的人都犯胃病,都說「十人九胃」,就是說十個人有九個都有胃病,大家都認為正常,沒人去治療,實在受不了,就抓一把芝麻嚼一嚼,說是有效果。

那時候,地上長的,屋裡藏的,地窖裡埋的都是紅薯。紅薯面做成的饅頭又黑又硬,像秤砣,味酸,吃起來形象淒愴。

紅薯面的麵條,因為面裡含蛋白質少,容易斷,只有一寸長的樣子,叫作「蝌蚪面」,口感很差,很多人就拚命地咬生的大蒜頭,所以胃痛的人很多。記得小時候進城上學,不知誰知道了我是從鄉下來的,就背後叫我「紅薯面」,那是極大的侮辱,紅薯和鄉下人,和土老帽是相同的代號。看著城裡人吃得噴香的大米飯、鬆軟的白饅頭,自卑得無地自容。

夏天,鄉村被茂密的紅薯秧包圍,下飯的菜、餵豬的食物,都從紅薯地來,到處是枝葉繁茂的紅薯地。每天放午學回家,正是麵條下鍋的時候,奶奶總叫我到地裡掐些紅薯葉下麵條,每次都囑咐我:「順便多掐些,豬也要吃的。」晚上吃紅薯湯的時候,奶奶也總是說:「還要吃嗎?不吃我就倒給豬吃了。」

我總覺得不是滋味,我是人啊,怎麼總和豬吃一樣的東西呢。

我最怕夏天,翻紅薯秧總是在夏天裡最熱的那幾天,因為紅薯的生命力很強,最熱天翻紅薯秧是讓翻開的紅薯秧不會再扎根,不再與紅薯的塊根爭營養。城裡人,坐在電風扇下面,喝著冷飲還喊熱,我們在毒辣辣的太陽下,拚命地拉那互相糾結的紅薯秧,頭上的太陽像烈火,潮濕的地面像蒸籠,單薄幼小的我只有八九歲,就在鋪天蓋地的紅薯地裡揮汗如雨,那份艱難蒸煮使我恨透了紅薯,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離開這倒霉的紅薯地。

但是,夏天裡沒有新鮮的紅薯似乎生活更加艱難,早上的紅薯粥變成了紅薯干粥,沒有了紅薯的甜,多了紅薯的酸苦,而且常常有一層小白蟲漂在粥的上面。晚上的紅薯湯變成了各種各樣的野草、樹葉,說是可以消暑,實在難以下嚥。最多的是扁竹葉,最可怕的是蒲公英,特苦,加上天氣酷熱,孩子們都吃不下那一成不變的粗飯,說是「苦夏」。一個個面黃肌瘦的,所以又盼望秋天,秋天就有新鮮的紅薯了。

秋天是一年裡最關鍵的時刻,一年的口糧都靠這時的收成,青青的紅薯葉子連根割掉,紫紅的紅薯一嘟嚕一嘟嚕從地裡刨出來,很快滿地裡堆滿小山似的紅薯,挖出來的紅薯要轉移到乾爽的地裡削成片曬成干。搬運是從紅薯地搬到剛播種好的麥子地,全靠肩挑手提,我也盡可能幫忙,提一籃子紅薯,走不了幾步,臂彎壓出深深的紫印,有時也把紅薯裝在布袋裡背在背上,幼小的背彎成一棵豆芽菜,那種負重的艱辛早已嘗過。

在乾爽的空地裡,母親用特殊的刀子把一堆堆的紅薯嘩啦啦切成一堆薄片,奶奶像撒網那樣把紅薯片撒開,我專門把疊在一起的分開,保證每一片都不會重疊或相壓。紅薯片要在晴朗的太陽下曬三天才幹。最揪心的事情是,這三天裡,如果下雨,切開後的紅薯淋到雨,幾天內就會全部霉爛,一年的收成就全完了。這時候,當家的人是夜不能寐的,全家人處於戰備狀態,夜裡常被叫醒去地裡搶拾紅薯干。其實搶回來也沒用,眼睜睜看著爛掉。母親不斷地唉聲歎氣。若正常曬乾,一大片地白花花硬邦邦的,像一地白銀,一家人一邊聊著天一邊收穫,大筐子、小籃子,拾滿了,就倒進粗粗的麻袋裡。一家人歡聲笑語倒進床前的大囤裡。

我的床前就是一個裝紅薯干的大囤子,每天伴著,有一股甜絲絲的苦味,餓時也會咬上幾口。夜裡,也會有老鼠過來偷吃。我聽到後,從來不趕它們走,因為奶奶總是說:「吃剩的紅薯給豬吃,吃剩的紅薯葉給羊吃。」老鼠很可憐,讓它們偷著吃點吧。

每隔十天半月,奶奶都要去十幾里路外的縣城把紅薯打成面,去時是用粗麻袋裝著的紅薯干,回來時是用細棉布裝著的面口袋。我一個人在家害怕就跟著奶奶一起去,常常是天不亮就去了,踏著月色回來。冬天的夜裡,西北風呼呼地刮,冷風透過棉襖,直透肌骨,最可憐的是手和臉,沒處躲藏,空曠的土路上,一輪寒月如水如霜,常常會有夜行的狐狸出現。我問奶奶狐狸吃什麼?奶奶說:「狐狸吃雞。」

我很羨慕,就問奶奶:「那人吃什麼?」

「人吃紅薯。」奶奶回答。我想不通,就問:「為什麼?狐狸吃雞,人還不如狐狸?」

「上天早就定好的,狐狸吃雞,貓吃老鼠,大魚吃小魚,小魚吃麻蝦,麻蝦吃泥土,你看,蛇很厲害吧,鷹一口就能咬死它,天下事就這樣,一物降一物,改變不了的。」奶奶的臉在月光下肅穆而神秘。我覺得自己吃紅薯的命運看來似乎難以動搖,有一種說不出的無奈和傷感。

其實,紅薯也有美好的時候,奶奶疼我,每天早上我還沒起床,奶奶就烤一個熱騰騰的紅薯送到我的被窩裡。做完飯後,總埋一個紅薯在草木灰裡,午飯前,我玩餓了,就扒開灶下的草灰,一定有一隻焙的噴香的紅薯臥在裡面。太陽好的時候,奶奶挑一些個子小的紅薯,放在房頂上曬,曬到皮皺發軟的時候,取下來放在蒸籠裡蒸熟,又香又甜,賽過現在的冰激凌。

過年時,母親選最大最甜的紅心的紅薯,扒了皮放在高壓的大鍋裡,加上麥芽煮成黏稠的糖稀,爆一大簍的米花,放上糖稀和炒熟的花生米,平鋪在案板上,切成方方塊塊,或用竹筒壓成渾圓的形狀,做成米花糖,吃起來又香又甜。

很多年過去了,紅薯的酸苦已漸漸遠去,紅薯的香甜卻越來越清晰,現在我的家鄉,紅薯早已經遠離了餐桌,紅薯的味道也只剩下了甜美。那一片青青的紅薯地,在我的夢裡永遠地茂密著。